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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预言之中的王子 ...

  •   他从高塔的顶端坠落。夜风凌厉地掠过肌肤,他的精神仿佛投入无底的海水,冰冷刺骨的触感如死亡本身献上的强吻,躯体却在混沌中逐渐陷入深眠。

      起先,尤瑟王的宫廷内,没有人注意到王后伊格赖茵之子的失踪。但第二天的清晨,失踪的王子被侍卫发现。那孩童小小的躯体无声地躺在废弃的塔楼之下,额头淤青、昏迷不醒,失去了生机的面孔一如尸体般苍白。

      很多年后,卡梅洛特的吟游诗人短暂地传唱过这样一首诗歌:世人皆与死神共舞,但无人能像王子亚瑟——

      ————————————

      同一天的傍晚,一驾四轮马车穿过长满着蕨类和羊齿植物的沼泽旷原,奔驰在布满战争和流民所遗留的车辙的小道上。马车的主人并非一方领主,而是一个名为薇薇安的女人。当最后一抹夕阳洒向花岗岩的城墙和疏朗林地间的落叶之时,粼粼的车轮声归于静止,而车夫用鞭子指向树顶的塔尖:“这就是至高王的都城。”

      车帘之外,她看到黯淡日轮下投出的数个骑马瞭望的军人身姿,暗如乌木、静如剪影。一名军官装束的骑手策马逼近了湖中夫人的车驾,在看到薇薇安的面孔——更确切地说,看到她额上属于女祭司的的新月记号和阿瓦隆的徽章之后,那人下马向她行礼,然后挥退身后的全副武装的卫队,低声说道:“亚瑟王子的生命危在旦夕。王后在她的卧室等您。”

      那么,我还是来晚了。薇薇安忧虑地闭上眼睛。承袭着双重血脉的亚瑟,生于宫廷,却是预言之子:长大后的他将会成为不列颠最传奇的王者,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永恒之王。然而,得到这一切的最基本的条件是,他能够在人心险恶的乱世和宫廷中平安长到成年。

      如果我不能在悲剧发生之前阻止谋害者——她想,我至少要为那孩子阻止死神。数日前的预见之中,她曾看到伊格赖茵王后,同时也是自己的妹妹,带着满脸的泪痕在点燃了炉火的房间里绝望地徘徊;她的背后,黑衣的神父高举十字架,守着一张小床喃喃念诵着经文。而亚瑟,德鲁伊和圣岛预言中的王子——那孩子无声无息地躺在垂着帷幔的小床上,面色苍白一如死亡本身……

      然后,她便用自己现实中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幕。当薇薇安踏入房间,伊格赖茵冲上来紧紧握住姐姐的手,将她带到昏迷着的儿子的床头。在薇薇安俯身查看过幼童的伤势,又在神父不赞同的目光之中的时候用手指翻看王子的眼睑之后,她终于露出疲惫而庆幸的微笑:昏迷只是高热所造成的暂时晕厥,而孩童的身体足以修复几根断掉的肋骨。

      对于高空坠落而言,胸肋受损而腿骨仅仅轻伤的情形,似乎相当不可思议。但无论如何,作为精通医术的湖中夫人,薇薇安会为他调制合适的草药。如果能让神父和那些古怪的祈祷仪式远离这孩子的病床,亚瑟,他们的小王子,能够从这场“意外”中活下来的几率并不会差。只不过,如果继续留在乌瑟王的宫廷,他能够平安度过那些还未发生的暗算吗?很显然,有人不想让共主尤瑟的儿子活下来,如仙境般华丽而远离战场的宫廷,对这个尚且懵懂的孩童已成为了杀机四伏的所在。

      而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她必须让预言中的王子平安长大,直到他在荣光之中加冕不列颠至高王的宝冠,直到他能够当之无愧地举起王者之剑。

      那天夜里,薇薇安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整日不曾休息的王后离开去吃些东西,而她作为医师代替妹妹守在王子的身边。有那么一刻,亚瑟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看到陌生的姨母,受伤的男孩有些怯弱地轻声问道:“夫人,我没有见过您。请问——您是否就是死神?”

      死神?薇薇安有些惊讶,同时也感到心酸。“我是你的朋友。当你需要我时,只要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回到你身边来。”她将亚瑟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温柔地对他说道。

      说过这话之后,她起身,准备出去告诉王后亚瑟清醒过来的消息。

      “别走!”亚瑟看着她恳求道,那男孩的眼神让她留了下来。“我哪里都不去。睡吧,亚瑟。”她向病床上的男孩保证道。“我会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我一定会保护你平安长大,她轻柔地为男孩抚平额头汗湿的卷发。我会保护你登上那理应属于你的王座,她对自己和依然年幼的王子发誓,我会见证你成为过去与未来的国王。

      ————————

      第二天的下午,薇薇安终于收到尤瑟王召见的消息,那时亚瑟的伤情已经趋于稳定。出于对王后亲人的尊重,国王甚至没有要求进行在大厅的例行觐见,而是邀请她与自己共进晚餐。

      王后为了陪伴儿子没有出席,国王则依旧在为来犯的撒克逊军队烦恼,在面对身为湖中夫人的薇薇安之时礼数周全但心不在焉。当她提及对亚瑟未来的计划,尤瑟疲惫地摇头,说出了薇薇安没有预料到的话:“如果伊格赖茵的儿子夭折,我会为她难过,因为亚瑟确实是个好孩子。但当务之急是带给国家一个合法的继承人。亚瑟可以作为王子生活在宫中,但他决不可继承我的王位。”

      薇薇安甚至根本没来及惊讶:“为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康沃尔公爵的儿子。不是我的!”尤瑟烦躁地说。“该死,我当初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听从梅林。这个孩子出生得太早,以致整个王国都在传说国王在为已死之人抚养孩子!”

      尤瑟、至高王,他竟如此看待自己的骨肉。薇薇安一时间甚至不知应该如何应答。梅林与阿瓦隆一手促成了尤瑟同伊格赖茵的结合,但是亚瑟……我跋涉赶来拯救亚瑟王子,他的父亲却仅将他作为一个不应存在的污点看待?

      “陛下,假如你如此确定亚瑟不能继承王位,何不将他送往康沃尔?也许那里的贵族真的会将他当做高洛因之子,辅佐他成为新一任的康沃尔公爵。”竭力按捺住情绪,薇薇安回到了原来的话题:“无论宫外的人怎样传说,亚瑟都是你的儿子。如果不想让他在幼年夭折,您必须用更大的精力保证他的安全。”

      “难道我不想保护他吗?”尤瑟王苦笑。“他是个小男孩,不能被拴在母亲身边,而我需要整日在外对付撒克逊人。只要一天伊格赖茵没有给我生下另一个可以继位的儿子,亚瑟就一天不会安全。”国王似乎思忖了一下,又说道,“当初梅林帮助我得到了我的爱人,今天我同样诚心希望得到阿瓦隆的帮助能使我获得子嗣。没有继承人的王国是危险的。如果梅林和您如此在意这个孩子本身的安危,不要忘记,这也正是亚瑟屡遭暗算的原因。”

      尤瑟王的话语并非全无感情,而且某种意义上也合乎情理。当初他和年轻的伊格赖茵缔结婚姻,本以为可以很快得到另一个“真正”的儿子,谁曾想她到亚瑟五岁都再未怀孕?可是,作为不列颠的共主,做出觊觎下属法领地公爵之妻的种种举动、以致孩子在伊格赖茵还是康沃尔公爵夫人之际就被孕育,他竟还敢把自己的欲望全盘推到梅林身上,竟还能在亲生儿子重伤之际如此冷血地希求一个更加合法的继承人?

      “陛下,您认为您治下的人民没有长眼睛吗?”薇薇安失去了耐性。诸神啊,我究竟将我的妹妹推到了怎样的一个男人怀里?“梅林大师也许在为你谋划之时操之过急,或者,”她没能忍住一丝讽刺,“阻拦之时力不从心。但是,至少所有见过亚瑟的人都能看出这孩子长得有多像你,而不是像高洛因公爵!”

      薇薇安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僭越。无论如何,亚瑟的确在伊格赖茵还是高洛因的妻子时被孕育,而他出生又足足早了一个月。然而尤瑟没有动怒,反而慢慢地舒了口气。湖之夫人在事后隐约意识到,也许自己坚称亚瑟与国王相像,反倒给面前的男人带来了安慰。总之,尤瑟王用缓和的语气向她道歉,并澄清自己对亚瑟有着很深的关心。

      薇薇安饮下蜜酒,暗中叹息。经过这样一番谈话,薇薇安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国王对儿子的爱能够同他的妻子相比。事实上,梅林和她早已对亚瑟的未来做出了计划,而她一直拖延的唯一原因,恰恰是顾忌伊格赖茵的爱子之心。

      然而事到如今……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对尤瑟说出了一直准备的措辞:“国王陛下,为了亚瑟的安全,我请求您将这个孩子送予阿瓦隆寄养。如此一来,无论是否作为王国的继承人,他都会在所有簒夺者的阴谋能波及的地域之外平安成长。而梅林和我会我们会保证他受到王子应有的教育,直到能容许他返回宫廷的时机到来。”

      “我信任梅林。但我不能让我的儿子接受德鲁伊的教育。”尤瑟神情不变,却几乎耳语地回答。

      “那么何不将他送给你信任的臣子抚养?贵族的儿女送往封君或家臣身边养育本就是习俗,国王之子也不例外。只要隐姓埋名,亚瑟就不会像他在宫里一样成为刺杀者们的目标,而您也可以保证他接受您想要的基督徒的教育。”鬼使神差地,她加了一句:“您或许可以放出消息说,他将被送往班恩国王统治下的布列塔尼——我和班恩的儿子加拉哈德现在已经六岁,也即将被送到那孩子父亲的身边抚养。您的子民或许会相信,您有意让亚瑟在远亲身边接受训练。”

      尤瑟的脸色开朗了一些。“小不列颠的国王劳伦特·班恩。还是说洛朗·班,用他们的语言来说?您提醒了我,我的亲人,那位临海之国的国王确实是位特立独行的人物。请告诉我,他直到现在还依然对您虚位以待吗?”

      薇薇安的表情僵硬了。“陛下,自从立誓担任阿瓦隆的女祭司,我就决心断绝世俗的一切情爱与地位,即使是异国王后的尊位也没什么不同。”

      “值得敬佩,但也相当令人疑惑。”尤瑟若有所思地直视薇薇安,“看起来,您对自己外甥能够获得王位的关心,远胜于对您自己亲生的儿子。告诉我,夫人,您对于伊格赖茵的情感,竟已真挚到如此的地步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薇薇安近乎失语,甚至任手中的餐具滑落而恍若未觉。加拉哈德自有他的命运,或作为骑士而生,或追随圣杯而死——但亚瑟不同。她的儿子将是凡人,无论是否行止可载于史册;然而亚瑟是【预言中的王子(The Prince that was Promised)】,他将成为联结永恒的王者,肩负着整个不列颠的未来。

      但此时此刻,尤瑟才是君临列岛、统领一切权力的至高王。如果说梅林最初的打算是把命运的预言和盘托出,今日目睹国王对亚瑟的冷漠态度,薇薇安亦已绝不敢贸然相告。举凡被预言提及王位而为其监护者忌惮的孩子,其成长皆充满苦难。而今,尤瑟既然不愿以亚瑟为继承人,他恰恰很可能将预言看做亚瑟在未来篡权夺位的隐喻。

      假如亚瑟在预言中的身份为尤瑟所知,后者是会欣然接受他为合法继承人,还是会将他视作威胁来忌惮?俄狄浦斯被父亲憎恶,险些在被丢弃之后惨死于幼年;珀尔修斯的外祖父得知预言,先将女儿囚于高塔,未果之后又将母子二人投入海中;甚至克洛诺斯亦因忌惮而将子女吞吃入腹,而推翻了他的宙斯后来又以同样的残酷对待妻女。薇薇安苦笑着在心底翻检那些自己信仰之外的神祗与凡人,得出的结论并不乐观。

      她终于镇定地说出了话:“加拉哈德不是刺客的目标,亚瑟却屡遭暗算。陛下,伊格赖茵是我在这个世上仅存的亲人,而亚瑟是她唯一的孩子;你我都知道那个叫摩高斯的女孩不是她所出,尽管她那么善良地将高洛因的女儿带在身旁。亚瑟过早离开他母亲的子宫而带来争议,这的确令人遗憾,可是难道我能坐视妹妹失去骨肉的痛苦吗?”

      尤瑟了然地微笑。“即便如此,我终究无法四处奔走去告诉那些扳着手指算日子的人民,去期望他们都能认可亚瑟的身份。我会考虑您的建议,薇薇安夫人,我会将亚瑟送给我最信赖,也最不引人瞩目的家臣抚养。但是您应该知道,为了不列颠的未来,我需要一个没有污点的继承人。”

      薇薇安在心中舒了一口气。“我会和伊格赖茵好好谈谈,确认她不是因为生病才无法怀孕。”她冷静地说道,同时克制自己不要讲下一句话说出口:星象已经表明你不会再有儿子,亚瑟将是卡梅洛特唯一的君王。

      很多年后,身为湖中夫人的薇薇安才意识到,预言即使最终实现,它的呈现于现实的方式也永远不是人类所能料想。而有些时候,甚至命运本身也无法知晓——

      两年之后的初冬,薇薇安作为阿瓦隆的女祭司再次被召见于尤瑟王的宫廷。她身为王后的妹妹怀中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而尤瑟王的面孔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欣喜笑容。

      当春天来临,不列颠的土地上流传着令人惊讶的流言:至高王同王后生下的第一个公主,将作为未来的祭司抚养于阿瓦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预言之中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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