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致热烈的你(完) ...
-
1,
展大人生气了。
两个时辰前,展大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展某是来办案的,不是与白兄插科打诨的。”一扯缰绳,马蹄飒踏,只留给白玉堂一个潇洒神武的红色影子。
白玉堂追了一会儿没追上,行吧,马随主人,主人一身无人能及的燕子飞功夫,这马儿自然是马中好手。不像他,没了追猫儿的心思,这漂亮的玉狮子倒像来郊游。
东嗅嗅花儿,西招招蝶儿。
天色擦黑,才进了汴京。
“哟,五爷今个可是慢了些,展大人一个时辰前就进城门了。”卖驴肉的六子一甩汗巾,呦呵道。
马儿“得得”两声,慢悠悠转回铺子前。
白玉堂侧身,长腿搭在马背上,问六子,“你且与五爷说说……,”他沉吟片刻,似是为难,“猫儿喜欢什么?”
“那当然是……猫儿?”六子觉得哪里不对,心说猫不是最喜欢耗子吗?瞅着白五爷一个头两个大,神秘兮兮指指一旁的杂货铺,“说是猫儿喜欢攀高,也喜欢亮晶晶的珠子,不过……杂货铺里的猫对着一支晃来晃去的竹蜻蜓都能玩上一天。”
问了好像等于没问,白玉堂晃悠悠到开封府门前,下了马,门房来牵,他一拽缰绳,隔着高头大马看门房老陈。
“老陈,你且与五爷说说,若是你与尊夫人正玩笑,尊夫人突然连你的全名都不喊了,叫上尊称……。”
白玉堂话还没完,老陈目瞪口呆,紧张地抹了抹额头,“五爷抬举,这个嘛……那估摸着别说床了,连寝房都进不去。”
老陈身临其境,牵着马唉声叹气地走了。
白玉堂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喜的是,当晚展大人让他进门了。
“猫儿,大嫂让我们八月十五前回一趟陷空岛。趁近日无事,不如休沐?”白玉堂沐浴完,从屏风后出来,边系扣子边走到展昭面前。
展昭正在泡脚,热情腾腾的水雾缭绕,熏得那猫儿脚指头都泛了红。
他搬来凳子,卷起裤腿,脚还没放进去。
猫儿开始扑腾了。
“哎,猫儿别动,裤子湿了!”白玉堂作势抬高腿。
展昭已经抽出木盆,端着往外走。
“猫儿!展大人,我错了还不行。”白玉堂被这么一折腾,也生气了。他算是看明白了,这猫儿故意的。
“展某不敢,白兄行事果决、处事狠辣,而我优柔寡断,需向白兄虚心请教。”展昭眼睫向下,觑着白玉堂。
这一顿夹枪带棒的,听得白玉堂一愣一愣的,他正想着这猫儿说得有道理。
“错哪了?”
啥?白玉堂表情扭曲,这画风转得也忒快了。
“风流,孟浪,”展昭看透了,这臭老鼠唬他的,于是暗自腹诽往外走,犹不解气,转而一脚踹在圆凳上。
“砰,”白玉堂没提防,摔了个结实。头一次没等展昭,先躺下睡了。
2,
白玉堂不是很确定,昨个夜里怀中有没有猫儿。
他感觉上是有的,可实际上闭眼前和睁眼后,怀中不仅没猫儿,连被子都是冷的。
更过分的是,全开封府上下没人给他留早点。
“……展大人一早去西山公干,照例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赵虎说完,急忙吞下最后一口馅饼。怎么会如此?展大人竟没有给白五爷留饭?
简直是开封府七月大事件!
“行啊展昭。”白玉堂咬牙,直接转去丰乐楼。他们前些时日忙案子,江浙、开封两头跑,昨日刚回来,今日原不是展昭当值,这是故意换了差事。
展昭这一忙,忙到让人捉不到猫影。
湘南馆中琴声袅袅。
白玉堂枕着双臂翘着腿,没两分钟,忽又坐起,挥手打断南音。
“今日五爷心神不宁?”南音停下,微微有些不满,“五爷最是风光霁月,从未打断过他人抚琴作画亦或唱曲。”
白玉堂托腮,“猫儿是不是最难相与。”
“怎会?”南音抿唇低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琴弦,“展大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最是亲切可靠。”
“谁跟你说他了。”白玉堂一抚袖子,收了折扇就要出门,走到门口,又倒退回来,“倘若惹人生气了,要如何补救?”
“好好反思,认真道歉。”
“如果不知原因呢?”
南音噗呲笑了,“原因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若心疼对方,万不能让他气坏了身子。”
白玉堂琢磨着回到开封府,这边还没进门。
公孙先生急匆匆出门,道,“白护卫回来的正好,快速速与我进宫。”
这一趟,竟是连喘息都未有,出了皇宫沿着朱雀大道径直前往杭州府。
3,
展昭深夜回到府中,不见白玉堂。
他一夜未眠,辗转反侧。
天蒙蒙亮,直奔书房。
“先生可知,玉堂去哪儿了?”展昭半道截住公孙策。
“展护卫莫急,”公孙策不急不躁地打开房门,眼瞅着猫儿站不住了,道,“展护卫不置气了?见天的不回家,到底所谓何事?”
“前些时日桃花村案,事主没能救回来,其未婚妻执意立了碑,上书未亡人。”展昭低着头,盯着脚尖。
公孙策一愣,徐徐放下案卷,“白护卫未必不懂。”
展昭不动了,站得像根柱子,“他没拿佩刀。”
公孙策一拍脑袋,“是了,我是在府门口遇见的他,那天他好像是去湘南馆来着。”等他反应过来,西苑的房门已经甩得震天响。
展昭星夜兼程,策马狂奔。
七月上的西湖夜色温和,偶有风中袭来阵阵凉意。
展昭寻到断桥,微一折身,倒挂在桥底,他猛吸一口气,直直落入水中。
一口气将尽,终于摸到门路。
束发飘在水中,如同水草一般全有湖水做主。
展昭无法睁眼,不能视物,只能凭空摸着石门,默默回想破解暗门之法。
他越急,石门越不开。一时之间,气息尽乱。
混沌的黑暗中,突然一股大力,拽着他的腰封不知行到何处。
白玉堂取完襄阳王的密信,正要回去,石门一开,只见黑沉沉的水中飘着个红衣人。
那人四肢舒展,黑发随水流而动,连带着衣袂都宁静的吓人。
他心中一惊,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猫儿?展昭,”白玉堂慌神,急忙去按压展昭的肚子,又不断度气。
那段记忆在白玉堂的心里是极其模糊的,他好像没有多余的感情,只知道按压、度气。
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
“咳,”展昭吐出一口水,这口气才算缓过来,不等他平复,就撞进了一个胸膛。
白玉堂抱着他,似乎要将他扯进骨头里。
展昭咳得更厉害了。
白玉堂急忙松手,双眼赤红地望着展昭,“你来干什么!”
不是疑问是质问。
展昭听不得“襄阳王”三个字,更听不得白玉堂去办“襄阳王”相关事宜。更何况孤身来西湖取这封手书,一封必须销毁以免襄阳王余部反扑的信。
他顾不上和白玉堂辩驳,慢腾腾侧过身去,从身后抽出一柄刀来。
“你……。”白玉堂立刻懂了,这猫儿见他没带刀,怕是担心了。可是看着猫儿惨兮兮的落水样子,他怕到生自己的气,于是抱着刀倚在石墙上生闷气。
展昭休息够了,对上白玉堂怨念深重的眼神,叹口气坐起来。
“白五爷,可以走了吗?这鬼地方阴森森的。”
烛台上的蜡烛在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如同鬼火。
“不对,重喊。”白玉堂不忍心,可有觉得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于是不动如山。
“白……兄。”展昭脑子卡壳,时间久了,两人倒是有些心照不宣。
“不对。”
“白……。”展昭暗自翻翻白眼,起身,走到白玉堂面前,伸手,“这下要怎么出去,玉堂。”
白玉堂低头笑了,气定神闲地搭住展昭的手,忽又一用力,将人拉进怀里,窝在人颈边,蹭了蹭,“猫儿,我想你了。”
“嗯,我也想你。”展昭回抱住白玉堂。
可总觉得这里不是个互诉衷情的地儿。
“先给点力气。”
他还没想明白什么力气,脸颊就被人咬住了。
展昭一边脸颊鼓鼓的,被白玉堂含在嘴里噙着不放,扯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臭老鼠的爪子利、牙齿也利!展昭抬脚便踹。
那触感却又变了,变成轻柔的舌尖微微安抚带着齿痕的脸颊。
“白、玉、堂!”展昭咬牙切齿。
“嘶,”白玉堂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展昭怎么有那么多称呼?什么白兄、白五爷、白玉堂、玉堂、泽琰的,令人头大的是每次的意思都不一样。
比如现在,这法子连名带姓一字一顿,准是又恼了。
白玉堂望天,长臂一伸,搭着展昭的肩,一手扛着刀到石门前,“往里走大概是条地道,可是我等不及了。”
“什么……。”展昭急忙闭紧嘴巴。
绿莹莹的湖水中,两人抱在一起,徐徐向上游。
临近湖面,白玉堂却不急了。
扣着展昭的下巴,将余下的气息度进展昭口中。
那一瞬间,展昭觉得他和白玉堂是共生的。
白玉堂生,则他生。
白玉堂死,则他亡。
4,
哗啦一声,两人探出水面。
黑沉沉的夜空不知何时现出一方月色,照得整个湖面仿如巨大的银盘。
两人上了断桥,托着滴滴答答的衣服往外走。
“哟,这么晚还不回家?”白玉堂心情好,微一挑眉。
“啊,”这一声是应答。
“啊!”这一声是尖叫,“鬼啊!”
男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白玉堂往往移向西边的月亮,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猫儿,今儿几号来着?”
“七……我来的时候七月十四,这个时辰大概七月十五了。”展昭神色复杂,盯着未燃尽的纸钱。
白玉堂瞅瞅全身湿漉漉的展昭,笑了,“这是把我们当水鬼了。”
“别胡说,”展昭踢踢白玉堂小腿,老鼠挺不老实的,惯会招惹人。
“不对,黑白无常……嗯,红白无常也不一定。”白玉堂搭着展昭肩膀往外走。
走到一处荒林,手臂向下,搁在展昭腰上。
“干什么?去哪儿?别闹。”
“五爷说什么来着?”白玉堂风流挑眉,意有所指。
“……。”
5,
七月十五,宫中有祭祀大典。
白展二人赶着回汴京,路遇桃花村。
白玉堂一扯缰绳,潇洒的千里马微微嘶鸣,来回踱步。
展昭不疑有他,依样停下,回转身,走近白玉堂。
山霭之间,绿柳浓荫。
白玉堂望着红衣翻飞的展昭,仿佛只开在他眼中的灼灼桃花,“我想起来了。”
“什么?”展昭疑惑。
“此生未有未亡人,只有携手直至看尽夕阳。”白玉堂眉目如画,肆意且潇洒。
风吹动织锦白衣,风流之姿无人能及。
这一生却热烈如骄阳。
是展昭深爱的白玉堂。
6,
很多年以后,白展二人从松江府回汴京。
寂寂官道上,却遇一伙匪徒围困作恶。
白玉堂高坐马上,勒停玉狮子,长刀转个方向,睥睨一指众宵小。
“滚,”薄唇轻启,刀光乍现,一举一动间皆有雷霆万钧之势。
两厢僵持间,忽闻剑气铮然,展昭驱着马儿踱步走来。
白衣倨傲似正午骄阳,红衣温润却气贯如虹。
“砰砰,”众匪徒一时醒悟,原是鼠猫二人,于是弃兵器四处逃窜。
白玉堂欲追,却听窸窸窣窣声传来。
“敢问可是白五爷与展大人?”层层遮掩的枝叶间露出一位妇人。
“他们是在追你?”展昭温声询问。
“二位不记得我了?”妇人掩唇低笑,“桃花村,未亡人。”
白展二人对视一眼,展昭欣慰,当年执意在墓碑上落款未亡人的少女已嫁作他人妇。
“回乡省亲,路遇土匪,藏匿其间,正惴惴不安时,多亏白五爷和展大人,否则又不知如何脱身。”妇人着侍从把伪装遮盖的马车驾驶出来。
分别之际,那妇人挑开帘子,道,“虽说的多了,但有句感谢还是要说与两位。当年我一意孤行,要为他立碑。父母不允,怕我一生毁于此,幸有两位成全。而今时过境迁,我依旧不悔。”
马车轱辘压过官道,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白玉堂想起那年回汴京的路上,他戏谑,“猫儿,可要在我的碑上落款未亡人?”
那猫儿不答,他执意追问。
猫儿恼了,“白玉堂,莫要胡闹。”
他玲珑心思,却在面对展昭时一叶障目,不依不饶地反问:怎是胡闹?
“展某与白兄是挚友。”展昭面无表情。
现下想来,怕是恨得牙痒痒。
“猫儿,你莫不是说笑,我俩这样的关系怎么能是挚友?哪有挚友同床共枕长枕大被抵足而眠共赴巫山的。”
到这里,猫儿是真的恼了,留下一句“展某是来办案的,不是与白兄插科打诨的。”消失在官道上。
前尘往事一一浮现,白玉堂总觉得那猫儿狡黠又较真的可爱。
他驱马上前,飞身换到赤兔马上,接过展昭手中的缰绳,将玉狮子的缰绳递给展昭。随后长袖一甩,层层叠叠覆在红衣官服上,策马而行。
那年,是白玉堂闯冲霄落铜网负重伤的第二年。
展昭的执拗无关悔,而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