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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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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赵毓被他抱住,贴住他肩膀道:“你我前尘往事尽忘,你要怎么还?”
季霖道:“我只觉得一见你,便十分欢喜,心心念念不能忘记。现在看来,原来是过去欠你的。看来那道士说得不尽然对,我可没忘得干净。”
赵毓半开玩笑道:“我倒忘得干净了。”
季霖似乎想起什么,松开他笑笑:“从江阳起,你看我天真可爱,动心也在所难免。可惜如今却也没法变回去了,我知你料今后无人相伴,有我在左右也是好的。也罢,我欠你的,你觉得怎样好,便怎样好了。”
说罢,径自走到窗前,看着满园春色,不再回头。赵毓总觉得对他有情,却又觉得无话可驳,立于他身后,默默无言,想他这段时日变化,竟如此之大,好似一夜成人般,自己竟有些应付不及,想到这才好容易道:“这几百年,不好过罢?”
“怎么会?这几百年,我惘然不知天地之大,几乎没出过宫,岁月流年,也不算得什么。”
窗前人一袭白衫随风而动,像是在哪里见过,赵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祺儿来报,说是堂兄赵煦找他出去吃酒,他想聚日无多,便去了。
堂兄不似平日里嬉笑模样,只在大门外阶下垂手看他:“听说你要出远门?”
赵毓不忍,便道:“是。”
堂兄见他如此形容,便猜了七八分,道:“怕是不再回来了罢?”
赵毓下阶走到他身边:“是。”
堂兄也不多话,只道:“上车罢!”
驱车到西湖边玉山下,又坐轿到玉山上玲珑阁中,放眼望去,湖波浩渺,云青青欲雨,水澹澹生烟。
赵毓喝到酣处,心中泛起阵悲凉,不禁念道:
“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堂兄不禁笑道:“时值阳春,如何念这种伤心的句子!来来来,喝酒!”又对旁边小厮道,“叫姑娘们上来唱歌!”
这次堂兄花重金使轿夫将十余名红牌歌伎小倌从城中抬到山上,抚琴而歌,有饯别之意,赵毓知他心意,大大方方受了。
他突然觉得一名女子好生眼熟,便将她叫过跟前来问:“你叫什么?”
“小女子名江,单唤一个凌字。”
“你从哪里来?”
“小女子从江阳来,大半月前,还见过公子在绮春楼和吴道士喝酒。”
赵毓抚掌道:“你便是那个女子了!当时唱的歌,我觉得甚好,可否再唱一次?”
有客人点歌,当然求之不得,江凌扶着琵琶唱道:“明月上高楼 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暮秋游曲江深知情长在,怅望江水声……”
声音哀怨婉转,赵毓边打拍子边跟着哼起来。
堂兄当他在想顾子卿,便叹道:“毓儿,你和顾先生本是不成的。何苦再挂念?”
赵毓仍看着那歌伎道:“赵毓只觉得这一世,注定伤心,有所感慨。先前为顾先生伤心了三年,好容易碰上个精灵俊秀的孩子,稍合我意,却是人仙殊途,在江阳每每想起,就觉得好生酸楚,故那日在绮春楼听到此歌,只觉得再符心境不过。如今好不容易到一块,却是要共赴绝境,纵然争得一生,也是要背井离乡,想来就觉得冷冷清清,心灰意懒。”
“哦?此行是和那龙子一起?如花美眷易得,神仙伴侣难求。有的你头疼。”堂兄沉吟道,知天机不可泄露,也不便多问,“说到龙,这倒有个传说。”
“什么?”
“你看对面山崖。”
赵毓看去,崖体上几道凹痕,也不过十尺。
“怎么了?”
“传说很久之前,有个云游道人在崖上草堂驻了几年,每月十五,都见一条小银龙对月吐纳龙珠。然而那龙珠忽明忽暗,没什么长进,那龙的身体也不见大。如此这样几年,一个深夜,道人忽觉崖那里吼声震天,忙冲出去看,只见那银龙一边怒吼,一次次从天空俯冲下来,狠命用身子撞击山崖,好似要寻死一般。后来另一条大些的白龙飞升上来,同它周旋了好一阵,才把它带回水中。那几道创痕,便是那银龙留下的。”
“这几百年,我惘然不知之大,几乎没出过宫,岁月流年,也不算得什么。”
赵毓想到季霖的话,不禁心头一酸。可怜他本该在天上呼风唤雨,被打去千年修行,日久天长,都是一条在湖底的潜龙,天不应地不灵,又是何种滋味。如今局面,对他也是不容易罢!而他却仍没事人一般,又是为何?江阳时的季霖,满眼清澈见底,如明镜般。现在想来,那明镜后,好似有另一景象似的。
叹那岁月流年,他惘然不知所候,自己更不晓得在哪一世浮沉,甚至不知有彼此,如此想着,竟不禁为前世这对苦命神仙伴侣所怆然。
当日,赵毓忘了和道士有约,在玲珑阁喝得酩酊大醉,被抬回来,朦胧间,好像身置一场盛大宴饮之中,自己摇摇晃晃把着酒盏不知何处去,身旁全是身着华服士大夫模样的人,竟没有一个识得的。
“赵大人,你醉了!还是请回吧!”
只听自己对那面目模糊的红袍大人说:“还早还早,曹中堂,容我再多喝些!”
“唉,随你吧!”红袍大人纵容地笑笑,拂袖而去。
他仍是摇摇晃晃地走着,一个不稳,竟跌在一个人跟前。
那人身边一个紫衣大人忙伸手扶他:“哎呀呀,赵大人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不妨不妨,黄大人,哎呀,多谢!”他在那人搀扶下站起来,看清眼前人,不禁愣住。
虽然不甚清楚,他心里惊道:子卿,你怎么在这里?
“赵大人,不认识了?这是西湖季公子啊!哎,你真是醉得不轻。”
白衣少年公子的面容倒是渐渐清楚起来,不像顾子卿,倒像是季霖!只不过他不像平常那样,向自己奔来,而是站在那,举止从容,神情泰然。见自己在看他,便婉然一笑,那笑在哪见过,对对对,是季霖还是孩童时,与自己在马车上,笑得如清风拂过夏日西湖,粉红的荷花隐于连天荷叶中,一朵朵含苞待放。
他只觉得双目离不了那人,总之整颗心狂跳不止,不得不喘上两口气,才按捺下来。
“怎么,赵大人,为什么抚心口,不舒服么?”旁边的“黄大人”关心地问。
他摆摆手老实道:“只因我一见季公子,心中便十分欢喜。”
季霖又抚扇而笑,他不禁看得呆了,旁边黄大人哈哈大笑道:“季公子,他迷上你了,可怎么好!”
他蓦地坐起,竟然在那道长房中。道长看着他笑吟吟道:“你醒了?我和公子约傍晚细谈,现在天都全黑了,明天再说罢!”
“道长!”他叫道长,“我刚才做了个梦……”
道长转头道:“赵公子,小仙不会解梦。”便大笑而去。
赵毓头疼欲裂。
祺儿来接他,说是顾子卿来看王夫人,王夫人叫他也过去。
好容易挣起来换了身干净衣服,用香料去了酒气,才去母亲房中。顾子卿果然在那里,而王夫人坐在桌旁,逗着二哥四岁的孩子赵林。
他只顾看顾子卿,果然和季霖如今模样有些相似,若子卿再年轻三岁,回复初见时模样,应该更看得清楚些。
心中正疑,只听母亲道:“林儿,顾先生都教你些什么?”
这一声“林儿”若“霖儿”般,让他心里没由来一跳。
那孩子机灵答道:“《论语》、《孟子》!”
王夫人虽也算大家闺秀,却不喜欢道学的书,便问:“还有呢?会背诗吗?”
“会!会背很长的诗!”
“背一首奶奶听听!”
那孩子一仰头便朗声念道:
“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
赵毓一听便看了一眼顾子卿,子卿只是含笑凝听。想来那时师徒相恋,于世不容,说不上偷偷摸摸,也觉人言可畏,负担极重。
回想起这往事,这首诗真是再恰当不过。
母亲一把抱起小孙子,高兴道:“背得真好!你们听听,字正腔圆,没一字错的!和毓儿小时一样聪明,你说是不是,顾先生?”
顾子卿在一旁笑笑附和。
赵毓窘道:“我十四岁才见得顾先生,小时候之事,他如何知道?”
王夫人越发高兴,道:“毓儿自小就极喜欢顾先生,那年他十四岁,先生一身白衫进来,他便迎上去,拉住先生问这问那,仿佛从前见过一般。后来我们问他,他说,‘我一见顾先生,便觉十分欢喜!’先生入学堂后,更是粘着顾先生不放……”
这不是自己在梦中对季霖说过的话么?
赵毓脑中如一道闪电掠过,醉意全无,立马站了起来。竟吓到了王夫了:“毓儿,怎么了?是不是……”
他知道母亲在担心魔劫之事,宽慰道:“无妨,只觉得想起了什么。”
夜里回房,祺儿在面前打着灯笼,在廊上行过。厢房并未亮灯。
12362“奇怪,季公子这么晚还没回来?”祺儿道,便推开门。
赵毓一心想见季霖,自然不肯信,急匆匆叫祺儿点灯来看,房里却没有季霖踪影。想到梦中季霖的笑意,他只觉得呼吸不畅,心绪难平,又无处可告,急起来竟踹了八仙桌一脚。祺儿见公子临危不乱惯了的,今见他如此反常,想是为妖魔之事所愁,也不敢说话。
已近子时,季霖才进门。
他忙看去,季霖并不是白衫,而是一身青衣。赵毓一下又失去把握,踌躇起来。
季霖见他掌灯却只是呆坐,便问:“这么晚了,你还未睡?”
赵毓不敢和他说梦中景象,只道:“嗯,等着你呢。”
季霖喜道:“竟是等我么?”
赵毓局促道:“你突然变成这番模样,可有什么不适么?”
季霖微微侧头想想,说:“孩童模样时候,大家都当我是孩子,自然行为举止也会比较稚气些。现在这么大了,这次回宫,他们待我无二,我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任性。父王还夸我稳重了许多,和以前倒渐渐相似起来……”
赵毓两眼放空:“以前……”
季霖好像想起什么不愉快,便道:“不说了,我睡觉去。”
经过他身边时,赵毓猛然抓住他的手道:“霖儿,以前的事,你真想不起了么?”
四目相对,鼻息相闻,赵毓只觉得呼吸也困难起来。
季霖看着他,皱起眉头道:“对不住,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