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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谣言&遗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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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是一张温湿适度的大温床,滋养出不计其数的谣言。
这几天,贵人命妇们忙得不可开交,比平常频繁了几倍的大小聚会累得他们连抱怨天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艾林公主在她的成人礼晚宴上盖过佩拉女王的新闻,通常只是谈资的开篇部分。这当然是一个让贵妇小姐们深感愉悦的导入话题——嫉妒就像建筑物,时间越久就被筑造得越高大。这些年来,差不多快十年了,佩拉女王这根时尚标杆一直就插在她们的心上,高不可及,酸楚万分。她们反复赞美艾林公主的云型发髻,优雅舞步和初出茅庐的美貌,心被快感麻痹着,谁也顾不上去想:万一有朝一日艾林公主取代了佩拉女王成为她们的新痛,该怎么办?反正现在推倒这座垒了多年的奇怪建筑是最重要的。
再说,“艾林公主才十六岁,佩拉哪能比得了她!她是嫁了希奥尔国王以后才有名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年她都十九岁了!”
达尔杜侯爵夫人和多赛特伯爵夫人是一对相配的密友,就像烤猪排配红葡萄酒一样相得益彰。
“哦!她十九岁才结婚?你没搞错吧,亲爱的丽蒂!”
“啊哈!怎么会?记得她结婚三个月时,她丈夫为她庆祝了二十岁的生日!”
“对,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事儿!这么说来,这位美人快二十岁时才嫁了希奥尔的老国王?”
达尔杜侯爵夫人故意瞪大眼睛看着密友,两人心有灵犀地笑起来。
“她只是希奥尔新伯爵的小女儿,现在倒成了女王!这世道,真是!”
伯爵夫人非常不平。阿尔里也有几个这样的新伯爵,令她这个古老的家族倍感耻辱,恨不得在自己的封号前面加上“世袭”二字加以区分,可惜此事很难如愿,她只好在遇到这类人时用加倍的矜持来标志出这一点。
侯爵夫人哼了一声,接着说:“然后不出两年,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她成了女王!快十年了,我一直怀疑……”
“我也是!”
两人停下脚步,手中的小扇子加速扇着,好像快昏过去似的,异口同声叹道:“可怕的女人!”
伯爵夫人小算一把,挑眉惊道:“上帝,她今年至少三十岁了!一定在用巫术养颜!我听说她有个方子……”
说着她顿了一下,希望侯爵夫人表示出浓烈的兴趣。到底是朋友,没让她失望,达尔杜夫人停下脚步,凑近一步,紧瞅着她问:“是什么?不会又是少女血,头发灰之类的脏东西吧?”
“以前那些说是格威森林里女巫用的,你看她们的尊容就知道效果了!我可不敢试!”
伯爵夫人这话说得有些心虚,其实她坚持吃了三天,腹泻了半个月,虽说苗条了些,可皱纹更显了。
“我也没试过!”好像听出了对方在说谎,侯爵夫人生气似地说,“那些女巫怎么还没被斩尽杀绝!”不过,“这次的方子是从哪儿搞到的?”
“绝对可靠,从西俄太后那儿传出来的。她可是我们可怜的王后的姐姐,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不过她可不把我们的王后放在眼里,她们从不来往。”
“谁让王后的母亲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宫廷女官呢,而且更要命的是……”
“这个母亲卑微的所谓妹妹胆敢把我们的国王陛下抢走了!”
两个女人忘乎所以,开怀大笑。幸灾乐祸的大笑简直能把附近树林里所有的乌鸦都给吓跑了。
远处侯爵又放了几枪,惊起一片雉鸡,没有一只落下来。
“嗨,丽蒂,别跑题,新秘方是什么?”
“看这个,西俄太后贴身女仆那儿弄的……”
两位贵妇对一张小纸片研究了一会儿,露出满意的神情。
正在这时,仆人来报古瓦尼侯爵夫人来访。达尔杜夫人其实并不屑于和她交往:她的武夫丈夫战争中得来的侯爵封号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又不能不交往:她的武夫丈夫二十多年前攻城掠地,封赏无数,封土面积、财力权势直逼古老尊贵的达尔杜家族。无奈之下的见面,她伪装出的过分热情都能让人察觉出她内心的厌恶。
两位夫人慢悠悠地从专供侯爵猎鸟的小树林边走回城堡,用了十五分钟。进了客厅,看到静候的古瓦尼夫人,就变成两只见到尸体的秃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扑上前拥抱寒暄。终于结束这一套时,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这场谈话要礼貌客气得多,古瓦尼夫人告诉她俩希奥尔女王还没走。
“快两个星期了,本来只准备访问五天的。她一来,王后逝世,这下她不走了。听说在帮国王筹办葬礼。”
达尔杜夫人对多赛特夫人使了个眼色,后者问道:“国王还是那样殷勤倍至?王后到底怎么死的?有什么新说法吗?”
“国王现在当然更殷勤了!筹备了葬礼是不是接着又要筹备婚礼了?呵呵。”
达尔杜夫人脸色微变:“这倒奇了。王后去世的那天上午,我还拜见了她。她看上去神志清楚,不会不提醒她的丈夫:这个佩拉女王简直就是个女巫!”
这种说法实在过分,古瓦尼夫人心中暗笑,夸张地惊叹:“上午还好?可公主成人礼晚宴她都没能出席!”接着神秘地压低声音又加了一句,“听说第二天一早,主教大人去的时候,都没法给她做临终祷告。”
“为什么?”两位夫人真正来了兴趣。
“那时,她已经……结束了!”
“没做临终祷告!”两位贵妇惊恐地望着对方。
“上帝呀!”夫人们总算恰当地表达了一回。
死前没能接受临终祷告,带着一生的罪恶只能在地狱里永受煎熬。如果王后注定要下地狱,那国王要把她安葬在哪儿?她们面面相觑,莫衷一是。就像她们永远搞不到佩拉女王永葆青春的真正配方,她们也永远猜不出王后临终时已经在她的天堂——国王的怀中,选好了最后的栖息之所。
“亲爱的,三十三年的生命短暂吗?能与你厮守十七年,我早已没有一点遗憾。相反,倒总觉得这么浓烈的幸福,我早有预感,这么浓烈的幸福是不会长久的。从跟你相爱,每分每秒,都像从上帝那里偷来的,不是人间有的……我这一生,活在宫廷,实非我愿……不,不要叫主教,他的话,我听得太多了。我厌倦宫廷和教堂,真想像个女巫,生活在森林里,把握命运。可是,做女巫也要逃避裁判所的追捕,把握命运?哪里容易。我,想回西俄的格威森林……可也舍不得你和艾林,把我火化吧,骨灰一半撒到格威森林,另一半,埋入当年我们一起种的白榉树下,不要墓碑……”
国王相信:王后枯萎的一刹那,满头淡金色的头发一下子全部变成了银白色;国王相信:他看到了无数长着金翅的小精灵从王后体内纷纷飞出,发出细碎的扑扇翅膀的声音,它们有些消失在昏暗的室内,有些从窗子、墙壁透飞出去。怀抱中的王后突然轻得如一抱枯草。
“最宝贵的都飘散了,剩下的只有无意义的残渣。”国王放下尸体,明白了死亡的涵义。
走到窗前,他伸手推开关闭许久的高大窗页,仲春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傍晚橙色的霞光透射进这间昏暗了差不多一年的寝宫,照在那张华贵的床上。王后就躺在床的中央,夕阳抚照着她,从此她不再孤寂,脸上永固的一缕微笑在霞光中流露着隐秘的满足,显出某种奇特的神圣与妩媚。
窗外画卷如诗:各种深绿浅绿,重重叠叠。草地上随意铺撒着繁星般的小花儿,园丁们精心培育的品种,这些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粉的、蓝的一下全挤入他的视野,缤纷的色彩混合着春天特有的草木芳香几乎快让他窒息了!
这是王后的寝宫,也是他的寝宫,可自从王后生病,他有多久没回到这里了?从他还是个孩子时,看着他的父母在这座寝宫里出双入对,一一离世;然后他在这里成婚、加冕,由英俊王子成长为威武国王;还是在这里,艾林公主出生,他做了父亲;今天,同样的地方,他的妻子永远地离去了。
国王的视线拉向远处,从这儿能清楚地看到当年王后刚刚怀孕时,两人一同种下的白榉树。十七年已长得亭亭如盖,高健俊朗了。
“的确比这宫里任何一棵树都更具风骨。不过,它其实更像一个男孩子。”
国王离开时,听着寝宫两扇沉重的门在身后闭合,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有一块吸足了水的厚麻布伴着这一声缠上他的躯体,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但他的双脚还必须移动,至少要移到他们唯一的女儿的成人礼晚宴上。
痛苦使人纯洁。国王全部的身心,从以前到未来再没有一个时刻能比现在更单一,更纯净。
直至死亡过去两个星期,国王再回想起王后临终前的种种,她给他续弦的建议:一个奇特的贵族女子。另外,这个柔和的女人竟希望像个女巫一样生活在森林里,掌握命运?国王更觉得不可思议。
“你呀你,安妮,我们结婚十七年了,你还有多少事是我未曾了解的呢?”
他不知道他不曾了解的一切,他的女儿是知道的,可女儿现在也不一定了解。不过,终有一天,女儿会比他了解得更深入,更贴切,因为这是一个女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