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鞋》汪婳儿

7、风流国王＆安妮小姐

　　王后是西俄的公主之一。

　　西俄，是欧洲历史最为悠久的国家之一。她的国土面积不大，可殖民地遍及全球；她的军队人数不是很多，但支支在陆地、海上都是一流强手；她的文化艺术不算多发达，然而天主教廷视她为宗教文明的基石。这就是不是够优秀，但绝对够权威的西俄！

　　安妮王后十四岁以前，在西俄一直被称做“安妮小姐”。她没有公主的封号，甚至连国王的姓氏都没人敢加给她。可每个人都知道她是国王的女儿，她有这个王族所有的特征：浅金色的卷发、单薄俏丽的鼻子，微陷的棕色眼睛，甚至有点上翘的下颌骨，都像极了西俄国王和国王的母亲。

　　没人敢否认她的血统，也绝对没人敢承认她的身份。安妮从小到大就生活在这样极端的矛盾中。

　　国王让她生活在王宫，却没能给她正名，就等于把她放在火上煎烤。她的面前摆着王后和她合法女儿们的冷漠和蔑视；背后跟着贵族王公们的猜嫉与议论；“父亲”要称他为“国王陛下”；“母亲”更是不能公开表示关切，要叫她做“罗那夫人”；她的身体里流淌的是王室的高贵血液，她的存在却彰表着私通的勾当。

　　做为一个公开的秘密，尽管她尽量避免在人多的场合露面，可只要她在有人的地方行走，几乎都能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有时，语言都是多余的了，在那个一贯滋生谣言的温床上，只要半个眼风，就能传达出超量的信息，引发卑鄙的勾合。一个不经意的侧脸转身，香扇掩口；忽然停顿的动作或话语；眼角里的注视和追随……这些都曾让小安妮几近疯狂。

　　所以，她喜欢孤独地读书，昏暗的宁静；喜欢每年夏天，国王去狩猎时，母亲把她带回外婆家。在这两个月里，她可以大胆地叫她“妈妈”，可以在外婆的老宅中自由、快乐地生活。她最喜欢母亲带她去老宅后面的格威森林，在各色植物和小动物的世界里奔跑、大笑、嬉闹、撒娇。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的目光就始终追视着她——一年中，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用母亲的眼神看着女儿，爱意就格外浓重。直到安妮出嫁许多年后，还能感到冥冥之中，这种目光仿佛仍在追视着她。有时，一阵暖和的风，几朵摇曳的小花儿，甚至一片绿茸茸的草地，就让安妮一阵恍惚，再一次跌入童年的格威森林里。母亲，这个温柔至极的女人又一次潜回她的心。

　　“如果她不是那么温柔退让，会成为王后吗？”安妮偶而会在心里做这样的假设。

　　西俄当时的王后很有权势，这其实也是这个国家的传统。安妮的父亲从小目睹着他的母后权倾朝野，成为太后，再为他定好王后——命他与阿尔里大公爵寡居的女儿联姻。看着比自己大十一岁的妻子，年方十三的男孩能有什么办法？没想到青春期偶尔的试探行为就让王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也许真是阴盛阳衰，看来西俄又要出女王了！

　　阿尔里大公爵的女儿曾嫁纳瓦尔国国王，带来国土和财富做嫁妆，谁还在乎小国王的青春和爱情！再说王后从女红饮食、财务医药到料理国家、外交打往无一不精，唯一的不足就是有了点年纪。

　　全欧洲都在说：“西俄真是赚大了！”

　　小国王确实为国捐躯，牺牲不小，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再加上有母亲、王后在身边左右开弓把国事家事揽得密不透风，少年激情无处施展，十六岁就勾搭上第一个情人。

　　“该死的，竟是他大女儿的乳娘！”贵妇们忿忿不平。

　　好在国王少年多变，后来又有两三个伯爵夫人蒙召圣恩，一度春光无限。可惜没人能让国王维持超过三个月的热情。宫廷女官、侍女、贵妇、乳娘，身份无贵贱，众生皆平等，只要稍有姿色，略一勾引，国王便闻风而至，爱情来去匆匆，留下无数颗得意过又破碎掉的心。

　　国王的风流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头痛不已。她们不得不在处理繁忙政务的同时还要奔波着摆平国王欠下的风流债。就像雍容华贵的厅殿里养着一只没规矩的宠物狗，随时随地大小便，太后、王后手拿袋子、扫帚和抺布匆匆忙忙、神色疲惫地跟在后面。

　　五六年后，日渐成熟的国王首次耍了个小手段：他一边让母亲和王后以为他在和小厨娘闹恋爱，一边偷偷和一个宫廷女官往来。他在这个女官面前第一次感到作为男人的阳刚之气——主动追求的是他，掌握进退的是他，决定分合的，一切都是他！与其说他动了真情，不如说是这种史无前例的感觉令他对这个温柔至极的女子不弃不离。他从中受到莫大的鼓励，下定决心不能让她也像以前那些女人一样被秘密调走。所以，当他发现她怀孕以后，就更加公开地挑逗那个刚来的小厨娘。

　　母亲暗恼，怪他品味越来越低级：“这次居然是厨娘！”

　　王后麻木：乳娘、侍女、又来一个厨娘。

　　等她们终于把这个小厨娘在没出什么乱子前，找理由送走之后，却发现有个整整请了五个月长假，不起眼的宫廷女官，在美丽的金秋十月，抱着个婴儿回来了！更要命的是：国王带着这对母女找她们谈判来了！

　　“母亲，以前的事就算了，这一回孩子都出世了，我不能让你们再把她们送走。如果她们不能生活在王宫，那么，我退位！”

　　没有一个人说话——“退位”之说实在过分。

　　太后盘算着：这个宫廷女官本是罗那爵士的孙女，家道中落而已，还没糟到不可救药……朝中没有任何权贵亲戚，生的又是女儿，按理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国王陛下，这些年来，你也荒唐得可以，这一回更过分！让她们生活在王宫？那你再有新情人就不好办了。”

　　“母亲，我想清楚了，如果您同意她们留在我身边，今后我再也不会找其它情人了。”

　　“这倒是件新鲜事！我可不敢相信！”

　　“其实我对找情人这种事已经腻味了。以后我想跟您多学学治理国家，亲爱的母亲！”

　　母亲到底是母亲，对这种“浪子回头”的好事难免欣喜，转过头征求坐在一旁铁青着脸的儿媳的意见。

　　虽说王后已年逾三十，见过大世面，有着强手腕，可毕竟是女人。小丈夫的风流事她并不太往心里去：总有一天，他会疲惫的。但现在他要在疲惫之前把一个永久的纪念品留在身边，这出乎了她的意料！而且这件事也说明“小厨娘”事件只是一个烟幕弹。

　　“居然跟我来这一手！”年青丈夫企图翻身作主，令她怒不可遏！

　　“不行！让情妇和私生女住在王宫？他闹的笑话还不够吗！让我的女儿和这个私生女同桌吃饭，共同生活，我绝不同意！”

　　女官手里的婴儿哭起来，哭声舒缓嘹亮。抱着婴儿的母亲走到王后面前，深深行礼：“不会的，陛下。我和原来一样，是陛下的仆人，听从您的命令，为您工作。这个女孩，她不用称我母亲，更不会和陛下的公主们平起平坐，只求陛下不要让我们分离，怎样都可以。”

　　王后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是罗那小姐。王后印象中的罗那小姐实在很不错：温驯忍耐，人品更是没得说，甚至曾赞扬她是天主择选出的人间女性典范——风流国王怎么选了她来勾引，真是意外！

　　年青的国王这时发了火：“我做了十年的国王，没决定过一件事！每一件事都听你们的，每一件事！我二十多岁了，如果连这件事还不能由我做主，我……我退位！我要离婚！天主教不许离婚？好，好极了！我改宗新教，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下，震倒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太后尖叫一声，差点昏过去；王后瞠目结舌，僵在座椅上；连罗那小姐也第一次发出了反对他的声音：“不可以的，陛下，不可以的！”

　　王后望着丈夫的手臂在空中愤怒地挥舞，有力地往背后一收，来来回回大步踏着地板，发出重重的响声。她看得出来：他的确已经成年了。而自己，一想到自己，心中酸楚极了，真的是老了。她的两次婚姻，第一次嫁给一个老头，那年她才十六岁，所以她完全能够理解这种心不甘情不愿的老少配给年少的一方带来的委屈甚至恐惧；第二次嫁给一个小孩，等小孩成为少年，她二十六七了，到如今，丈夫正值青春鼎盛，她却已经老了。

　　当初她尝够了夫君撒手人寰，世人对她的觊觎和非议，总想着第二个丈夫至少会让她有个善终吧？没想到，他为了离婚宁愿冒天下大不韪改宗新教！虽说这威胁□□是虚的，可他显然会有情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与其他四处留情，弄一堆乱七八糟的女人，不如先留下这一个，能收住他的心最好，不成再想法处理掉她们不迟。

　　当然，要附上自己的条件。王后从僵硬的状态复苏，开了口：“陛下不必这样夸张，若果能以国事为重，一改以往作风，倒真是国之大福！不过空口无凭，此事一定要签定中保，在上帝面前立誓约！”

　　太后也颇为赞成，她俩一致认为要请西俄大主教做中保人，签定誓约。

　　“另外，誓约上还要规定：西俄王位的继承人只能从我的子女中挑选，即使我死后，新王后又有了别的孩子！”

　　国王听罢，上前几步，紧逼着盯住王后，年青漂亮的棕色眼睛满是轻蔑：“还有呢？”

　　王后听出这句话里咬牙切齿的憎恨，她坚定地瞪着稳健老练的蓝眼睛：“等我想到了再完善。”

　　到底是年轻，国王的脸色马上缓和下来，露出喜悦的神气。这神气叫王后疼心不已。她虽然日渐衰老，可免不了还是羡慕青春年少，如果国王不是她的丈夫，她该会多么喜欢这个率真、单纯、轻快、英俊的弟弟呀，更无需担心别的女人来分。

　　最痛苦的事之一就是在你离一个人越来越远时，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爱他。毕竟，是因为他，她才有了新的生活，成为令人尊敬的西俄王后；毕竟，是因为他，她才有了三个娇美可爱的女儿。王后做为一个女人最重视的东西就是世人的尊重和成为母亲的经历，而这些都是这个刚刚成熟起来的男人在无意中给她的。虽是无意，也是不容改变的事实。然而此时，这个男人眼里闪着对她的轻蔑和憎恨，她在眼角已经瞟见太后微笑着抱过罗那小姐怀里的婴儿，稳健老练的蓝眼睛不免泛出一层悲哀。

　　正盯着她的国王看出了这层悲哀，突然回想起当年初见她时，她也算风华正茂，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漂亮的棕色眼睛也不禁浮起一丝怜悯。

　　于是，这两个由利益和政治造就的畸形婚姻的主角在这一点点悲哀一丝丝怜悯中，第一次达成了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