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叶深水

2、昔日的轨迹

　　夏季•卡拉德尼兹海滨官邸

　　对于伊万来说，“失败”并非一个常常有机会造访他的词语。不，更恰当的说法是“失利”。他没有输掉那场竞争，只是有人比他更容易被控制从而占据了优势——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从一开始就处于十分不利的位置。
　　而且，从克姆兰宫里传来的谣言也部分地印证了这一点。
　　他原本对此是不屑一顾的，太荒唐了……但是如今确凿无疑的证据就摆在眼前，他不得不怀疑起那个谣言的真实性了。此次在公务休假期间前去造访官邸，私心也是想一探个中究竟。然而结果却丝毫不能让人感到满意——
　　“伊万？”
　　显然是刚从外面遛狗回来的人惊讶地看到他的身影，出声招呼道：“您怎么在光是在外面徘徊却不进去呢？弗拉不在？”
　　伊万摇头，“您好，米佳。事实上我刚刚见过弗拉，正准备返回莫斯库瓦。”
　　“哦。”
　　米佳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名叫丽贝卡的黑色小狗已经冲着伊万大喊大叫起来。米佳将一个手指放在嘴边冲它“嘘”了一声，但是完全不管用，小狗依然态度嚣张，神气十足。
　　米佳挠了挠头发，有些无奈地对伊万笑笑，“您看，它一向只听弗拉的话，对其他人都不怎么和蔼。”
　　伊万点了点头。
　　但是他也知道丽贝卡只对米佳例外。
　　米佳的位置从一开始就与众不同。
　　在所有人中间，只有米佳能在没有他的命令的情况下，带着丽贝卡出去遛几圈，否则，不管是谁想牵它的项圈都会遭到毫不留情的凶狠扑咬。丽贝卡是一只受过特殊训练的猎犬。
　　“怎么，现在仍然由您来承担遛狗这项重要工作吗？”伊万瞟了一眼小狗，用颇有几分开玩笑的口气说道，“我以为那是助手的活儿呢。”
　　“不，只是今天而已。丽贝卡想去树林里玩而弗拉正好很忙，连午饭都没时间吃，我就自告奋勇为他效劳了。”
　　米佳蹲下去拍拍丽贝卡的脑袋，它在他脚边小声地呜呜叫着，欢快地摇着尾巴，像是故意撒娇一般。
　　“看起来它特别地喜欢您。”伊万有意强调了“特别”一词，“至少就我所见所知，其他人从来没有机会如此亲昵地碰触它。”
　　“是吗？这我倒是没有注意。”米佳宽和地笑笑，将丽贝卡交给了侍卫。
　　“我看得出来，弗拉和您对它来说都是特别的存在，虽然不能说动物没有思维能力，但是它们更依赖于原始的直觉而服从命令。”伊万拐弯抹角地说道。
　　米佳的眼睛眨了一下。
　　“有时候人也是需要相信直觉的，您说是吗？伊万。”
　　“的确如此。”
　　伊万心情复杂地离开了海滨别墅。

　　米佳推门进去，穿过一道走廊，向右一转，客厅侧门后面的里间就是弗拉处理日常工作的地方。
　　此刻他正喝着一杯越橘汁翻阅资料。
　　米佳进去时，弗拉头也不抬地说道：“你恰好晚了一步，伊万刚刚离开。”
　　“不，我在门外正好遇到他，所以随便聊了两句。”
　　弗拉翻过一页文件，忽然从纸张上抬起头看着米佳，意有所指地重复道：“随便？”
　　米佳点点头，在他对面就座，抱着胳膊思索着，慢慢说道：“伊万的神态有点奇怪，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是想暗示什么……”
　　弗拉扔下文件，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说：“米佳，问你个问题。”
　　“请讲。”
　　“你认为伊万是一个合适的竞争对手吗？”
　　米佳微微感到有些意外，“弗拉，为什么这样问我？”
　　“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而已。”
　　“对于伊万本人，我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毕竟我们过去曾经在同一个部门共事过，我对他的为人处事风格十分熟悉。当我们确定将要执行某项决策时，他会事先制定详细的计划，随后大刀阔斧地展开行动，什么也阻止不了他，直至目标达成——但是，弗拉，我不明白你所说的‘竞争’是指……”
　　“我想你应该明白，米佳，外界传言现在的局面是‘三驾马车’赛跑，你、伊万、阿纳托利，谁能在我面前拔得头筹，谁就将是下届总统的不二人选……”
　　“那不过是一些媒体和报纸的随意揣测罢了，”米佳轻松地笑笑，想缓和一下略显凝重的气氛，“依我看，弗拉，如果你要在我们这群人中间选一个继任者，伊戈尔还比较合适呢。”
　　“伊戈尔不行，他太年轻了，还需要好好磨练几年。”弗拉丝毫不为所动，他看着米佳，神情专注，“米佳，你刚才谈到了伊万的优点和缺点，他虽然有领导才能，也不缺乏魄力，但是行事却不够谨慎，这些我完全同意。那么，你觉得和他相比，你的优势在哪里呢？”
　　——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清澈的湛蓝色眼睛直直投射进米佳的内心深处。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也无法遏制心潮起伏。
　　“我……”米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一下思路，“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弗拉，所以我现在不能回答你。”
　　一时沉默，两人相对无言。
　　“——是什么使你认为我不会选择你？”
　　“——为什么你不选择阿纳托利？”
　　忽然，他们又同时开口向对方发问，随即因为这种默契般的巧合轻笑了起来。
　　米佳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弗拉，你先说。”
　　弗拉收起笑意，摊开双手，开始逐条分析，每讲完一项就用手指在桌子上划下一道直线：“比较起来，阿纳托利当然有他的长处，行事谨慎，人缘极佳，既有头脑也有能力，在金融相关事务方面更是具有丰富经验，而且——”弗拉沉吟一下，“虽然人际关系堪称复杂，但是履历却很干净。”
　　这就足够了。
　　米佳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弗拉需要的是能够完全秉承他的意志执行使命的继任者，或者准确一点说，中间过渡时期的继承人。而阿纳托利不容易控制。弗拉不允许局面失控的情况出现，也不允许有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因素存在。阿纳托利显然是第一个被他排除的候选人。
　　米佳想了想，说道：“弗拉，我知道国家在你心目中的分量，然而对于我来说，你和它是一样的。你就是它，它就是你。所以我不会因为……因为我和你……”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有点迟疑起来，“……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而奢望得到更多的东西……”
　　弗拉用星光蓝宝石一样的眼珠冷冷地看着他，那里面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
　　“米佳，在你心目中，难道认为我是一个会把私人关系放到天平上作为利害权重的人吗？”
　　“绝不！但是我——”
　　弗拉挥手打断他话：“但是你却不能完全放开那种荒谬的想法，所以就干脆不去考虑眼前的局势，被动地等待接受我给你的任何安排，是不是？！”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米佳，你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这种生气发作的场面，米佳并不陌生。弗拉在其他人面前总会记得克制情绪，除非是愤怒到极点才会偶尔失控流露，但是当只有两人独处时却完全不加任何掩饰。
　　弗拉此刻的心情，米佳完全能够理解。他原本的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然而换一个角度来说，米佳又何尝希望如此。他可以做到不把个人感情掺杂到政务中去，只是万一在继任者之争中牵扯出弗拉和他的私人关系，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米佳盯着橡木桌不语，好像突然对上面的花纹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好在弗拉的怒火来得突然去得也快，过了一两分钟，他重新平复下来，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
　　“米佳，让我们换个说法好了——假如刚才你在门外遇到伊万时，他突然心血来潮，向你问起‘请告诉我昨晚您在谁的床上？’这种问题时，你准备怎么回答？”
　　米佳猛然抬头，“你开玩笑！弗拉。”身为副总理的伊万还兼管国防部情报司，手下耳目众多，他自然有可能获得一些空穴来风的消息。
　　“对，就当它是一个玩笑吧，我想知道答案，米佳。如果伊万或者随便其他什么人问了这个问题，你将会如何回答？是诚实地告知真相还是随便编个借口搪塞过去？”
　　不可遏止地，米佳，脸红了。
　　“我……我不知道。”
　　弗拉拿起桌上的文件，重新埋首其中。
　　“那不妨先回去考虑，等你想好了答案再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