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卬昊天》云翼风澜

2、Chapter1 硕人其颀

　　当日晡时，乌衣私第，三位客人应约而至。杜乂较卫玠还年少些许，只是比他稍多一点肉，显得更匀称点。张舆却比卫玠要稍年长些，乍看上去也更持重。坐在下首的是位王导的友人，姓干名宝，字令升，平时助他留心搜集中朝流散的图书典册，今日则是专诚来听记故事的。宾客有生有熟，为免场面过于尴尬，王导在家设了小宴。众人堪堪坐定，正待开席，边吃边聊，突报诸葛恢追来，有军务急事相商，王导便迎出去，又说了几句。隔了一会，见他一手携了诸葛恢进来，吩咐加席，又向其他几位解释，说方才的事情已谈妥了发下令去，但诸葛恢一忙起来，便惯常不好好吃饭，令人担忧，既然来了，必不可放他就这么回去，何况接下来卫玠要谈的，他未必就没有兴致听下去。
　　张舆击节，杜乂鼓掌，卫玠摇头轻笑。干宝手边已不知何时多了一套笺纸笔砚。
　　卫玠便道：“其实，我也年少，没什么亲身经历，只是从前听姑母讲过这段往事，时时萦绕心头罢了。而姑母，则是少时听亡祖所说。既是转述，或许有些细处就不着边际。不过，亡祖征西的旧事，将来诸君，或许有用得着的时候。那无关兵书，只关乎人。”
　　众人纷纷倾目。

　　“差不多是大军到达涪城的第六还是第七个清晨，亡祖才刚醒来，便听得传报，胡烈从东道回来了。听着亲兵那张扬欢喜的声音，想来前军有所收获，亡祖也便不急，更衣洗漱，一样一样慢慢应付。——他那时已有了眩疾，但凡能慢，就快不了。不知什么时候，忽然觉得天色不对，抬眼才瞧见有人不请自到，就静静立在门前，看他梳头。
　　“那是个极高挑洗练的人影，身形远比他利落，是久在军中的武将模样。他还以为是自己人，正待申斥，却发现是个陌生面孔。比他年长一些，眼睛很大，眼窝也很深，瞳子中还有许多残余的不忿与不甘，但目光与他一撞，似乎又柔和了一瞬。亡祖后来和姑母说起，也不知道那是对比自己年少者天然的慈爱，还是对亡祖当时的羸疾抱有一些同情。但那一瞬柔和太稀罕了，他之后从未再见到，所以一直记得，可能到最后……都记得。”

　　在座众人先前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但一听卫玠的语气，便都猜得出个七七八八。

　　“姜公？”
　　“姜公。”

　　不必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反正都知道是谁。

　　“亡祖当时就笑了，道了声：‘我卫伯玉平生，竟也能遇上这样的客人！’”

　　虽然无从窥测卫瓘彼时心绪如何，但卫玠说到此处，眉目间的气色，竟似忽然开朗许多。

　　“后来他两位也就投缘起来。”杜乂在旁笑着补充，“也是意外。当时有人老想着牵合姜公，也非得日日拖上亡祖与卫成公作陪。但姜公一个尊奉郑康成的长者，真哪能陪他谈玄，其实也颇不怿，自觉不便明言而已，也就听着。人家就越发得意起来……”
　　“然后你家成侯气盛，实在看不过去，拉了姜公谈《左传》。”卫玠也笑，“《左传》那是该将军得擅场，待他兴起，还说漏了他有两个《左传》淹通的故吏，可以与之一战的。”
　　“于是往深里这么一谈，就换了背过这书却没想多的某人插不上话，而成公怕他急了生事，就舍身挡毒刃的，挑了《商君书》。”

　　两位少年人相视而笑，杜乂声扬，卫玠微妙。在座旁人，一时也插不上话。
　　卫瓘当日持节监军，又做过魏朝的廷尉卿，深明法理；杜预伐蜀凯旋之后，参定了晋朝的律令；钟会父兄都曾任职大理；而蜀中立国以来便颇重法治，少年人口中的“姜公”，在自己少年时，也曾做过诸葛武侯的中监军。魏晋鼎革之际，连学问都已翻天覆地，而这几位，大抵经学谈不拢时，谈谈法家，还总能找到把话谈下去的路径，也是件挺缘分的事情。

　　“那两位故吏，有一位是陈承祚吧。”
　　“是。”

　　坐席下首，干宝抬眼望了望说话的人，继续垂下眼，忙着记。

　　“那可真是谈得起。先前我等识浅，还以为……是张司空向杜成侯推荐的他。”主人也不禁插话，“万没想到……”

　　“轮到亡祖那可就太晚了。”这下是张舆失笑，“倒是卫洗马，卫成公知道姜公那日回去……怎么同故吏品题他的么？”
　　卫玠目光沉静流转：“愿闻其详。”
　　“他说：‘不骄不屈，发长委地，可算知道前汉卫后若是生为男子，该是何种姿容了。’”

　　一座惊笑。杜乂道：“前汉卫后若是男儿模样，怕不是长得像卫青了。”

　　卫玠神情不动，轻声笑道：
　　“当初姜公……真同亡祖谈起过卫大将军。私下。
　　“诸位知道，他是最后一任汉大将军。……而我也是河东人。”

　　先前惊笑的人一时沉默。

　　“那时姜公或许也是闲话吧，说起他家乡，说起河西故地，都流传过的一些前朝的旧事。于是便也谈到，河西地方，都传说卫大将军当年龙城首战，求胜心切，曾发过一个特别毒的毒誓：此战不胜，必不还长安，后世子孙如有负汉，当没于匈奴。秦凉父老也深以为雄烈。
　　“他又问亡祖，既是卫大将军乡人，不知河东地方，有没有过这样的传说。
　　“亡祖便答，有。
　　“姜公也不说话，就静静注视他。亡祖早料到他想的是什么，便又道：‘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他后人，乡党都希望是，或许也确实是。但，公侯听说过山阳公禅诏是谁写的么？’
　　“没等对面回答，亡祖自己接下去了。‘是家父。’”

　　不知道为什么，卫玠这话一出，明明清清淡淡，座中竟有人觉得脊背生寒。

　　“他说，‘公侯不妨想想，即便卫大将军确实是我先人，但他既曾复家，后人想必不少，天地之大，偏偏成就了我这最与他不相容的一脉。那无论天命，还是人事，公侯意下如何。’”

　　诸葛恢忽然道：“对不住，纪长史今夜恐怕还有个急函，我还得赶回去等着，先告辞。”
　　王导怔了一怔，忽然露出了然般的似笑非笑，起身送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