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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琴箫双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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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凉离开之后,我独自坐到晚上,突听门扉上轻扣几声,却是白露在外面说:“你吃不吃饭?”
我从出神中猛醒,这才发觉已有整整一日未曾进食,一半是疲于应付多变古怪的情况,另一半却是被那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家伙闹腾得心里七上八下,竟然不知道又是一天过去。
一阵冷风袭人,白露已经拎着一只食盒走了进来,搁置在几上,又揭开了盒盖,里面一格格摆放的整齐,大都是些冻鸡熏鱼微微冒着热气,另有极少的新鲜蔬菜,不知是怎么运上来的,这里气候严寒,不用食盒,即使在室内,也是一刻便凉透了。
她放下饭菜,淡淡瞟了我一眼,出屋顺手带上了门。
我扒了两口,有些食不知味,但知道这热食青菜殊为不易,只好强迫自己全部吃完。
刚放下筷子,白露又静悄悄进来,收拾了盒子转身便走,一句话也不说,我已经被极度的寂静憋得发慌,眼看她又要就此离开,大声道:“白姑娘且慢!请问梁凉不在这四个月中,你预备如何?”
她不慌不忙地转头,仿佛料定我会有此一问。
“你现在的身份是人质,做一个人质有什么要求,你总该明白。”
她见我不语,接着道:“这谷中除了我房间,你可以随意走动,我天性喜静,没事情不要来打扰我。”
我看她冷漠的神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脸上罩了一层人皮面具,才能从早到晚保持无喜无怒。
无奈地目送她出去,心里早已有了计较。
大凡铸刀铸剑的高手,天长日久,就算脸上没有被飞溅的火花烫伤过,手上也应该有硬茧,原先只注意她的武功内力,并没察觉到这些细节,现下心里一静,立刻发现诡异的很,不是她真是带了面具说谎,就是铸刀的另有其人。
心中虽然有疑团,我却安安分分在这温泉幽谷内住了下来,每天打坐练功,闭门不出,正眼也不瞧一下白露在干些什么,其实也把她的行动摸的八九不离十。
白露与我唯一的交集,便是一日三次送来饭食,待我吃完再来撤走,落日以后走进自己的石屋中,不再出来,次日天还未亮又出谷去了,倒有大半天不在谷内,这幽谷真像做了我一个人的牢笼。
一晃就是七日,这七日两人都是淡漠已极,说过的话,总共也没有三句。
第八天凌晨,我尚在朦胧之际,便听到白露房中传来琴音,缥缈数声,轻淡柔雅,平和中正,不由精神一振,这女孩原来也不是除了练武,一无是处,终究有几分人性。
墙上挂着的几件乐器,我已经注意了很久,其中也有一管玉箫,通体洁白若雪,晶莹剔透,乍一看还以为是冰雕而成,因是主人之物,一直不敢擅动。这时突然来了兴致,也被白露那阴冷的性子逼得有些厌烦,一探手取下玉箫,入手冰寒刺骨,箫身更无丝毫瑕疵,不知是何方的珍奇玉石才成此一箫。
白露身边的东西,倒都是来头不小。
屈指算来,也有一个月没有摸箫,指法不知有没有生涩,指按箫孔,唇抵吹口,我先按兵不动,多听了片刻。
细度她的曲调,一味的淡出淡入,实在有够乏味,就如同吃苏杭菜净是绵软酸甜,清淡可口,也算一长,终究没有川菜麻辣浓重,从口腔到肠子火烧般辣得爽快,记忆深刻。
我原本淡然,此时却唯恐不能乱她的心智,故意挑了一首音色极其沉郁的《水龙吟》,几声苍凉箫音,突然插入她原本柔和的琴声中。
这《水龙吟》是辛弃疾登建康赏心亭,北望被金人侵占的半壁河山而作,壮怀激烈,演化成箫曲,种种波澜焦虑,无言的慨然之情溢于言表。我凝神吹奏,渐渐也被曲调带出了意境,一个个音符中好象有人在低声嗟谈:“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虽然与词人道路不同,经历不同,性格心思都仿佛两个世界的人,江山如何变幻都与我无关,此刻还是有一种苦涩慷慨之意随着曲子渗入我的胸口。
细思量起来,本朝也有土木堡之变,多年征战,疆土变更。上下千年,无论如何改朝换代,各家逐鹿,总结出来不过二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早在我第一声箫声时,白露琴音已经低不可闻,似是住了手,此时突然琴声大作,不复开始的轻挑慢剔,声响悠柔,却是却吟揉渐少,杂以批拂,苍苍凉凉,磊磊落落,下指甚重,声韵繁兴,可闻金戈铁马,铿锵交错,风声大作,一派飞砂走石,竟是要和我硬碰硬。
向来琴箫合奏,相辅相成,取琴音之清亮,浑厚,庄严,箫声之典雅,温和,悠长,两者相和,不管是吹奏之人,还是旁边听曲的都身心交融,感受中和之美。《吕氏春秋·大乐》中便有“太一生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的句子。
世间万物,不论乐理还是武功,抑或生死常伦,说起来终归是一途。
也就是说,就算以乐理相斗,也应该和武功一样,避彼之实,攻彼之虚,寻找对方最弱的一点攻击,方才是上乘之道,她本应以柔媚清脆的曲调,化解我曲中凄凉肃杀之意,这般用同样的音色抗衡,无异于两个绝顶高手,一上来就比拼内力,非到三天三夜,两败俱伤才是完结。
既然已经摆开阵势,我就陪你玩到底!
我越吹越是凄清悱恻,调子越转越逸,拔到顶尖之处,仍旧有转圜的余地,荡气回肠,清冷如裂帛,白露的琴声与我的箫音纠缠抵抗,寒意渐浓,森冷峻峭的曲调声震山谷,虽然两人都不使用内力,也极费耗心智,十几段之后,我已觉气息转换过于艰涩,突然对面房中铮地一声,琴音全消,竟是白露所抚的琴弦先断!
我松了一大口气,这一次胜的极险,她的抚琴之道,我现在已经由衷钦佩。
难得遇上如此妙音和我比拼,先前郁闷厌恶的感觉,不禁大减,只觉得热闹有趣,看不出白露冰冷得好象月光,内心激烈火热不亚于任何人。
对面石屋中微微几声,应是白露在换去断弦调音,预备与我再战。
不一时,又是数声极柔极温宛的琴声响起,这次她演奏得一派平安喜乐,祥和恬淡却又生机盎然,名曰《蕉石鸣琴》,清风明月,蕉影婆娑,是极静谧时候的妙曲。
我一不做二不休,还是依照上次的乐感,一首《梅花三弄》幽幽细细,若有若无,遥想“念孤寒大地,尚有梅花”的寂寞高洁,冷艳绝俗,曲调中夹杂着沁骨的凄冷,宛若惆怅的叹息声。
这回两人都更加用心,不但要深喑乐理,通晓曲中高意,更要身心如一,通达明澈,万不可被对方的音节曲调带了过去。
白露的这一曲极尽柔缓之美,任我数次以哀怨幽凉的调子撩拨,没有一丝一毫的走音,依旧清丽细腻,悠闲散漫,好象月凉如水,庭下蕉前,踞石抚琴,美不胜收。
久战不下,渐渐一曲将终,眼看就要成和局,我突生一计,心念微动,突然横过洞箫,以第一个按孔为吹口,仗着精妙的技艺,吹起了自度的曲子《殷如醉》。
这曲子尖锐凄厉,晦涩惨淡,古怪已极。普通的曲子分五音十二律,宫商角徵羽,《殷如醉》却将其统统打乱,此一刻还是由宫转商,下一刻已作徵羽清音,什么调都有,就等于没有曲调。
悲凉幽婉如苏小小泪啼,大开大阖如李太白弹剑,时闻鬼哭狼嚎,好象地狱厉鬼索命,忽而一缕极细的奇音狰狞闯入耳中,不用一丝内力,却可搅得人疯癫如醉!
梁凉在时,不知为何,老也没心思吹这曲子,今日被白露一激,妖媚诡异的感觉被我发挥得淋漓尽致,更胜往昔。
白露心神惊处,已然被我全盘打乱,奏出来的音调不成曲子,支离破碎。
武功内力我虽然比拼不过她,单用乐器,她却已经惨败。
隐约白露石屋中一声长叹,突然铮铮大响,琴音剧震,每响一声我的心就好象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样。
奇经八脉的真气都完全不服管束,激荡逆流,好象全身穴道都受银针攒刺。
卑鄙!斗不过乐器却用极上的内力蕴在琴音之内,趁我专心吹箫,骤然发出,立时激的真气反窜,走火入魔,全部血液好象都要冲到头顶。
白露,难不成梁凉未到,你便已不耐烦了?!
我忍了又忍,血气翻涌不止,终于憋不住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淋淋漓漓顺着玉箫滴落。
血红色的斑斑点点配上晶莹白玉,触目惊心,说不出的艳丽诡异,我却已看不清楚,只是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朦胧中似乎有人发力震开大门,接下来全然陷入黑暗,再无半点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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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身体倦怠不堪,好象刚刚打了一场大架一样。
清冷月光透窗而来,淡淡的白色映在枕边,也映出了那立在门口的人。
白露身披一袭轻罗白纱,玄冰般的目光直刺过来,净是责难之意。
我张了张口,却觉得嗓子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白露突然走到我身前,伸出右手抵住我的掌心,我只觉得她这只手比冰雪还要柔软冰冷,根本感觉不到有血液在流动,不由浑身都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一股冷气顺着手臂流入了我的体内,好象一条冰线,顷刻间就被要冻僵,我竭力熬忍着不露声色,还是全身剧震了几下。
难不成她比试乐器输了,转而严刑逼供,要我交出那《殷如醉》曲谱,供她好好研究,倒也真够高雅。
“你刚才被我的琴音震得走火入魔了。”她轻描淡写一句话,我也轻描淡写地听着,敢情白小姐想杀谁就杀谁,想伤谁就伤谁,毫无道理可讲。
她目光轻轻落在我脸上,“你这人无论内功、剑道还是箫品,一味求奇求险,剑走偏锋,难怪至今只能当个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杀手,纵使天下第一,又有何用?”
我懒得看她一眼,转头不理。
她却不依不饶,字字句句打在我心上,“今日用琴音伤你,原数意外,也在情理之中。你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入魔道,到时候被比你武功高出数倍的人一激,难免丧命。”
她虽然说的都是我的弱点,我却对她厌烦透了,一副随你说些什么,我才懒得理你的样子。
她手臂一震,又是一阵彻骨奇寒,我不吃哑巴亏,立刻问她:“你说了这么多,想要我干什么?”
她说出了一句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替我杀人。”
“你武功比我高明一百倍,想杀谁不是隔空飞剑,探囊取物。”我忍不住想笑,虽然身体不适,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白露看着我,明澈的双眼中居然也出现了淡淡的笑意,虽然只是一瞬,我却已觉察。
“只因为这个人,是我杀不得的。”
“我倒很好奇,有什么人是你杀不得的。”
“天下第一杀手,不该是多嘴的人吧?”
我轻笑,我承认这两个月改变了很多,本来很多不该我管不该我问的,我都一一破戒,又不多这一件。
“好吧,我接下了,但此事一定棘手,万一我武功比不过那人,又待如何?”
“这点也不需你费心,我会教你武功剑术。”
我眼珠一转,笑得恣意,“这么说来,占便宜的不是我?”
“天下事本无利弊,各取所需罢了。”她说着放开了我的手掌,道:“你的内伤,已经全好了。”
我微微惊讶,原来她那冰冷之气都是好心为我疗伤?坐起来试运内功,竟然比从前还要真气充盈,圆转自如,不由我不信。
她缓缓从左腕上除下一串夜明珠,递到我手边。
我一愕,“这是什么?”
“定金。”
那串珠子颗颗都如龙眼大小,滴溜精圆,幻出一片晶莹柔和的白光,我大略一看,便知道折合成白银,最少也是三十万两开价,这白露莫非是皇帝的女儿,用度之物都价值千金?
深吸了一口气,我微笑着直视她的眼睛,接过了珠串。
“说吧,是谁?”
白露下颌微扬,低低吐字:“杀梁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