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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4 无我有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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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著史,却把姜公幕府中的往事和故人,都尽量删落了,连他经手过的《益部耆旧传》,都不例外。”仲夏雨夜犹然湿热,侍童款款打扇,主人团扇也款款轻摇。
“还真不怕后世说他蜀中无人。”
“蜀中无人,总好过被说肇乱之源。当日咸熙之末,匈奴左贤王刘渊入质洛阳,是诸君所知。柳隐在西河任职三载,治绩大著,顺便也就教会了五部匈奴认一个‘汉’字。”张舆神情有些肃然,“泰始七年,右贤王中部帅刘猛,叛出其塞,闹得并州一片兵火燎原,蔓延到平阳……以及河东。那就和今时的刘渊一样,举的是‘汉’字大旗。”
祖父杜预当日参加过平叛决策的杜乂,也停了清狂微笑,敛容颔首以应。
卫玠几乎是苦笑:“亡祖真的慌得不行……”
“西边还有点良心,只说反晋,不说复汉。”杜乂道,“真像叫两头都伤了心。”
却不说西北的酋豪民变这么一起,频迫关中,那益州梁州出蜀的路径,也就频告危急。当年葛、姜两位手中拿着梁益,困于关陇,到了泰始六年,局面差点一时间倒了个儿。
陈寿便是泰始五年出的梁州。
“后汉以来,直至魏朝,中原衣冠眼高于顶,对西北西南州郡,难免爱答不理。”
想起数百年前旧事,杜乂内心翻涌,默默望天一个白眼。“三辅父老当初心心念念,盼望汉室重回故都,到山阳公都禅位了也没成……”
“若是姜公与朝廷作对这多年的威名,能将河西英俊重新送入洛阳,不比他当初入朝为郎,又因着乡人旧怨,被魏文帝寻隙发回故里,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只不过……”
王导沉颜截住:“勿言河间王。”
“那还得说成都王呢。”
张、杜两位少年客人,似乎突然染上了一种……叫做“不噎死主人不开心”的病。
“这两位殿下可不会用人。”
“岂止不会用人。”
张舆话音突然一重,目光炯炯投向主座:“王茂弘你想想,单就成都王,能把扬州人都用得你举族背离。何况梁益。”
杜乂应声接上:“何况秦凉。”
“…………”
“更早之前,梁王和赵王,那在关中,也没干多大好事吧。”
元康六年,又一场民变席卷关陇。那是氐帅齐万年和他的部下。
“更早之前,蜀人任用,秦凉之人的任用,那也常往边地……”
“一旦起了边乱,蜀朝故人,难免又引人猜疑。”
少年人一唱一和,有应有答。
“陈承祚那时,若是将他所知的蜀朝末事都明白记了,只怕以他声名,早都被人利用,将那些边乱,都归诿所谓蜀人的阴谋。那他要如何面对故主,又要如何自处呢。”
王导终于轻声冷笑:“昔年巴氐起事蜀中,罗尚曾致书安丰,说日出西方,谯登居然身先士卒,大约是怕晋室一败,他要死于姜陈二公故人之手。——这不是谣言,我见过原件。”
卫玠一声叹息。
“姑母曾说,当日在涪城,钟会权还他汉大将军节印之时,亡祖也问过姜公。
“问河西陇上如何看待当年卫霍。问他如何看待这‘汉大将军’。
“他说时至今日河西河东骑射之法都不一样,老夫同你少年东人如何讲起。且不说东人终日射侯却常常打不准活物,监军你体貌如此清羸,一身是病,连角弓怕都拿不动,遑论拉得开。前朝两位,老夫除了英雄二字,实在也无从向监军多言。至于这‘汉大将军’……
“他顿了一下。亡祖莫名觉得,他有些奇怪的不以为然。
“那不以为然,亡祖也拿不准是他不甘,还是自伤。于是笑笑,接了句,韩白卫霍,有两个汉大将军呢。
“他听了,就也笑。笑得似乎更加不以为然,也不说话。
“还有一次,亡祖又问他,既然‘汉大将军’微妙如此,为何留蜀不返,莫非公侯羁留,是为的另一位旧君么。他也还是,就静静望着亡祖,不说话。
“亡祖就又问他,公侯往年一旦兴兵,氐羌影从,鲜卑来应,河西杂胡蠢蠢欲动,南中滇骑或充先锋,这像是汉大将军的模样么。
“他还是不说话。过了许久,忽然应了声:武王伐纣,军中也是有蛮夷的。”
王导将手中团扇一放:“诸位就不想知道方才诸葛道明来议何事?”
“说不得的,我不会说。挑能说的一样。新近又有一位中山靖王之后,同蛮夷拜了把子。——平北将军刘琨刘越石,日前同鲜卑大君拓跋猗卢,结为兄弟,相约共击匈奴、羯胡,辅弼王室。近年北来消息,要数这一条更增振奋。”
他似笑非笑,将目光投向卫玠:“就是那位沙漠汗的二公子。”
卫玠似默了一默,缓缓坐正。众人也深吸一口气。
“……他竟能……如此……甚好……”
主人的目光投向下首:“令升,你没有什么要问的么?”
干宝那边,声音平稳谦和地响起:“身为吴人,在下略有些好奇,姜公相貌到底如何。”
这实在称得上不问之问,原本也可以报之以不答之答。但无论张舆,还是卫玠、杜乂这两位本以容止见称的少年人,竟都露出了仿佛十分认真的神情。
“我不知道。陈承祚从来拒绝回答。”
“好像……说是长得不太像中原人。眼窝更深。”
接着杜乂的话头,沉思了好一阵的卫玠,声音似乎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慢慢地升起来:
“对,不太像中原人。姑母也曾问起,亡祖想了半天,说他的侧脸,尤其如此,但凡他不想理会人的时候,安静坐着,那侧脸会莫名其妙地……现出一股清圣之气,不可侵陵一般。咸熙元年正月,姜公故吏收敛遗骨,亡祖就没敢跟去,不知道那容仪会变作什么样子,也不忍见。但清圣之气……姑母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有一天,为亡祖荐冥福,也为我求延命,入了白马寺,见着洛中胡商捐造的一尊月氏铜佛,忽然,好像就明白了。
“他家祖上,一定至少有一代,娶过胡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