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卬昊天》云翼风澜

4、Chapter3 日居月诸

　　“是陈承祚说的吧？”
　　“是。”张舆也不否认，“他到死，都很不甘。”
　　“……公安啊，既然这样，我也正好跟你求证个谣言。”主人微微侧头，“风闻陈承祚私下说过，我家就只两个半人，阿黑一个，我一个，已故堂邑公未遒算半个，有这事没有啊。”
　　“原话没这么过。”张舆道，“他确实看不上安丰、夷甫诸位。因为那两位的父亲……”
　　主人眉峰一挑，轻笑：“一个趁着姜公无暇北出的当口，上赶着去捡了个凉州刺史做做；一个咸熙元年大正月里，可巧跟着自家大将军在长安。——是吧。我替他说了。还都跟郭淮沾亲带故的。相看两心累。诶，他写到轲比能的时候，那同张司空说什么了没有啊？”
　　张舆也笑，笑容中略带点“阁下实在想多了”的意味：“真没有。”
　　众人之间的气氛，先前让谈论的故事带得三分剑拔弩张，主人下了场子，也就缓了下来。
　　“姜公也算深得众心。蜀朝中的大臣不喜欢他，到了军中、民间，威望可高。景元二年兵戈大起，陈承祚其时居丧在家，闻魏军往，孤身墨绖从戎，我亦有所耳闻……”
　　干宝又抬了抬头，似乎是向筵席主人求证这话记不记的意思，手底下不停，也还就记了。
　　“太康之后，张司空出镇幽州，据说也把他带去了？”
　　张舆犹豫了少顷。“是。”

　　“幽并一带，胡晋混杂，虽是我家故里，认真经营也颇耗心力。他那时丁继母忧，正好又被谗劾，正郁郁在家。亡祖怕自己一走，他在洛阳只好坐井观天，便约了他同行。”
　　杜乂道：“张司空有心。”
　　“那正是四海康平的好时候，人心思定。所谓绥抚士民，颇有威惠，在亡祖看来，都不过运气。况且，先前卫成公坐镇幽并，早已定计分化诸胡。……
　　“但陈承祚却说，觉出了哪里不太对劲。”
　　王、杜二人同时“哦？”了一声。张舆苦笑：“但他不肯挑明，道是……说不清。”

　　先前倚着隐囊养神的卫玠，这时既轻且缓地，轻轻接上话头：“他大约认出来了。”
　　迎着众人投去的目光，他的微笑，似乎竟有些事不关己：
　　“泰始六年，河西鲜卑大起，胡烈战死。泰始七年春，牵弘战死。西北秦雍凉各州，羽檄飞传，频频告警，杜弘理要乐意讲，能比我说得更多，也更明白。总之宿将猛士多有折损，一仗打到咸宁五年底，生生给吴国续了命。就在泰始七年八九月，亡祖到任幽并。那时东边的鲜卑大君力微，也是秃发一族，部众比河西更盛，虽有任子，亡祖难免为之忧心，其时武帝一味以宽大示蛮夷，竟还要将那任子沙漠汗送还力微。亡祖力谏不从，于是……
　　“他便将先前钟会和姜公对付他的路子，他对付那两位的路子，乃至那两位互相对付的路子，都揉了一揉。……”

　　话谈得深了，众人沉默的时候，也就多了。

　　卫瓘当初手法，在座诸人都早已了然，只不过不知由此而来。想来备致金帛货赂于各部鲜卑大人，是仿拟当初蜀人示弱的姿态，只是更直接了；劝诱鲜卑大人，诡说是沙漠汗要清肃各部，效仿中原，树立鲜卑的君威，则是套用了当初钟会的打算，把沙漠汗编成了钟会之里与姜公之表的合体，再让各部大人来搬演当年的自己，以及胡烈等人。那因为过度炫耀自身而无罪被杀的沙漠汗本人，在这个故事里，又仿佛成了当初的邓艾。
　　最令人一言难尽的是，故事到了最后，还有个乌桓王，特地在院中磨刀霍霍，说是力微后悔了，要让各部大人的长子，都下去陪沙漠汗。——
　　这当然是谣言，编造谣言的当然是卫瓘，这人当然收了钱。
　　于是各部大人纷作鸟兽散，力微很快像齐桓公一样孤独死去，东边的秃发内乱了好些年。

　　“也不是不知道饮鸩止渴。那时西北东南，都不太平，西南……亡祖知道暗流何在，他当年就不敢久在成都。任镇西时，驻节关中，很快也调回东边。那些人早晚会明白，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又是怎么结束的。然后会凑在一起……一起恨他，甚至一起恨晋。但他无法……若是东北幽并再乱，就真应了那探策得一的噩兆，迫不得已，还是用了一样的法子。
　　“那时他只想为西南两线，多争得一刻是一刻。不曾料到随后张公纯用德惠，也能安抚士众，赢得二十余国远夷宾服。那该是给我先公补了漏，该我道声谢。”

　　张舆又沉默了一阵。

　　“陈承祚确实认出来了。
　　“他也没说什么，只不过跟亡祖说了句：不是长法，别学。”

　　“姜公军中戎夏并重。他既然曾掌机要，想必学过不少，后来也帮了张公不少吧。”
　　“是。亡祖素存怀柔来远之意，得其所助，也甚为感激。”

　　换成卫玠沉默了一时。

　　“杜弘理说亡祖是学的清晨看梳头，也许确实。他后来同姑母说，真是一辈子没再乘过那样快，又那样颠簸的安车了。”

　　“姜公用兵本就迅捷，一击不成则退，变动不居。因粮于羌胡，而且往往因粮于我境内的羌胡。所以敢于轻兵行锐，只需有心腹掌机要，知轻知重，懂得调度，仍能打得雍凉措手不及。后来秃发树机能领起了民变，那是更戎夏合流，没成想用的还是姜公当年那一套，只是旗鼓进退什么的乱了点，凶是真凶，一打也有十年。石鉴不明就里，频欲冒进，亡祖还跟他争得不亦乐乎，落得个槛车征诣廷尉。最后，还不都如亡祖所言？”被卫玠问候的杜乂，果然提起这事，话就多了。“当然，姜公两次被人截了后路，也都在氐人的地方。陈泰那次，据说是他大意。邓公那次吧……有传闻是蜀朝待他偏薄，便冷了些阴平氐人旁观的心。
　　“武都阴平，是他助夺入蜀。郡中氐人原本附他，未必皆附蜀朝。他既孤危，氐人的心，不冷便罢，一旦冷了，就算他自己劝，恐怕也劝不住了。”

　　“杜成侯对此战邓钟二路分行之举，后来似乎特为留心……”
　　“于是伐吴便排出了六路。”杜乂失笑，“我都不敢信，他老人家竟能比我还浮夸！”

　　一片终于爽朗起来的愉快笑声。

　　“说到伐吴……这伐吴诏书，洛中谣传是陈承祚草拟，可是真的？”

　　主人一问，八道目光同时投向张舆。
　　张舆率然而笑：
　　“都好眼力。既不像荀公曾，也不像和长舆，也不像夏侯孝若，山雄没这笔力，亡祖在度支省陪着卫成公备战，忙得脚不沾地。一见他兼了中书郎，就都猜亡祖荐他自代是吧……”
　　轻轻一响。干宝俯身捡起地上的笔，安静地继续往下记。
　　卫玠垂目轻叹：“他对伐蜀诏书可也是真恨……”
　　杜乂顺着话头就问：“茂弘兄，我也有一问。当初洛中还曾谣传，左太冲咏史诗，是照着陈承祚写的，以你亲故所闻，是真是假？”
　　王导闻言骇笑。
　　“这一定是谣言。我从未听得此说。”他摇头低声道，“但你这么一问……有几首，还真有点像。或许他很神往，或许他也不相信有人做得到。——《弱冠弄柔翰》什么的对吧？”

　　……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
　　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
　　左眄澄江湘，右盻定羌胡。
　　……

　　悠悠百世后，又该是谁英名擅八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