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卬昊天》云翼风澜

1、序章

　　永嘉六年，五月底，建邺城。
　　连绵不断的雨，少一阵多一阵地，已经下了一两个月。无论丹阳太守还是江宁令，此时身兼数职，焦头烂额；建邺令又比不得他两位尚能一气化三清，糟糕的天气里，也难免左支右绌。一辆牛车在若干车和人的簇拥下缓缓地驶过街道。街道无论经过如何打理，都很快又变得泥泞，车行甚慢，防着溅高了地上的水，弄得车身和步障都不干净。
　　前后还有些什么人，雨帘中并不分明。
　　车中，卫玠轻轻挑了挑车帘，又放下了。他两日之前，刚从豫章来，替族叔江州刺史卫展，也替自己，探望随夫君在此的族姊。姊夫军务缠身，还在外地，姊姊又离家多年，于是他便逗留几日，陪陪族姊，也顺便逗逗阿姊的孩子。那姊夫各位同堂兄弟，大多原本是洛中旧识，却一个都未见到，有的在外，有的说是近来事务繁杂，出入时而过早过晚的，不好打扰阿嫂，也不好打扰他休息，于是就暂罢了。四海鼎沸，一至如斯，想想也颇感慨。小外甥都灵秀可爱，围着他打转，阿舅阿舅叫个不停，聊可以为慰藉。
　　但他既然来了，镇东大将军琅邪王也就很快知道了，邀他到府里去叙叙旧。相别五年有余，四海分崩。去年洛京倾覆，皇太子蒙难，琅邪王已成天下盟主。而自己这一行人里，还有阿姊不放心加派的奴婢。这也真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后世史家手中大可以渲染一笔。不过，那也未必是自己眼前就能操得过来心的事。
　　车渐渐更慢了，听到更清晰的人声，随后车停了下来。有人过来举伞，有人过来放下脚踏，有人打起车幰，有人过来帮着提衣裾。避难南方总计也有一二年，阿姊还是怕他穿不惯高齿木屐，一时又有两个侍童过来扶着。就缓缓上了阶，向内进去。
　　里头一片声传报卫洗马来了。
　　平吴以来，常有镇将驻节建邺，此处讲到底，也就前人用过的寻常官署。但就这一连串往里传报、一浪叠着一浪的气象，倒让卫玠认了些真，多听了一会儿。
　　到进了听事，众人都在里面等着。因近日大有军事，府中僚佐来相见的，多有神色匆忙者，还有人干脆告了假。军司顾荣也刚刚赶到。当中迎出来的男子三四十岁，一身俭素，眸子顾盼有光，神情温润，便是府主司马睿。当下相互扶住，互道寒温，宾主各自上座。免不得司马睿问几句洛京倾覆的事，问起卫玠新近因此而亡的兄长、江夏公卫璪，问起卫玠母亲与家中近况。免不得一阵相顾垂泪，又互相勖励几句。忽然听得门外脚步声近，一众人纷纷引领向外，甚至有人要起身相迎似的。卫玠抬眼望去，正撞上外面熟悉的朗亮之声扑面而来：
　　“我来晚了，向故人告个罪。”
　　司马睿便道：“我才揭过仲宝这层，你可别再提。他这身子骨经不住折腾。”
　　对面答应一声，一面已急步踏入听事，一面唇边露出轻柔微笑，目光飞扬，神情逸迈，旁若无人。随着进门的那位稍显年少，沉着恭慎，形容俊伟。更后面似乎正收起两把伞。
　　顾荣也道：“江东暑湿，卫洗马怕受不住。”
　　“公私匮乏，眼下有些难办。卫洗马现住我家，我会尽力……”
　　话到此处，座中一位姓沈名陵的少年参军便接过，说是吴兴武康不缺名丝，穿着用度，托付他即可，必不至于亏待远客。
　　卫玠、司马睿、顾荣，连方才说话的人在内，一同道谢。那人才又拉着卫玠，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叹道：“又长开了，这通身的气派，真像是卫成公亲自带大的……”
　　“茂弘你就别消遣我了。”卫玠笑着摇头。
　　“实在对不住。眼下羯胡大军南下在即，所有能动的人马都须集结淮南，又是连雨不断，调度为难。我忝为镇东司马、丹阳太守，……”
　　“都是人命关天。”卫玠轻笑着，反拍了拍对方的手背，示意自己明白。
　　“相别多年，这也是你我第一次相见。”
　　王导叹气：“你幸亏不是去年来。彼时我领大军在寿春，徐州裴使君一溃千里，敌军直冲历阳，此间江防一时全是烽烟警号，我还赶不回来。也亏了幕府上下协力同心，尤其这位诸葛道明，虽然年少，倒是真的沉静自若，方方面面，都能妥妥贴贴……”
　　先前随他进来的录事中郎诸葛恢，便露出了欲扶额而不得的神情：
　　“够了茂弘兄。那时率军相援的也并不是我。”
　　“是啊，今年轮他在寿春了。可是令人反过来忧心……”
　　卫玠望望这个，瞧瞧那个，心下忽有所动。
　　“茂弘，既然今日见了，我有一事，想问一问。”
　　“卫洗马请。”
　　“风闻洛京倾覆以来，江东便欲搜罗史才，要将先朝散佚之书都补起来，是你的主意？”
　　“是。”王导并不否认。生当乱离，人可亡，史不可灭。在座心中都有数。
　　卫玠又转向司马睿：“眼下普天同叛，巴蜀之地氐獠横行，梁益流人变生荆湘，中原倾覆，幽并困苦，交广自立，区区江扬二州之地……不知盟主……先欲西征？先欲北讨？”
　　司马睿笑而不语。
　　卫玠道：“如此，向盟主借茂弘一回。有些旧事，或许对修史、对时局，都能有些便利。”
　　王导与司马睿对视了一眼，随后同时转头看了看诸葛恢。三个人同时了然，颔首。
　　随后王导开声：
　　“承卫洗马盛情。但我还想再约两个人来，拾遗补阙，也免得你多劳累。”
　　卫玠便知他猜到了自己是要说什么故事。但他仍顺着话头，问了句。“请哪两位？”
　　“当阳嗣侯杜乂，壮武嗣公张舆。”
　　卫玠笑了。
　　深深地，他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