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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柳叶刀与七弦琴 ...

  •   夏天是格拉斯通博里岛最好的时节,至少是在那些誓言为神牺牲的女孩们眼中是如此。

      在业已逝去的严酷冬日,灰雾与寒霜肆虐整座小岛,而严苛的清规戒律之下,修道院里的年轻女孩们只有清贫的饮食和终日祈祷为伴。而今,林间雾霭终于不再是枯枝间肆虐的阴冷幽灵,而是变为温柔暖融的轻纱。初生的阳光会在新枝和叶影间洒下星星点点的金色光斑,随着微风的拨动而轻轻摇曳,又随光阴的变化而移动。昔日肃穆的荆棘圣林,在冬日海风肆虐下如客西马尼覆雪的坟墓,而今偶尔也会轻巧地传出少女们的笑语和歌声。

      当然了,对桂妮薇而言,称这座岛屿为天堂还过于勉强。桂妮薇已经十四岁,足够理解自己的身份是奉献在基督教堂的修女,也足以明白童年时的欢宴已随父亲的宫殿一起变成遥不可及的梦。她曾作为公主和女继承人被贵族们的鲜花蜜语包围,如今的生命中却充斥着贞操和虔诚的教条,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惩罚躯体以拯救灵魂,用以感恩上帝的仁慈又或忏悔夏娃的原罪。

      遥远土地的特权以及红发雪肤的美貌,在格拉斯通博里的教堂中无足轻重。桂妮薇对此未曾有过怨言,她已逐渐沉浸于修女的生活,虔诚更甚于所有平民女子。身为威尔士公主的时候,她时常恐惧开阔的旷野,在围墙四立的城堡中才能感受到如母亲怀抱般的安全;身份变为修女之后,远离故乡的她依旧未能学会欣赏天地高远,同时却再也无法重拾礼拜堂中的安全感,只是越来越喜欢远离同伴的独处。

      直到那一天。她在命运,或者在巧合的干预下,走向了迷雾笼罩的湖岸。

      起初是雾气。正午的阳光被湿润的水汽遮挡,脚下的路面由坚实慢慢变成类似雨后的潮湿。然后是眩晕。当视线被遮挡,其余感官的信息即会异常放大,也越发模糊幻觉与真实;弥撒归来的修女清唱着诗篇,那赞美圣母的歌声萦绕耳畔又异常渺远。她感到夏日冰冷的湖水接触脚踝处的皮肤,无边无际的迷沼将她困在远离一切的地域。光阴在流逝,雪白的日轮缓慢地西行。等到穿透雾气的阳光转为金色的夕照之时,桂妮薇发现自己孤单地站立在及膝深的广阔水泊中,周围布满暗色的水草和逐渐淡去的虫鸣。

      她抓住自己黑白的修女袍努力拉高,喃喃背诵着圣母经,尽管那苎麻材质的衣料早已因吸水而冰冷沉重,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祈祷还是在啜泣。就在这时,她听到模糊的人声飘荡在雾气的帘幕之外,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桂妮薇咬唇止住泪水,努力聆听,能分辨出的词语只是“禁区”、“幻影”、“屏障”和“美人”。那些声音隔着一层遥远的风声或者水声,一时带着孩童特有的惊异与欢欣,另一刻则轻巧而低沉。

      然而,尽管桂妮薇从踏入迷雾就祈祷再次听到人类的语言,触及耳畔的声音却将她的恐慌拉升到从未有过的高度:毫无疑问,窥视着她的即使不是诱惑少女的魔鬼,也必然是误留于人世的幽灵。于是作为见习修女的她做了唯一能做的事情:在胸前——连续画起了十字。

      理论上讲,或者至少修道院的嬷嬷们讲,这个手势是基督的庇佑和魔鬼的克星,能让一切邪恶的古灵精怪顷刻溃败或消弭无形。然而恰恰相反,她绝望地发现那声音正慢慢向她靠近,夹杂笑语的同时又近似在争执,直到一个无疑属于小女孩的音色清晰地说道:“Maltho thi afrio lito*!”

      纱幕般的白雾在一刹那消散。桂妮薇完全不理解这种语言,但在来得及思考之前,她已被蓦然出现的身形夺去了视线。啊,上帝与路西法,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造物吗?她看到那身影蒙着芬芳馥郁的落日余晖,浅色的头发如蜂蜜和熔金,瘦削裸|露的肩膀线条精巧细致。即使日光渐渐暗淡,桂妮薇依旧能分辨出对方长睫毛下的松绿色瞳仁。而那孩子的面孔——少女桂妮薇确定她是精灵或者魔鬼的孩子——神秘而幽美,又带有变幻不定、甚至阴险狡黠的魅力。

      如此稚嫩的美丽竟能如此销魂夺魄。这个孩子究竟是魔鬼还是救星,或者半人半仙的水泽精灵?桂妮薇看到那孩子侧身微笑,才注意到她的不远处站着另一个少年的影子,五官和神态微妙地与小女孩相似。桂妮薇很奇怪自己为何完全没有注意到后者,可是难道精灵也会有兄弟姐妹吗?

      少女桂妮薇丢下由十字架和祈祷架构的心理庇佑,试探性地迎着影子向前走去。

      没有任何预兆,浅色头发的小女孩突然离开了她的哥哥。桂妮薇惊讶地看到女孩非常开心地朝她挥挥手,然后原地站直,向着桂妮薇做出了一个诡异但意外和谐的动作:手心向内、踮起脚尖,双臂朝上向着高处伸展,整个人组成了一个相当完美的Y字形——不,这个动作,由小孩子做起来像极了一株伸展过分的小树苗。

      桂妮薇木然地盯着几秒前还在自己眼中神秘如幽灵的小姑娘,直到看到对方一边看着她微笑,一边用英格兰的通用语、以称得上欢快的语调说道:“Long may the Sun shine! ”

      “呃……”

      桂妮薇完全懵住了。不久前还是威尔士公主的少女陷入沉思,阳光、久长?是我的通用语果然还学得不够好,还是那个小家伙的意思真的是——「赞美太阳」?

      少女眼角的余光,看到疑似小女孩哥哥的那人似乎要说什么。然而在他来得及出声之前,出于经常需要语言差异交流而养成的习惯,桂妮薇已经条件反射地放下画十字的手,然后慢慢地将双臂向上伸展到极限,高举过头、掌心朝天,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并且小心翼翼地解构了一下小女孩的“祷告”:“Praise the, Sun?”

      她眼中的精灵小姑娘愣了一秒,然后突然开始大笑。这一次,她看到小女孩的哥哥,或者说长相与小女孩相似的少年,正一言不发地深深叹气,随后直接把整只手覆在了脸上。桂妮薇无端尴尬且悲伤地猜想到,这个手势在英格兰文化里代表的大概是「不忍直视」吧。

      “天哪,小姐姐,你可是个修女欸!”她听到小女孩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道,“亚利马太的约瑟也会赞美太阳吗?但我们很少能见到像您这样可爱的、嗯?宗教开明主义者?”

      桂妮薇有点局促地放下双臂,为这些显然属于基督世界的词汇而无所适从。小女孩还是没有止住笑(桂妮薇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她像精灵了),孩子的哥哥则像是忍住了笑后不失礼貌地朝她摇手——嘿,你们这些英格兰人,对待落难的少女没有一点骑士精神!

      你们这些邪恶的仙子。年仅十四岁的桂妮薇公主感到了悲愤。我已经被鬼打墙了整整一下午,在这个泥泞诡异的禁区时时刻刻担心被魔鬼带走和被沼泽吞噬,最后经历那么多恐惧和提心吊胆、终于看到了重归故里的希望——谁知道居然遇到这种,喜欢嘲笑的熊孩子和小鬼!

      差点被逼出眼泪的公主移动脚步想要上前,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发觉脚下的那块湿冷而有弹性的“地面”,实际上是及膝深水之下的淤泥,突然整体地倾斜了。不要,桂妮薇心想,上帝、我真的不想在这种时候倒下去!

      上帝显然没打算让她如愿以偿。桂妮薇不知道自己踩进了淤泥还是漩涡,只知道双脚像被拖住一样正往地底陷去。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间,她恍惚听到不远处的兄妹俩同时喊出了某个词语,然而近乎滑稽地,她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

      ——传说中的精灵之乡阿瓦隆,原来竟是信仰太阳神教的吗!

      ————————————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桂妮薇看到了只可能属于正午的明亮日光。她尚未清醒的意识中首先感受到了恐慌:我难道昏迷了整整一夜吗?教堂的司祭们是否已经注意到我的失踪?

      耳边再次传来了少年和小女孩间近似争执的声音,这一次没有任何神秘感加持:“……道歉,然后让她忘记……”“可我想要……她应该留下。”“阿瓦隆……祭司和母亲……不会允许。迷雾……会送她出去。”“Nein! ……我不!”

      那两个人似乎离桂妮薇很近,声音也很清晰。桂妮薇明白他们说的是很流利的英语,至多混杂一点日耳曼方言。不幸的是,作为生长在威尔士的公主,尽管被送到英格兰治下的修道院已经有一些时日,桂妮薇其实还并不能很理解这种语言。

      ——上帝,好丢脸啊。他们讲话好快的。

      桂妮薇试着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倚靠在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树上,四周青草林木丛生,而长袍已经恢复了温暖干燥。但同一瞬间,她也意识到了诡异的事实:周围寂静得仿佛之前所有声音都是幻觉,而她身边根本没有一个人影。

      微风拂过,桂妮薇感到全身悚然冒出的冷汗,又一次下意识紧张地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无论小女孩还是少年都像是不曾存在,这难道真的是白日见鬼了么。

      就在这时,静默的森林突然改变。从她头顶的树冠上,毫无征兆、一前一后地落下了两个人——桂妮薇可以发誓,她紧盯着看到的小女孩笑容甜美,落地的姿势如猎豹般优雅而敏捷。但是她无法记得自己当时是在尖叫还是被吓得噤声。

      桂妮薇一世——廖德宽王之女,威尔士公主,格拉斯通博里见习修女,被遗弃者,通灵之女士,阿瓦隆禁地闯入者,初等多语种学习人士——经此一吓,再一次昏了过去。

      “小姐姐……欸?”连小女孩的声音都很泄气。您也太容易受惊了吧。

      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桂妮薇第二次猛然睁开双眼。这一次,和她一回生二回熟的兄妹两人默默坐在她的两侧,看到她清醒过来的样子,谁都没敢出声。

      ——果然很丢脸……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昏倒啊。

      “谢谢,你们?”桂妮薇很小心地说出第一句话。小姑娘的表情立刻就明亮了,而她哥哥似乎只是松了一口气。她又问:“我是,在人间的吧?”

      “理论上讲,你是在——”浅发女孩的话被另一个人截断。她的哥哥言简意赅地向桂妮薇说道:“是的,你还活着。”

      当然如此。桂妮薇有点丧气地想,我还不至于问你们这里是地狱还是天堂。但她也因此有机会更详细地打量这两个初次相识的年轻朋友。在林中的树影下,她能看出两人的相貌比她之前认为的还要相像,甚至超过了绝大多数同胞兄妹,然而发色与瞳色却迥然相异。小女孩的头发其实是更偏深的亚麻色,而瞳仁的颜色接近澄澈的青绿;少年的发色则黑如鸦羽,眼睛是暗色的深蓝。

      他们无疑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美貌,然而此时此刻,桂妮薇发觉自己最初对小女孩“精灵般的”印象并不准确。这一对兄妹身上有种令桂妮薇感到熟悉的气质——如果正确,那么他们未必如她想象般是圣岛的子女,而像是贵族领主的孩子。不过桂妮薇对此并不坚持,毕竟很难相信与她身世相近的人会从阿瓦隆的迷雾中走出。

      “我的名字是,葛维艾薇儿 (Gwebhwyfar)。来自威尔士,是廖德宽国王的女儿,”她想了想,又说道,“按英格兰的发音,应该是,桂妮薇 (Gwynever)。”

      “Gwebhwyfar。”桂妮薇听到黑发少年准确地重复了她的威尔士名字,接着说道:“兰斯 (Lance),du Lac,父亲来自高卢。”

      “我是莱娅 (Lya),”小女孩兴趣盎然地看着桂妮薇,然后和她的哥哥交换了一下目光。桂妮薇看到少年轻微地摇了摇头,然后浅色头发的女孩子说道:“姓是du Lac,祖国是不列颠。桂妮薇小姐姐,我很荣幸与您相识。”

      桂妮薇有点脸红地点点头。du Lac,圣湖之子?她的名字是莱娅,嗯,真是可爱。

      来自威尔士的公主看向两人中的哥哥,“柳叶刀 (Lancet)。”她轻声说,表示自己记住了。而后她更认真地转向妹妹,“里拉琴 (Lyre)。”

      少年和小女孩默默对视了一眼。

      “Lya。”小女孩莱娅纠正说。“Lyre?”桂妮薇重复,眼含期待。“Ly.....算了,您发音挺准的了。”小姑娘郁闷了一下,又很快恢复精神,“阿瓦隆很美,不是么?”

      “我从未见过比这里更美的地方。”桂妮薇轻轻地说道。

      “您可以留在这里,而我会保护您。”莱娅以儿童特有的热切地说道。桂妮薇有一瞬间感到心神激荡,如果我能够留在这里……

      “她不可以。”自称兰斯的少年在桂妮薇之前开口,冷静且斩钉截铁。“桂妮薇小姐是格拉斯通博里的修女。”他转向桂妮薇,以外面世界贵族之子的方式行礼,然后对他年幼却固执的妹妹说道,“游戏时间到此为止。现在,我需要送她回家。”

      那里不是我的家。然而面对少年几乎是审视的目光,红发的威尔士公主没能把这话说出口。一刻钟后,桂妮薇回到了最初迷路时的小径,教堂的钟声恰好敲响午课的报时。午课——桂妮薇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天,如果现在已经到了周一祷告的时刻,那么……

      “礼拜日愉快,葛维艾薇儿公主。”身边的少年突然说道。桂妮薇回过神来,发现对方已经停住了脚步,脸上是很淡的微笑。他对桂妮薇点点头,并且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对她说了一句起初并不显得意味深长的话:“很遗憾这一切的发生。幸运的是,我和我的亲人并未占用您太多时间。”

      桂妮薇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回修道院的大门,心里已做好准备接受嬷嬷们的审问甚至责打。毕竟,威尔士的年轻公主,在英格兰的圣所中并不享有多少特权。然而奇异的是,所有人似乎都对桂妮薇失踪一天之后的出现没有任何惊讶,甚至没有任何出乎寻常的反应。她心惊胆战地绕过一位平时最为狂热严苛的修女嬷嬷,而对方甚至抬眼打量了她一下,然后颇为郑重地向另一位嬷嬷夸赞说,桂妮薇在今日的望弥撒典礼上表现出色,很有体现出基督徒的虔诚。

      今日的望弥撒典礼?桂妮薇终于发觉了诡异之处。一直待在阿瓦隆的自己绝不可能出席这一天的任何仪式,而且望弥撒典礼……难道不是举行在星期日,她“失踪”之前的那个上午?

      「礼拜日愉快,葛维艾薇儿公主。」少年的声音在脑中回响,让她即使在熟悉的教堂里也感到后背发凉。还有那句「并未占用您太多时间」……

      桂妮薇像突然惊醒一样霍然转身。她环视周遭,看到所有少女和嬷嬷们尽管依旧朴素沉默,却都穿戴着星期日特有的修女黑白长袍。

      如纱的白雾,美丽的女孩,赞美太阳的古怪仪式,来历奇特的兄妹二人——还有这诡异的事实:不是星期一,而是星期日。桂妮薇感到天旋地转,努力克制住再一次昏厥的冲动。在这失去的一天时间里,我经历的究竟是现实,还是仲夏日午后的白日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柳叶刀与七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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