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叶深水

1、重叠的序幕

　　以白色大理石为主建造的乔治大厅内，人声鼎沸。两院议员、宗教领袖、政界高官和各路媒体记者总计一千多人，将整个大厅围得水泄不通——来自现任总统的第一次国情咨文正在举行。

　　谢尔盖像往常一样，端坐第一排，与正中间的位置稍稍隔了几个人。虽然保持着认真聆听的姿态，但是假如有心人认真观察，不难发现，他的表情略显烦躁不安，每隔几分钟视线就不由自主地掉转方向，飘向第一排的正中位置……
　　“我说，谢廖沙，你就不能专心点听总统讲话吗？”耳边骤然飘来的低语令谢尔盖吃了一惊，他收回视线，恰好与坐在旁边的伊戈尔碰了个正着。
　　“我脸上有墨水痕迹还是怎么着，你已经偷偷摸摸地瞄了我不下十次了。”伊戈尔从牙缝里发出轻微的丝丝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抿了抿嘴唇而已。
　　伊戈尔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谢尔盖双手紧紧握拳的姿势，于是又好心情地加上一句：“看起来你似乎有点焦虑？把心放进肚子里吧，我的老友。虽然今天不是发布国情咨文的好日子，可是显然‘天气晴朗’，你用不着如此紧张。”
　　但是谢尔盖此刻却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伊戈尔，视线有所暗示地向正中的位置飘过去，随即又冲着台上正在讲话的人微微点了点头，当伊戈尔现出疑惑的表情时，低声问道：“你不觉得……他……他们之间有点奇怪吗？”
　　奇怪？
　　伊戈尔不明所以地仔细观察了一下两个目标。
　　“天气晴朗”是毫无疑问，作为晴雨表的淡蓝色双眼正专注地看着发表咨文的人，伴随着赞许的表情，以及全神贯注的姿态——老实说伊戈尔很佩服他这一点，至少他敢打赌，关于国情咨文的内容他们事先已经讨论过不下20次，可以说完全烂熟于胸，包括每个标点符号（也许还有每个句子的停顿和语气转折？伊戈尔不敢肯定经验丰富的人是不是给了那个新手某些可敬的建议和指导——哦，那还用说吗？看看新手的表现，不是每个人都有魄力面对那么多关注的目光以及媒体的聚焦，尤其是重要的第一次，非常，重要。）但是现在呢，某人依旧能够表现得像是第一次听到国情咨文内容那般新鲜的感觉。这可真不简单。
　　当然啦，台上新手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虽然对他仍旧有点儿看不顺眼——关于这一部分，伊戈尔从不试图加以掩饰或者隐瞒，自然也不可能瞒过某人的犀利眼神吧，伊戈尔有些无聊地想着，看他不顺眼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工作上的冲突，至于私人原因只占其中极小的一部分——哦，以上帝的名义起誓，真的是极小极小一部分，但，却是不能被忽略的那一部分。台上总统阁下的风度和表情无不恰到好处，作为一个新手来说，他表现得相当镇定与自信，配得上领导一个伟大国家的地位，甚至，还能从举手投足之间隐约感觉到某人的影响（伊戈尔在内心对自己的揣测暗自首肯），尤其是那双被西方媒体称作“无情冷酷的”蓝眸里流露出的赞许之意已经是赤裸裸而毫不加以掩饰的了——至于那嘴角边隐约的温暖笑意无疑更可以称得上是对新手阁下的最高褒奖。
　　几乎所有视线的聚焦点都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但是那两人的视线始终在进行无声的交流，织成一张看不见的轻柔之网，微妙而难以言喻的暧昧气场，将整个大厅、包括所有的听众和媒体完全隔离开来，那里面只有……
　　伊戈尔赫然惊觉。
　　回看谢尔盖。
　　谢尔盖耸耸肩，给出一个“你终于明白了？”的表情。
　　但是伊戈尔却苦笑着微微叹息一声，用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说道：“谢廖沙我的老朋友，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如此迟钝，到现在才发现事情的真相，亏你还曾经是个KGB呢……”
　　现在轮到谢尔盖震惊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伊戈尔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吗？他的意思是否和自己所猜想的完全一致？还是说他们事实上真的已经……
　　但是总统的咨文已经接近尾声，没有时间留给谢尔盖去消化足以引发政坛地震的信息了，伴随着铿锵有力的结束语，坐在第一排正中的现任总理第一个带头鼓掌，总统阁下首次国情咨文发布会圆满结束。

　　当弗拉第一个向他握手表示祝贺的时候，米佳由于太过渴望听到关于自己的评价，忍不住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我表现得怎么样？”他有些急切地想从弗拉那里得到首肯，因为，无疑他是这方面的权威。而弗拉只是微微一笑，如往常一样轻轻拥抱了米佳一下，错身而过的刹那，弗拉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我给你5分。”
　　——这就足够了。
　　米佳真正笑开了怀。转而接受来自其他人的祝贺。
　　镜头追逐着他的身影，镁光灯一个接一个地闪耀，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但是米佳没有忘记弗拉事先的忠告，即使被强烈的白光晃得很不舒服，依旧保持笑容面对镜头。

　　“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你必须得适应这一点，拿出最佳的状态以配合摄影师留下完美瞬间，”在对选中的继任者进行言传身教时，弗拉以他特有的冷幽默说道，“毕竟，摄影师也是要吃饭的，而米佳你作为联邦总统有责任帮助每一个公民获得工作的机会。”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对弗拉的幽默心领神会，只有在智慧和反应敏捷方面都能与之匹敌的人才会从这种谈话中获得相应的乐趣。
　　米佳笑了起来。
　　“那么你呢，公民弗拉，再过几个月你就不得不失业了，根据神圣宪法所赋予的至高权力，我可以帮助你得到一个工作的机会吗？”他带着热切期待的表情说道。
　　“我还没有想好呢。”弗拉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墨绿色的桌面，带着狡黠的表情说道：“离开克宫以后，我打算先给自己放一个长假。我至少需要好好休息一个月，不，也许是三个月或者半年，如果能再延长一点更好……”
　　“这么说，你是打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孤零零地，每天面对一大堆没完没了的事情，而自己却自由自在地享受逍遥快活的日子吗？”
　　“也可以这么说……”
　　“那怎么行！我决不答应！”
　　“亲爱的米佳，你可知道，我对这一天已经足足等了八年。”
　　“什么？！你是说从开始……”
　　“没错。”弗拉看着他的左侧，处理日常事务时所坐的那把椅子，仿佛它的前一任主人仍然在那里。“他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弗拉，不要以为你是多么幸运，我把一个前途未卜的国家交给了你，也把一个艰难的苦命留给了你。而今天，坐在这里，我仍然同样要对你说，米佳，你并非幸运，因为等待你的将是一条充满荆棘之路。”
　　“不，至少有一点我是幸运的，”米佳肯定地说，“弗拉，只要有你在，我就有信心。”
　　弗拉凝视着他，灯火辉煌，映在幽深的眼眸里，那里隐藏着无人能够破解的秘密，“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留下来呢？米佳。我已经当了八年的苦劳力，难道就没有偶尔休息一下的权利吗？”
　　“休息一下自然可以，想罢工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你当然会留下来，即使不是为了我。”米佳说道，执起弗拉放在桌子上的右手，放在唇边低头一吻，“谢谢你给我这个荣幸。弗拉。”我爱你如同你爱这个国家。
　　在彻夜长谈之后的第三天，弗拉向有关方面传达了他心目中的最佳继任人选，随即米佳获得四大政党联合提名，在风云诡谲的继任者之争中，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