14、蜉蝣（十四） ...
-
这一夜的凤禧宫灯火通明，无数煌煌灯烛跳动火焰，将整座宫殿映照的恍如天上楼阁。楚白萍跪倒在一片金红光焰中凝神祝祷，火焰的辉光灼灼跳跃，将她浅色的纱衣都染上血一样的光。
她仿佛是一只扑火的飞蛾，只是自己浑然未觉。
血珠如线，从她的手腕不停跌落，又都融进地上赤色闪耀的法阵之中。仙人曾用他的一点仙灵将她点化，让她褪去蜉蝣羽衣，变化成人。这灵力早就融入她的骨血，与她密密缠绕，成为她灵台根基中最坚实的支撑。可这终究是属于穆旬的东西，是仙人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信息。楚白萍想要找到穆旬，就只能放弃仙人曾慷慨给予她的恩赐，将它完整的从自己身体中分割出来。
哪怕这会是一场炼狱般的折磨。
楚白萍眼前发黑，头上冷汗不停，纷纷坠跌在冰冷而光洁的地板之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她正在活生生的剖开自己，分离自己的骨血与精髓——这是一场由她自己主刀的凌迟，将自己的鲜血与神魂都撕裂开来，提炼出属于仙人的那一部分作为祭品，无限虔诚的供奉于神的面前。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成功，但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
她的血已经快要流尽，灵台光芒也已经黯淡，神魂中的一部分早已经随着灵血一同流进了地上的法阵，灵力充沛到在法阵中蒸腾起雾影。殿内鲜血横流，可全无血腥之气，反而是冰雪与梅花的气味，悄然腾起，充满了宫殿的所有地方。
仙灵之血的味道，实在是很令人陶醉的。
宫殿内有火炉日夜不停的燃烧，将这片天地隔绝在寒冷的冬天之外，仿佛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幻想乡。在一片温暖的昏沉中孟筠闻到熟悉的味道，那香味非常浅淡，是冰雪的气息，却将香炉中吐出的香雾一瞬间都霸道的压服下去。这香味曾经陪伴了他几十年，刻在他的灵魂与生命里，他又很快的消失不见。
孟筠一直在复刻这个味道，却始终无法还原。很多很多年后他再次闻到，一时间反而分不清这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
但有一声含笑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以他熟悉无比的方式，却并不是对他所说：
“一别多年，你已经看过飘雪的冰湖了吗？”
仙人终于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再次降临，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出现在两个没有名字的生命前，将生机和希望也一同带来。夜风中他像是一只悄然出现的白鸟，收起羽翼停在火焰与法阵之前。他向前踏出两步，执起楚白萍无力的手腕，轻轻将手搭在她因放血而制造出的狰狞伤口上。
穆旬的手指修长洁白，看起来十分文弱，但只是一个轻轻的触摸，楚白萍就忍不住痛苦的尖叫出声。
在那之前楚白萍一直不肯发出声响，以免令等待在一旁的孟筠忧心。哪怕是忍受着割骨剔髓的极痛，她也强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可是穆旬把手搭在她腕上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不受控制的被仙人唤醒，原本沉睡在她体内，与她早已一体到无法分割的那部分仙灵气息骤然苏醒张望，被它原本的主人所召唤，疯狂的奔涌而出，像是身体里早已埋好的经脉被骤然抽出，血肉也被翻卷着带起——
身边的桐树灯烛上，有火焰乍然跌落，掉进这一座血色法阵中，很快焚烧起熊熊的金色火焰。楚白萍在一片火光中痛苦的蜷缩起身体，完全丧失了意识，只能凭本能惊惧的发出叫喊。她感到自己也正被无尽的烈焰焚烧，因为那法阵中的鲜血还是活的，与她密切相连，此刻这贪婪的火焰占据了她的身体，从内而外的焚烧着她。她体内与体外的鲜血都被这炽烈的火焰吞噬干净了，化作血雾蒸发在空中，很快又都消失不见——
她全部的血液都被这烈焰一瞬蒸发，只遗留下其中精纯的仙人灵力，受到熟悉的气息感召，欢欢喜喜的奔向那个来源，与从她体内撕扯而出的气息相互纠缠，亲密的绕成温柔凝萃的团团光晕。
所幸这剧烈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有冰雪的感觉抚慰了她。就像是正月里如同棉絮般落下的大雪，扑灭了烧灼痛苦的火焰，只留下令人镇定的清凉。在这股安稳的冰冷气息中，楚白萍终于支撑不住的昏了过去，陷入了静默的黑暗中。
穆旬站起身来，他的指尖有一团莹润的光芒，如同明珠生晕，被他郑重的收拢于掌心。地上用鲜血绘出的法阵已经消失不见，干干净净的大殿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四周煌煌的烛火，尚在烧着明亮的光。
穆旬撩起了衣袍，就这么在楚白萍身边坐了下来。他神色安然和缓，仿佛刚才根本没有什么鲜血与火焰，烧灼与叫喊。他安静的坐在一边，仿佛是一个静默的守候者，只等着他面前失去意识的女子再次醒来。
有无数的疑问在孟筠的心中横冲直撞，几令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想说的太多太多，却又不知究竟从何说起。他明明是一个多言善辩的人，此刻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他终于开口唤了一声：“先生……”
穆旬并没有望他，只是竖起手指，抵在自己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安静些。”他轻声说，“我与你之间的牵绊，一早就消失了。现在你和我，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我不是来找你的，所以你可以不要说话吗？”
孟筠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不可置信的望了望楚白萍，又望着穆旬，颤声道：“难道我与先生这二十年的情分，都比不过与她的一面之缘吗……先生……”
可是无论他再说什么，穆旬都不再回应了。
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楚白萍感到被撕裂和烧灼的痛苦，来自于不可知处。她的意识短暂的在这片幽黑的时空中漂流，明明是一片虚无，她却总能感到锋利的刀刃刺入她的身体，顺着她的肌肤纹理，冷酷的切割下去；又有无形的火焰，始终炙烤烧灼着她，让她在一片焦土中翻滚挣扎……
她能感受到有冰凉的气息，如轻柔的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就化作凝露，镇压下她的痛苦，修补上她破碎的躯体……痛苦与抚慰时刻不停，将这炼狱一般的经历拖延到无尽漫长。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发现永恒的黑暗之中，闪动了一点亮光。
她向着那个地方奋力飞去，用她背上残破不齐的小小翅膀，碰到那块光斑的时候，霎时回忆如潮，将她一瞬淹没。
她睁开眼睛，头顶是熟悉的宫殿房梁，身侧有清浅浮动的冰雪梅香。
她终于回来了，在生死的边缘，带回自己的意识。
“仙人还在等我吗？”恍惚中她脱口而出，还有些不可置信，“我以为……仙人会已经离开了。”
“因为我要与你做个告别。”穆旬用轻柔的声音回应道，“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也在这一晚彻底斩断，从此我们也不会再有任何的联络……我想无论如何，我都需要等你醒来，给你郑重的告别。你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也就应当得到我的尊重对待。”
楚白萍虚弱的微笑了。她挣扎着爬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以合乎礼仪的姿态跪坐在穆旬面前，“我知道，这是仙人在怜悯我……我以我的血肉作为祭品，请求您的再次现身，您一定知道我是有事相求……仙人是在等待我说出愿望。”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穆旬说，“我只是来收回属于我的东西，如此而已。”
“我知道。”楚白萍面白如纸，费力的扯出一个黯淡的微笑，“只是您愿意留下来，我已经……非常感激。我一直克制自己的痛苦，希望保持自己的清醒……但我完全失败了。仙人本来可以收回了仙息就离开……可您还是留了下来……我为您的宽容和恩慈，无限感激。”
她本就单薄，此刻伤势过重，面容都显出浅浅的透明之色，愈显婀娜柔弱，惹人怜惜。话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只伏在地上深深叩首，露出修长洁白的脖颈。身后美丽的羽衣散开铺垂，就好像她已经消失的透明翅膀。
“陛下他年寿不永……我知道他是您的学生，我想……仙人或许可以救他……”
穆旬沉默良久，突然道：“不，我不能救他。”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如同在寂静的午夜打破一枚玉盘。玉屑飞溅，楔入所有人心里。
“因为你已经打乱了他的命运，他的命运，现在只操控在你的手里。”
楚白萍震惊的睁大了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不可置信的发起抖来。
“你扩大了江南的水灾，利用那几万灾民的性命，换取了足够的为孟筠续命的生命力，”穆旬轻缓的说，丝毫也不在意他究竟暴露了怎样血腥残忍的密辛，令身边的宫人都惊惧的发起抖来，“孟筠的那场大劫，你强行帮他渡了过去，那么他的生命就已经变成不可预知的混沌……数万人无辜丧生的冤孽，报应在他的身上，所以尽管他活了下来，却仍然活不久了。”
“做什么事都需要付出代价。”仙人做了一个冷漠的总结，尽管是以无比柔和的声调，“只是你总得接受后果。”
孟筠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他的贵妃，可楚白萍第一次垂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可以为陛下付出一切，请仙人救他吧！”她忽然说，声音里发着抖，可仍然坚定，“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做一个人。我隐瞒了陛下这个事实，但我一直为这个身份无限自卑……或许这是一件好事，让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个身份的桎梏……请仙人拿走我的这几百年来所有灵力和修为，让我就这样变成一个普通的妇人，作为交换来救陛下的性命吧！”
“你真的想做人吗？”穆旬轻声说，“你想完完全全的成为人，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她抬起头来与穆旬对视，眼中闪烁着水波一样动荡的光，“我知道这样在仙人眼中很愚蠢，从一场朝生暮死，投入到另一场的朝生暮死……但是无限的生命对我并没有意义，我最开始就只是想看看飘雪的冰湖……我想做一个人，有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享受完我的一生……这比无限但寂寞的生命更有意思，我只希望得到这个……”
穆旬笑了一笑，未置可否，只说：“我很感动于你的牺牲……只可惜，那仍然远远不够。”
楚白萍顿时沉默下来，没有再次发问，只有眼泪不断从她的眼眶中掉落下来，如同美丽的水晶珠串。
“其实真正的办法只有那一个，你知道的。”穆旬轻声道，“只可惜……你愿意吗？你没有再说，那么就是不愿意的吧。”
他站起身来，轻声叹息着说：“果然，妖怪都是很残忍的东西……只会对自己慷慨。孟筠只是你的一个愿望，而为了他你漠视其他所有人，高高在上的屠杀他们的生命……人不是这样的，你果然永远也做不成人。”
他这样说着，与他的叹息一起化作了一阵清风。
这阵风吹拂过空荡的庭院，宏伟的宫墙，吹过满树的梅花与满地的冰雪，最终化入了无尽的虚无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蜉蝣（十四）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