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蜉蝣（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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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难遏制和隐藏的就是流言。它就像是星火，即使埋藏在余烬中，待到合适的时候仍然可以立刻复燃，随即烧遍天下。
何况孟筠并不想熄灭它。
那夜仙人来访，言谈中揭破楚白萍的非人身份，已然可以引动惊涛骇浪，何况他随后信口说出的残忍故事，更是超过了一切凡人容忍的极限。那夜侍奉的宫人窃窃私语着，将故事随风传遍了宫城的每一个角落，很快它们如同草籽一般粘附在进宫的大臣与勋贵身上，将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隐秘而普遍的扩散开来，如同被风吹开的燎原大火。
妖怪是残忍的，仙人这样说着，轻描淡写的一句评判，就为一切都落下注定的终结。
这次蒸腾起来的火焰注定会彻底毁灭楚白萍，如同那夜凤禧宫正殿中燃起的神的火焰，将她的血液与生命一同焚烧殆尽，她绝无生还的可能，因为这次已经没有仙人在她的身边。
孟筠控制的很好，让这个消息传遍所有应该知道的人，然后和他们一起把这件事变成心照不宣的秘密。控制舆论是一件精妙而复杂的事，但孟筠早已习惯，并熟练它。在平静的表象下楚白萍的命运已经被冰冷的决定——当时她漠视了其他人的生命，而在身份暴露后，恐惧的人们将同样残忍的对待她。
在所有人的通谋中她将无声无息的死去，仍然以荣耀的身份，来保留王朝最后的体面。妖物太过疯狂和残忍，以至于她的罪状根本无法以笔墨记载，更不能将她摆在明面上处决，因为这势必会引起疯狂的动荡，
而悄无声息死去的楚白萍，也正是孟筠需要的。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没有瑰丽的红云，也没有美丽的紫霞，只有大片大片的昏黄光线充斥于天地之间，将一切都染上模糊而苍凉的色彩。时隔数月，孟筠终于再次踏进凤禧宫——这座宫殿本来是王城内最华美的处所，此时却布满尘埃，显出颓唐荒凉的模样。
破败的纱幔内，楚白萍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她看见孟筠的影子映在纱帘上，有气无力的笑了一声，嘲讽的说道：
“啊，我该感激陛下，在决定杀死我为他自己延续生命的同时，还愿意最后来见我一面。”
孟筠走过来坐在她的床边，凝视着床上的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楚白萍已经飞速的衰老下去，再也见不到之前的半分光彩。她明明几十年来都美丽动人的彷如少女，但在被揭露身份并剥夺妖力后，岁月立刻在她身上无情的刻下划痕。
孟筠凝视着她，轻缓的说道：“我问过找来的那些道士，都说这两日你身上的灵力已经被完全的消磨干净，很快就会褪回原形，迎来死亡——我不想在这张床上看见一只巨大的飞虫，那会让我感到不适，所以还是现在就来看你吧。”
“其实我也应该感谢你。”孟筠笑了一声，“如果不是你耗费了大半力量为我招来仙人，他们又怎么能那么容易的制住你呢？”
他的话成功激怒了楚白萍，因为愤怒，妖物的眼睛变成了冰冷的灰色，那是属于虫子的一双眼睛。它无限冰冷，而且足够可怖。可是孟筠却一点也不怕。
相反，他伸出了手，轻轻覆盖在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上，就好像他们仍是柔情蜜意的一对神仙眷侣。
一片黑暗中楚白萍听见他的话，仿佛从无限遥远的云端飘来： “你一直说你爱我……如果你真的像说的那样，愿意为我付出一切，那为什么吝啬于你的生命？”
楚白萍胸中怒意翻滚，身体却无力的动弹不得，只能如同一只真正的蜉蝣般被人控制在指掌之间。这是非常陌生的体验，她自从变成了人，就再也没有感受过这种屈辱。
孟筠感到她的怒气，嘴角牵起一抹笑意，可是很快这抹笑意隐退，在楚白萍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神色黯淡的如同暮色：
“其实我们是很相像的人。”他说，“我们都是痴迷于权力的人，只是表现方式不一样而已……我想直接的掌握它，而你想作为一个女人，通过掌握我的方式来掌握它。你是真的爱我，还是爱一个无上尊贵的人，只对你倾心相许的幻觉？”
楚白萍气得浑身发抖，刚想开口反驳，孟筠却像预知到她要说什么似的，提前一步制止了她。
“这样说不太准确，我换一种说法吧。”孟筠轻缓的补充道，“你对人世的最初了解来自于许多故事与话本，被它们误导，就想把自己的生活也变成故事，为此你为我做了很多，我也非常感激。但是到了故事的最后，真的要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成就你痴情不悔的形象，你就不愿意了。”
“所以说，这一切终究都是假的。”
楚白萍冷静了下来，冷笑着回应：“不要和我讲这一套，你只是在巧言令色的为自己脱罪罢了。你为了个人的私欲，让我代你去死……无论你怎么遮掩，这都是事实，你难道还想要在杀了我的同时，令我感到愧疚吗？”
孟筠突然笑了，却又带了悲凉的意味。他垂下眼睛看着他曾经最喜欢的枕边人，突兀的转换了话题：“说到这个，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穆旬怎么样？”
“我感激他。”楚白萍斩钉截铁的说，“他救了我，两次。而且他让我认清了你，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我总算清醒了一回，为此我永远感激他。”
孟筠“嘘”了一声，将手指抵在楚白萍温暖的嘴唇上。这是一个十分亲昵的动作，但是孟筠眼神冷淡，笑容也不是真的，这个动作也就带上了十足的压迫味道：
“别太信任仙人了。”他说。“你真的很愚蠢……”
“有句话说的好，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仙人说妖怪是很残忍的东西，其实他也是。非人的生物都是残忍的，只可惜我现在才明白。”
“如果穆旬真的想救你，就不会当着我的面对你说，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这个答案太浅显了，他知道我听得懂，我们之间曾有无数个这样的文字小游戏……他暗示了我，然后等我们做选择。他才是那个最残忍的人，高高在上的旁观一切。你要是恨，就去恨他吧。”
楚白萍犯下的罪孽只能用生命来偿还，如果她死了，直接从根源处斩断了因果，那么孟筠身上的冤孽作为结果，自然也会烟消云散。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略加思索就会明白。
楚白萍一厢情愿的犯下了罪，却不愿意承担这样严重的后果，她终究看重自身超过一切，但孟筠也是这样的人。
“你终将为你所做的事付出代价。”孟筠复述着这句话，它早已用刻骨铭心的方式镌刻在他的心中，成为他笃信的信条，“你得接受这个现实，无论你是否愿意。”
楚白萍嗤笑了一声。她的气息打在孟筠的手上，带着腐败垂死的味道，令孟筠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走出的道路。”她嘶声道，”仙人从来没有刻意的为我们规划命运，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的选项都早已注定，不会因为他的插手而有分毫改变……你又何必将所有过错都推在他的身上？”
她费力的伸出手，用最后一丝力气打落了孟筠覆盖在她脸上的手掌。孟筠发现她的眼睛灼灼发光，像是火焰一样明亮，那是垂死时燃烧生命才能发出的光。
“我们都是他失败的学生不是吗？”楚白萍逼视着孟筠，“我放弃了仙途投入尘世，而你却在得到一切的荣华富贵后，想着再升一步直到天上……你真的很贪婪，你是想要更多的不属于你的寿命才会求仙问道的。不然你为什么不在几十年前，就要求穆仙人带你去修仙呢？”
“太可笑了，我们都背叛了自己，想要走不属于我们的道路，最终导致这样的结局。”她偏过头去，流下最后的两颗眼泪。
“你快走吧。”她厌恶的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快让我死掉吧，我实在受够了这样的生命。”
孟筠走出宫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在一片漆黑的树木剪影中，成群的暮鸦飞过。在最后一抹赤影暗光中，林风远远地送来一阵悠长的晚钟。
他站在殿门叹了一口气，神色几乎是茫然的，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要往何处走去。
他知道，楚白萍此刻一定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蜉蝣（十五）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