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鞋》汪婳儿

18、生命中的烙痕

　　第二年春天，父王乐癫癫地向全国宣布重大喜讯：尤丽叶王后怀孕了！艾林听到这个消息，无奈地感到父王离自己又远了一些。但看着他洋溢着喜悦的脸孔，脚底生风般地往来穿行，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不禁想到如果母亲还活着，看到她深爱的这个男人这样幸福快活，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艾林走上去拥抱父王，祝贺他。

　　尤丽叶的目光不再宽厚温柔，眼底带着点嘲笑，又尖又冷地望着艾林。

　　“现在只成功了一半，”尤丽叶这样对自己说，“再过几个月，生下个男孩，才算大获全胜！”

　　她每日祈祷，深藏不露，内心对报复的热切期盼，使她原本就极为强健的身体显出了出奇的承受力：挺着八九个月的肚子，照样箭步如飞。生产那天，只用了常规一半的时间，国王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就听见寝宫中传来孩子嘹亮的哭声。

　　“陛下，是小王子！”

　　尤丽叶听到门外丈夫兴奋地呼喊：“我有儿子了！阿尔里有王子了！”

　　她再也撑不住，轻轻地笑出声。儿子的哭声、丈夫的呼喊和自己的轻笑混在一起，令人陶醉！

　　有个儿子，把他培养成出色的男人，陪自己骑射狩猎、驰骋沙场，完成那些自己没能完成的理想和事业，是国王的夙愿！尤丽叶的确加重了份量——现在国王对她不仅是喜爱，而是感激了！

　　整个王国欢庆着，沸腾着，同时也在猜疑着：王储人选是否会变更？国王虽然兴奋不已，可头脑还是很清楚，在与安妮王后一同执政的十几年间，他们俩共同养成了一个习惯：凡事都要相互牵制。此时，王子幼小，外公手掌重兵，战争经验丰富，更不用说王后的三个哥哥，包括王后本人都骁勇善战，这会形成一个什么局面？他无论如何一定要避免。

　　于是，国王不仅没有改变艾林公主的王储地位，而且还将古瓦尼侯爵手里的军队分给了五个人，其中三个当然是侯爵的儿子，另外两个是三大家族的中坚力量，这是第一步。另外，国王还计划动用国库三分之一的财力打造一支完全由他自己控制的军队。

　　古瓦尼老侯爵完全没想到，女儿生了王子，手中的兵权反被削弱。老将军出生入死，老谋深算，猜到国王的用意，就让三个儿子向国王提出辞呈，国王当然不许。再派夫人进宫，从女儿那方面入手。

　　“你看有没有办法让国王慢点建立新军队？”侯爵夫人几句话点明家族处境，提出这个要求。

　　尤丽叶王后从小耳濡目染各种政治手段、奇谋妙计，一开口便是一条好计：“我建议他去修运河。”

　　此计果然奏效。尤丽叶从羡慕邻国运河带来的巨大财政收入开始，分析利弊，再加上“儿子刚出生，你修运河，一来可以表示庆祝；二来将来以你的名字命名，也可以让国民和儿子都记住陛下的恩泽！”

　　她知道国王原也有这个心思，她这样一推，就真成了。一旦着手开挖运河，国家财力消耗巨大，军队的新建自然就缓滞下来，规模只有原计划的三分之一不到。与此同时，在父母的授意下，尤丽叶开始悄悄在国王身边安插眼线，把丈夫的最新动态掌控在手中。

　　虽然国王宣布不会更改艾林公主的王位第一继承权（这也是尤丽叶不遗余力帮助家族谋权的重要原因），但朝中的贵族元老们还是觉得小王子继位是迟早的事。他们相信，只要国王足够健康，可以等到王子成年，王位还是应该由男性继承人传承下去。女王统治的国家相对安宁，可对于多数男性统治者们来说，他们喜欢能够带来更多财富和权势的战争，甚至超过了对各式各样女人的喜爱。在发动战争时，他们不会想到战争也可能带来损失和伤亡，可能因为损失伤亡与他们无关，总是由平民和士兵来买单。

　　除了本国贵族，欧洲其它国家似乎也有这种想法，所以在艾林公主的求婚者中那些实力对等的王子都消失了。谁也想不到的是，此时，因王储不变更，最烦恼的人正是艾林公主自己。她思前想后，跟伊莲商量妥当，找到父王上午工作结束和午餐之间的空档，去履行对母亲许下的诺言。

　　议政厅门口，退出的十几位大臣见到她，纷纷行礼，迅速离开。艾林走进议政厅，看到正仍在桌前翻阅文件的父王。心里涌上对他的爱意，再走近几步，轻声说：“父王，有件事儿，我想和您谈谈。”

　　国王从文件中抬起头，有点吃惊：“艾林！我印象中我们很少在这儿见面，不是吗？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国王觉得很有趣似的看着她。

　　“还确是有件重大的事。我想知道您宣称不改王储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还是真的这么决定？”

　　国王严肃下来：“果真是件大事。如果我说只是权宜之计，以后还是要由王子来继承王位，你会觉得不公平吗？”

　　“哪里，如果真是这样，下面的话我也就不必说了。”

　　“哦？你来是想告诉我什么？”

　　“父王，母后在我成人礼那天跟我谈了很久，我答应过她，如果您的新王后诞下王子，我就主动让出王位的继承权。所以，父王还是立小王子为王储吧！”

　　“你母后当真那么说？”

　　“千真万确。”

　　“安妮，总是把什么事都想在前头。可是我是真心希望阿尔里的王位由你继承。首先，你是我的长女，已经成年，我和王国在你身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且据我观察，即使我现在就把国家交给你，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当然了，还有一项很重要的事，我需要继续为你完善……而小王子，他太小了。如果重新立他，我担心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培养他。而且我现在太喜欢他了，年龄大的人总是容易溺爱孩子，他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再说一个小国王，母族势力过于强大，会引起什么后果，我想你也熟知历史，这是显而易见的。”

　　“您的说法有道理。但我既已答应了母后临终的愿望，就请您还是按王储的要求去培养小王子吧！如果您看到他成长为合格的继承人，还是传位于他吧！”

　　“艾林，你告诉我，是不是对王位、阿尔里没有热情，不感兴趣？”

　　“女王的荣耀不属于她个人，属于女王的只有对国家和民众的责任。”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我坚持你的王储地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血统。你无法否认这一点，你母亲安妮在西俄一直只是个小公主，从未理政。但嫁给我作王妃以后，显示出很高的政治禀赋。人人都说你母后从外貌到才能都继承了西俄杰出的梅明老太后的风范。说实话，有时连我都自叹不如。从你的眼睛里，我似乎也能看到她的智慧。

　　而小王子，他母亲的家族是从战争中得到的爵位，虽然我也希望阿尔里通过战争获得更多的财富和土地，但一个国王光凭战争是治理不了国家的，没有政治才干，广阔的国土倒会将国家引上毁灭之路。所以，无论从现在，还是从未来更长远的利益考虑，我还是认为你做王储更合适。”

　　“父王，有时我想，‘血统论’未免绝对。如您所说，王子母族势力过于强大，如果您坚持立我是会引起纷争的。我不希望阿尔里陷入纷争，也不想让自己陷入这个漩涡。母后的确很有政治才能，她的安排可能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我的女儿，听到你对我说的这些，我更觉得我的决定没有错。现在还有件事，我定要把它好好完成，然后再把国家交给你。”

　　国王向后靠在高大的椅背上，微笑着闭上眼睛：“我的安妮王后，把什么都安排好了：财务大臣的候补人选、新王后的人选，她怎么能想到这么多？”

　　渐渐，国王收敛了笑容，仍然闭着眼睛问：“艾林，你想念她吗？”

　　“是的，每个晚上。我真想再见她一面。”

　　“我也是。”

　　艾林看着父亲的样子，虽然老了，但俊美的脸孔依然俊美，岁月难道只是增添了他的魅力吗？有那么一刹那，艾林觉得她从来没爱过人，是不是因为她一直等待着一个像父亲这样的人呢？

　　“可您说过您忘了她，您再次结了婚还有了王子。”

　　“是的，我忘了她。人活着就在不停地遗忘中。可有些事儿，有些人，忘了也没有用，它们已在你生命中烙下了一抹深痕。”

　　一阵酸热涌上咽喉，艾林控制不住声音中的轻颤：“那您再婚，是因为母后给你的建议？”

　　“是，也不全是。尤丽叶有她的长处，我喜欢她。可你母后，谁也替代不了。”

　　艾林终于相信父王的确陪伴了母亲的最后时刻。话说到此，她看着靠在高大座位上闭着双眼的父王，心中重新生出对他的敬爱——一种久违的感觉。就在此时，胸前有个小布袋蹭了她一下。

　　“但你已经完全忘记母后的金丝鞋了！”

　　少年公主在心中硬硬地反驳着，她冷下心肠，挺直肩背，微抬起下颌，撑着负过伤的骄傲走出了议政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