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鞋》汪婳儿

35、少年初行

　　比起艾林他们的重重阻力，十七岁的弗斯特在出宫起初顺利至极。有个贴心小随从给他弄来一套平民装，他拿着自己签署的通行证，披着遮住半张脸的风雨斗篷，晚餐后就溜了出来。

　　他的小随从与其说忠心耿耿，不如说胆大包天，帮助国王主人逃出王宫不算，还一个劲儿为他出谋划策：“多带了钱吗？陛下。”

　　弗斯特立刻反感地弹起脑袋瞪了他一眼！

　　“哦！又错了，少爷！”

　　少爷笑了：“现在，约克，把你的名字给我，叫我‘约克少爷’。”

　　“上帝呀！我的名字？约克……”侍从捂着嘴，还是笑出声来：“少爷！呵呵，约克少爷？哈哈哈哈……”

　　“瞧把你高兴的！”

　　“不，不是，陛……噢，少爷，我觉得这称呼太有意思了！‘约克’加上‘少爷’？真是怪得不得了……哈哈！”

　　“够了，你适应一下吧！”

　　“好，好的——还是先称少爷吧？习惯不是一下就养成的。”

　　“好吧。只是不许再错，不然我会命你一天说上一千遍！”

　　“遵命，少爷！可是，您要走了我的名字，那我叫什么？”

　　“你嘛——就叫‘弗斯特’！”

　　“那可不行，这可是我们西俄尊贵的国王陛下的名字呀！”

　　“没关系，你就叫这个，我对这个名字比较有好感。”弗斯特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可惜月光昏暗，约克没看见。

　　“不行，不行！万一我养成习惯，将来回宫，太后唤您，我跑上前答应了，她就会知道是我帮您出来的，非杀了我不可！”

　　这话引出弗斯特另一番思虑，当下顺口回道：“随你的便……”

　　“其实我早想改名字了！很小的时候，邻居家的女孩有个表哥，叫‘强尼’……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少爷就叫我强尼吧！”

　　“没问题。强尼，你觉得我们还会回来吗？”

　　“当然！那是您的王宫，也是您的家。您出来散散心，很快就会想家的！”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想出来散心这么简单。我出来是要找一个人，一路上会有危险！现在我们刚出宫，你如果害怕就回去，我不怪你！”

　　小随从没说话。黑夜里，两人骑着西俄名贵的黑骏马，不紧不慢地走着。

　　“少爷，我知道您要找的是艾林公主。她被太后赶走了，您想去保护她！”

　　深藏的秘密竟被人完全探知，弗斯特不由得心中一跳：“你怎么知道？”

　　“陛下，您忘了您已经画了三幅酷似艾林公主的画像：正面看书、侧面远眺、还有一幅病中卧床的。画就挂在您的画室，宫里很多人都知道，太后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居然尽人皆知！弗斯特暗暗叫苦，一时没注意约克又叫他“陛下”。

　　“大家都知道艾林公主是从阿尔里逃出来的，您爱上她可是危险极了！”

　　“我现在出来找她更危险，你还是回去吧！不过你要起誓：无论太后问你什么，你都不能透露半句我的行踪！”

　　“少爷，您一跟我说想出宫散心时，我就猜到了！您选了我，最信任我，现在又是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您认为强尼会离开您吗？不，他不会的。”

　　小随从不过十六岁，却拉出一副老成的腔调，无论如何，与他本人的气质反差很大。

　　弗斯特不禁笑道：“强尼，你要知道，跟着我可能再也回不了王宫，也可能……送命！”

　　“我不怕，少爷。我就想跟着您去追求心爱的姑娘，越危险越浪漫！”

　　“看不出，你胆子还挺大的！”

　　“说到胆子大，谁能比得上您！”

　　“强尼，告诉你的主人，你爱的姑娘长什么样？”

　　“我？我从五岁起就开始喜欢姑娘了，主人要听哪一位的介绍？”

　　“就说说你今年喜欢的这个！”

　　“今年？是今年一月份的还是三月份的？”

　　弗斯特忍无可忍，甩过马鞭柄敲打一下他的屁股。强尼怪叫一声，一个激颤，惊得马儿小步跑起来。“少爷”深深笑着，策马追赶。

　　四月的细月牙儿发出微弱的光，铺洒在西俄都城的石板大道上，两个马背上的少年在月光下嬉笑欢逐。现实的残酷、命运的沉重还没有机会在他们心上留下任何践踏过的痕迹。

　　当晚，他们就出了都城，一路向南，想快点追上艾林公主。路上很顺利，但沿途打听到的消息令人困惑：艾林与托曼好像没走这条道！而且到第三天下午，他们就发现一队西俄巡查人员，看来是找他的。于是他们开始向西南前进，路上又发觉有人在找“一对青年男女”。

　　弗斯特喜忧参半——恋爱本已令人敏感多虑，何况此时爱人又处在危难之中。敏感和多虑像火舌一样终日舔着弗斯特的心，他因思念而苦闷，因追寻不得而焦灼。

　　偏又有个强尼在一旁火上浇油：“约克少爷，您说公主和那个托曼，他们不会有恋情吧？为什么她会选他陪送，而他又愿意顶着生命危险保护她呢？”

　　“为什么我选你？你又愿意舍命相陪？”

　　话虽如此，可弗斯特难免又多了层担忧。连日来，他漂亮的金棕色卷发早就脏乱不堪地走了形，白暂的皮肉在日晒风吹中泛红发痛，满是尘土的脖子甚至开始脱皮。

　　□□的不适固然令他烦恼，但当他在马背上挺直身子遥望群山，举头观望空中旋翔的鸟儿穿梭于奇异美丽的云朵之间；当他骑着马飞奔在辽阔的青草地上，几处吃草的羊群中有几只抬起温柔的眼睛注视着他，一边的牧羊人拄着特制的弯手杖，冲他微笑；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子民，一直只在他想像中出现，直到今天，当他生平第一次真实地穿行于他们中间，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充实和平安。

　　就像一片一直生长在树冠的绿叶，因某种特殊的机缘，飘落至树根的泥土上，这源源不断为它提供水分和养料的根部是它从未谋面的，它正用整个身心去体察着这个迥异的新环境。

　　弗斯特从母亲那儿继承的蓝眼睛像年青的海洋，澎湃着活力，多变而好奇，接纳吸收着所有的新鲜。跟这种收获相比，□□的痛苦就微不足道了。

　　不出十几天，“约克少爷”就变了个人：卷发被他削剪得和平民一样短，面孔消瘦刚毅了，神情也自信果敢起来。

　　他太熟悉西俄宫廷的味道，远远就闻得出来，于是他就冲强尼使个眼色，两人心有灵犀。有时假装为什么东西在讨价还价，有时往人群蜂拥的地方挤，甚至有一次，约克少爷还充当了一回铁匠助手。

　　搜寻与躲蔽就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时不时变换角色，两个少年过足了瘾！而且银钱颇丰，吃住不愁，偶而睡在草场上也别有风味——这温暖干燥的四月！

　　但现实不是游戏。四月最后一天，他们已辗转绕过格威森林，到了与阿尔里交界的附近。好运到头，接下来厄运连连。

　　先是钱袋被偷，所有的钱都在里面，再也买不到吃的，两人开始饿肚子。
　　饥饿首次啃嚼着弗斯特的肠胃和意志，才一天没吃东西，他就以为自己快死去，靠着墙角一筹莫展。想到连艾林的影子也没见到就饿死，真不算什么光彩的结局！此刻，他终于感觉出了自己的脆弱和幼稚。

　　强尼好一点，他还有主意：卖掉一匹马，换吃的！接下来怎么办？再说吧，总要先吃饱才会有办法！

　　他俩打听到最近的集市，牵着马，虚弱地被人潮挤来推去。当天就是五月节，买卖牲口的特别多，随处可见牛呀羊的，满街弥漫着牲口皮毛和粪便混合在一起的膻臭气。约克少爷和强尼被熏得干呕，空胃中翻滚出黄绿色的酸水。两个苍白虚弱的少年和手中牵的两匹名种马，一样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很快就有人对马感兴趣，过来问价，他们连价也不会开。弗斯特还大约记得母亲对他说过：西俄纯种黑骏马年轻时最高值两千银币，于是他开价一千银币。

　　询价人吃惊地瞪直了眼，说：“你疯了吧！”转身就走。

　　说实话，价开得一点儿也不高，只是他们来错了地方。农民和庄主管家们来这儿是为了选购耕田运货的马，尽管这两匹黑骏马看上去仪表非凡，奔起来疾速如风，但在这些人看来，当地最好的马，撑破天才一百银币，谁愿花这种冤枉钱？难道就为了马的模样帅一点？

　　两人从早上站到中午，价钱从一千降到八百，再降到六百，还是只有围观问价的，没有掏钱购买者。

　　五月的阳光照在饥饿的人身上也掀不起热情和希望。弗斯特又在考虑再降降？这时，有个人走过来，只见他身着整洁的黑衣服，与众人大大不同。他没问价钱，先恭敬地鞠了个躬，接着礼貌开口：“我家主人看上了先生的马，价钱好说。主人想请二位当面谈谈，不知意下如何？”

　　约克少爷和强尼缓缓对了对眼色，在作重要决定时，强尼的眼神总是温顺的。约克少爷清了清喉咙，尽量用稳重的声调问道：“不知贵主人尊姓大名？”

　　黑衣人站直身子，抱紧手中的帽子，答道：“主人是这一带最大的庄园主——福吉老爷。”

　　约克少爷眯起狭长的眼睛，在脑海中迅速搜索：有没有姓“福吉”的曾觐见过自己——印象中没有；而且没贵族头衔，应该是个乡绅；同时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绝不可能是西俄宫廷派出的密探！

　　不是完全没有疑问，但饥饿促使他做出了决定：“你们老爷，他在哪儿？”

　　“离这个市集不远，两位跟我来吧！”

　　黑衣仆人转身带路，弗斯特他们牵马尾随其后。

　　走出市集，拐上一条小道，再折了两折，前方出现一个酒馆式的两层木屋。

　　“就在那儿。”仆人指着木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