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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月半(完) ...
展昭原是去松江府一带追查采花贼的。
这贼专劫富家小姐、世家千金。连带着汴京城里,花街柳巷人人自危。不为别的,只为前有商贾员外为了自家女儿,请人李代桃僵,其余人皆效仿。事情败露后,采花贼恼羞成怒,当场掐死一名妓女。
展昭夜宿荒郊,和这采花贼纠缠了三天。直到了松江府一带,唯轻功傍身的采花贼受不住这“御猫”欲擒故纵的戏弄方式,主动去府衙投案自首。
松江府乃鱼米之乡,连带着空气里都带着几分薄纱似的雾气。
展昭来府衙交接,瞧见路边小摊一个挨一个的,往日的小玩意都被一串串的荷花灯给覆盖了。他心中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句,“近日,松江府可是有什么特殊习俗?”
说罢,手腕翻转,巨阙遥遥一指荷花灯。
衙役见了,俯首道,“展大人,今儿就是上元节了。”
上元节?展昭眉间微一松懈,他抬头,今年立秋来得早,松江府的天空湛蓝蓝的。七月十五了呀,一年又一年的,他都快习惯到忘记了。他转身回到府衙,再出来时,吩咐衙役当先押解采花贼进京。
何为故人?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展昭去酒坊买了两坛竹叶青,又挑了一盏荷花灯。故人看着不好相与,其实是爱热闹的。
乌篷小舟顺着平静无波的江水,缓缓驶向陷空岛。距离岸边两三丈的时候,展昭脚尖点着船头,当先到了岸上。
绕过一座小山丘,临江的地方,孤零零一座荒坟。
展昭站在墓前,想着今年他是第一个来祭拜的,他双脚交叉,坐在地面上,去薅坟边的杂草,“真是胡闹,好好的金华祖坟不去,或者卢家庄也是好的,非得一个人靠着岸边。”
展昭把杂草规整到一边,拍干净手上的泥土,重又坐下来,打开酒坛,“卢大哥他们也真是的,这些年从不见来祭拜。今年我差点儿忘了,那你要怎么办呢?”
“其实我不是故意要忘的,只是……只是……”展昭盯着墓碑上刻的名字,竟是红了脸,嗫嚅半天,恼道,“展某……展某……不想记着你!”
傍晚,江边起了风,江水被拍起了浪花,一下一下地,展昭面对江岸,往后坐了坐,和墓碑并排。
就好像两人一起在看江水。
夜幕笼罩,展昭跑去江边放了荷花灯,又回到墓旁,颇有几分不讲理地瘫靠在坟旁,“这么晚了,我是回不去了,白兄借我躺一躺。”
七月半,鬼门开。
白玉堂隔着土,虚虚地抱着展昭,半晌,又去拿陪葬的银刀,费力地挑开展昭腰间的护身符。
恍惚间,展昭做了个梦,梦到被一个带着凉意但又十分温暖的怀抱拥着。他听见那人在耳边调笑,“猫儿,开封府的伙食不怎么好,都瘦成这样了,皮包骨头猫儿。”
展昭没想反驳,倒不是开封府的厨娘不好,只是从前被某人养刁了胃口。
“猫儿,我想你。”
展昭惊醒,按了按胸口,这风流老鼠……躺着也不老实,竟说些没边没沿的胡话。
忽又一阵风来,吹来些许水汽。
展昭抬袖一挡,再放下时,那岸边却出现了一道门。
石门高耸,刻着鬼面石雕,像话本里的鬼门关。
不时从里面走出些形色各异的人,也有往里进的,不比前者淡定自若,纷纷哭嚎耍赖。
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个白衣白袍的刀客,手里提着一壶竹叶青,他靠在石门边,如画眉目带着几分肆意与睥睨,似是看惯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许是被哭闹的烦了,鬼差露出獠牙,凶狠道,“再哭,老子吃了你。”
“哎?”刀客一转手腕,银刀堪堪拦住鬼差,笑道,“人家第一回死,还是这么漂亮一姑娘,哭会怎么了?”
“白玉堂少多管闲事。”
“切,你五爷管得闲事还少吗?”白玉堂走到那女鬼面前,“行了,瞧你也是做下三滥营生的,见惯了魑魅魍魉,其实这儿比上面单纯多了,快进去吧。”
七月半的鬼门关好不热闹,白玉堂就只是靠坐在门边喝酒,偶尔和来往鬼差打个招呼。
直到该出门的出了,该进的进了。
白玉堂在低垂的视线里,看见一袭红衣。他身形一僵,随后抬头,“猫儿,好久不见。”
“玉堂,为何不转生?”
“就只有这一句话吗?”白玉堂拽拽展昭的衣角,示意他坐下来。
七月半的鬼门关,难得有几分清净。
展昭听见白玉堂如此说,“故人还在,玉堂不想离去。”
轮回是什么东西,转生是什么东西?没边没沿没定数的,他遇不见了看不着了怎么办?
从没有像这一刻,展昭既清明又紧张。他靠着白玉堂,隐约听见鬼门关内传来的哀嚎。他下意识地回头,被白玉堂的宽大袖衫挡住视线,“生人莫看。”
一句生人唤回展昭的神志,他忍不住难过起来。
“猫儿,我有时想,你怎么还不来看我?有时又想,你不如忘了我。”白玉堂悄悄地寻到展昭的衣角,温柔地缠在指尖。
展昭鼻子一酸,着恼,“也不知卢大哥怎么想的,不把你送回金华也不进卢家庄……孤……”孤零零一座岸边荒坟……
白玉堂却只是笑,那是他最后的遗愿——埋骨之处是相会之地,只要那猫儿一上岸,他就能看见。
“还笑!”展昭怒瞪。
白玉堂瞧见猫眼里蓄着泪,手指挑开展昭的发带,然后又解开自己的。他让展昭转过身去,双手拢住展昭的头发,最后用自己的白色发带缠绕起来,微一低头,虚虚地在头发上印下一吻。
他抢过展昭手中的红色发带,递给展昭。
展昭接过,细致地温柔地想着白玉堂平日里喜欢梳的发式。他半跪在白玉堂身后,从衣领里看到隐约可见的疤痕。那是冲霄楼里的机关,万箭穿心所致。
他郑重地打了一个结,看见白玉堂回头朝他笑。
他红了脸,正不知说些什么,忽听一声尖利的啸叫从鬼门关传来。
那新来的女鬼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穿越重重鬼差,冲出鬼门关,浓雾中传来锁链声响,待那人走出来,展昭下意识地握紧巨阙。
来者竟是采花贼!
女鬼的身形更快。
展昭还不来不及反应,就被白玉堂再次用衣袖挡住了视线。
女鬼冤死,怨气和戾气促使她,撕咬采花贼。
展昭只听得见惨叫,阵阵阴风掀得衣角作响。
这场冤孽持续了一刻钟,鬼门关重回平静。
白玉堂放开展昭,“自食其果。这儿不同上面,你可不要多管。”
展昭笑了,“不会,我有分寸。”
两人又沉默地坐了半晌,外出的鬼魂一个个回到鬼门关。
展昭心知,时间到了。
于是寻到白玉堂的小指,悄悄勾住。
白玉堂莞尔,有些话他从没告诉过展昭,展昭也从没有过超越知己情分的举动。但那又如何呢?喜欢就是喜欢,一个眼神就能懂了的,何必付之语言。
“珍重。”
“你要爱惜自己。”白玉堂自然知道,这嘱咐对尽职尽责的管家猫儿说了也是白说。
“我会。”
白玉堂挑眉,这傲娇猫儿,竟也有顺毛的时候。
“你莫要胡来,有好的去处,还是要去的。”
“当然,爷一生肆意风流,哪里有什么地方,可以留得住爷。”可偏偏有只猫儿,拴住他的心,绊住他的脚。
展昭还想说些什么,白玉堂的身影却越来越轻。
他伸手去抓,却眼睁睁看着那白色衣角从指间滑落,握时是一片虚空。
展昭猛地睁开眼睛,江岸平静,夜色沉静。
哪里有鬼门关?哪里有白玉堂?
他靠在墓碑旁,忽然就哭了。
这茫茫天地间,再无人与他赏月,无人与他对饮,无人与他刀剑相交。
这茫茫天地间,再无一人,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这茫茫天地间,再无白玉堂。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
展昭站在船上返回松江府,江风吹起衣袂吹起发丝。
红衣青年的发间缠着一只江南绣坊的白色织锦发带。
男子与男子之间,如此,也算结发夫夫。
展昭想,这是他此生最后的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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