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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生成败终难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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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赤着脚跑出木屋,诺大的岩洞中空寂无人,金红的晨光从洞顶天然的半月形缺口斜射在那片小池水面。水面如同金镜,随着人的走动,变幻着折光的角度。安妮被这奇景吸引召唤,奔至塘边,看清曙光里飘飞的灰尘,此时竟像一个个美丽非凡的精灵,它们都有着一个闲逸的灵魂。安妮微笑着慢慢沿着池塘行走,观察自己的影子在斜光中渐渐拉长,再渐缩渐短,如同月亮的消长……真是神奇!
劳伦婆婆也醒过来,收起编织金丝鞋的银针,把熬煮的芬芳药水装在一个瓶子里。她一边缝着一个掌心大小的亚麻布袋,一边不时地望望池边漫步的少女,心中生出一缕甜丝丝的哀愁。她想起了自己的金丝鞋,想起了姑妈帮她编鞋时哼唱的那支歌谣:
“就为了他,跳支绝美的舞吧,
再唱一曲,最深情的歌吧!
思念着你,编织金丝鞋呀,
等待爱情,来到你心间啊……”
最后的丝绳做成了收拢布袋的细细金链,劳伦婆婆把金丝鞋卷折好收在布袋里,再把金链郑重地挂上安妮的脖子:“记着,孩子:金丝鞋只能用手工缝的布袋收藏,它的魔力只有一次。如果想让它持续,就在上面滴上一滴这种药水。”
婆婆把那个瓶子交在她手中,药水显出一种棕绿色:“是它,熬成了你鞋子的金丝,带有强大的爱情魔咒呢!跳舞时也洒上一点吧,它会让你更有魅力的……安妮,我的孩子!”
劳伦婆婆的声音突然有些异样:“等你嫁了你爱的人,我们可能就再也没法见面了!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就当作祝福你婚姻的礼物吧!”
婆婆从袍子前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串绿松石项链:“金星升至黄道第七宫正位时采集的,这种绿松石能带给你美丽、爱情和婚姻。”
“谢谢!婆婆,”安妮与她紧紧相拥在一起,兴奋地说:“一有机会,我就会回来!我会回到格威森林来看您的,一定的!”
她果然回来了,不过是十八年后她的一半骨灰,再次回到了这儿并且永远也不会离开了。原来,想永远停留在最钟爱的时刻或地方,死亡是唯一的机会。
安妮回到王宫已是九月二十日,七天后她的成人礼晚宴上,只有一位外国王子,还是她即将求婚的姐夫。但就是这唯一的外国王子深深迷上了那晚散发着自然幽香和神秘魅力的紫色精灵,第二天竟向她求了婚!
震惊了西俄,震惊了阿尔里!
随即,索菲成了整个欧洲各个宫廷的笑柄。
如今,曾令安妮苦恼的流言蜚语也让索菲深深感到羞耻和苦闷。虽然是首次品尝到这种酸涩的滋味,但流言蜚语不过是加重了索菲的痛苦,并不是她痛苦的根源。
当她看到安妮,这个曾让她鄙夷到骨子里的小女孩居然散放着绝代佳人的魅力和信心!如今是她,对自己视而不见,骄傲地从她身边扫过去,从每根发丝到每处衣角都抽打在她的心上!
当她看到本应是她的未婚夫,走在安妮的身边,那双令她思慕了两年的眼睛里充满对安妮的爱情,还有终获至爱的惊喜和满足,那是在看着她时从未有过的神情!
这些才是最让她痛彻肺腑的!索菲的心碎成了粉末,可以穿飞过世间最细小的针孔。
此时,她已经没有母亲了,父王轻描淡写的安慰只会让她更羞愤。
“你根本就不该等他两年,他既然那时没选择你,两年后就更不会爱你。他来这儿只是没办法!现在倒也好,你不用跟一个不爱你的人结婚了……”(他是男性,说出了真相)
“父王!你别说了,出去!你出去!”
“好,好,你别生气!待会儿你祖母自己会来,你千万别这个态度。好……我走,我走!”
祖母是女性,知道事已至此,最好别提这档事了,说点别的,给她些补偿:“索菲,你是多么优秀的王储呀!你手中有我们西俄的未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位杰出的女王!你不要这样,长久的哭泣会损害你的健康和容貌的。”
“容貌?我还要容貌作什么?我没有爱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为什么还在活着?”
“亲爱的,想想爱你的人吧!还有我,还有你父王,我们都爱你!还有西俄的国民,他们也需要你。时间会抚平一切,千真万确,想想你坚强的母亲!”
索菲似乎流尽了这一生所有的泪水,然后独自在静静的深夜睁着一双空洞麻木的眼睛,做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决定:我将嫁给下一个向我求婚的人,不管他是谁。
此时安妮的母亲尚在,可她并不为女儿嫁入阿尔里的光辉前景感到高兴:“安妮,你骗了我,生平第一次,你跟我撒了谎,你回外婆家并不是为了拿回项链。你戴了一串我从没见过的绿松石项链,还一举抢走了索菲的未婚夫……”
“他不是她的未婚夫!他没向她求过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不爱她!他爱上了我,我也爱他,这有什么错?”
罗那夫人怔了怔,女儿从未说过这么明确又有力的语言:“你没有错。可你为什么回外婆家?”
“是的,妈妈,我跟您说了谎,因为我了解您,送到面前的机会您都会拒绝。我是你的女儿,但我不想和你一样,过这样退让、忍耐的日子。十六年了,我过够了这种生活!我就是要得到我爱的人!”
“……你告诉我,劳伦婆婆给了你什么帮助?”
“她教我编了这个。”安妮从脖子上抽出挂在衣服里面的布袋,取出金丝鞋。
母亲惊异地盯着她手中突然绽放的金色花朵,好半天才自言自语道:“金丝鞋的传说,我想起来了……”
母亲眼里出现了一种安妮从未见过的神情,有点儿理解,又有点儿怜惜:“不管怎么,我希望你幸福,我亲爱的女儿!只是索菲……况且她母亲已经不在了,她能向谁去倾诉呢?这可怜的、骄傲的孩子!”
“妈妈,这十几年,她尊重过您一次吗?她给我们的羞辱让我无法同情她。”
“我是母亲,能体会这种痛苦。特别是对她那样一帆风顺的人来说,这一回的确是很深的伤害。我们不能害人,首先就要有同情心。有机会,趁你还在西俄,找她谈谈,让她知道你不是故意针对她的,好吗?”
“可是妈妈,我是故意的。”安妮沉默着,在心里说道。
她没去找索菲,是索菲来找了她。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生平首次也是唯一一次面对面地交谈了一回。那是安妮即将和阿尔里王子回国筹备婚礼的前一天傍晚,索菲来到安妮的住处。
“所有的人,出去。”索菲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艳如夏花,冷若冬雪。
她继承了母亲那双蓝眼睛,专注地盯着安妮。但安妮觉出这双眼睛虽然盯在自己的脸上,视线却穿透了出去。如今她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骄傲与朝气,只剩下寂静和镇定,像两块蓝冰。
打点行装的各色人等都出去了,索菲走到安妮面前。安妮生着和祖母、父王一样的棕色眼睛。此时她还比索菲矮半头,要抬着头看她。
二十二岁的索菲微微抬起下颌,刚想说什么,十六岁的安妮先开了口:“你不是要来对我说,尽管你要嫁给阿尔里王子,但你仍是个私生女。从骨子里,血液里就是下贱的,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对不对?”
索菲的眼里闪过吃惊的表情,随即回道:“我明白了,你是故意的。你是因为一直嫉恨我才这样做的!”
“我是恨你,但没有‘嫉’,更没有‘一直’。我只是要证明‘夫人’的女儿也能成为王后!”
索菲脸上混杂着各种表情:难以置信、羞恼、懊丧。但那只是一瞬间,她极快地恢复冷寂,淡淡讥讽道:“现在,你就以为你成功了?”
“是的!”
两人直视着对方,没有一个肯稍稍退让。最后,索菲发出一声嘲笑,咬出一个词:“也许。”
完了,她还是一个转身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视线不可避免地触到了那些就快整理完备的行装,想到后天安妮就要与“他”一道回阿尔里结婚了!她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和语言,但此刻却再难收拢内心的情思:她情愿用自身所有的一切,甚至让她变成私生女也成,只要能换得安妮此时的境况!索菲停下脚步,再无法抑制地从心肺深处发出一声轻柔而沉痛的呼叹:“啊——”
安妮站在她的身后,听着这声呼叹,这一刻完全感受到了索菲“永失挚爱”的悲伤和苦楚。在安妮接下来十八年的生命里,她有时会恍觉自己变成一把利刃,飞插入索菲的胸口。刹时,眼前鲜血泛滥,耳边又响起这样一声轻柔而沉痛的呼叹:“啊——”
索菲在她临行前,将这声呼叹注入了她的生命。
西俄王储公主——索菲,在妹妹嫁给阿尔里王子的第二个月,接受了一个本国公爵小儿子的求婚,后育一子一女。太后六十岁后,她成为西俄的实权统治者。安妮去世的这一年,罗那夫人和高寿七十四的太后也相继故去。五十多岁的西俄国王有意传位于已掌实权十多年之久的索菲,但索菲直接把王位给了她十五岁的长子。西俄一切照旧:太后掌权,国王年少,只是多了一位闲情逸志、无所事事,却仍旧健康乐观的王祖父。
夫人的女儿——安妮,嫁入阿尔里的第二年诞下艾林公主;第四年,成为王后;第十八年,在女儿成人礼晚宴的那个傍晚死在她丈夫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