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寻人的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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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百兵之胆也。
古人云：阴森白日掩云虹，错落池光动金碧。乃指古刀也。
这里要说的，是世上第一把刀的故事——这把刀，人称“鸣鸿”【注】。
传说上古时，轩辕黄帝采首山之铜，铸成一柄金色长剑。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剑柄一面书农耕畜养之术，一面书四海一统之策。黄帝以为，此剑集天下大智大勇之气，将是一把象征圣道的宝剑。
圣剑出炉，天地同贺，山川河流间众生万物都仿佛感应到了这剑的智勇之气，而陡露欢欣平和之色。
却说黄帝轩辕氏将这金剑拿在手中，要向苍天一示。他要借剑上第一道天光形成的投影，来占卜逐鹿之战的前途。恰此时，天际浓云骤聚，苍穹晦暗，神圣无双的金剑亦在轩辕氏的掌中莫名剧颤起来。轩辕黄帝又惊又惧，他惶惶四顾，便听见铸剑炉中，又发出了“轰、轰”的声音。
炉火已熄，金剑既出，这炉中的异响又是什么在作怪？
黄帝信手挥剑，金剑锋利无匹，刹那间将铸剑的天然石炉一分为二，巨石崩裂，一道血色的刃光从裂石缝隙中渗出，就映照在这“中原第一人”因惊惧而扭曲的脸孔上。
——原来金剑出炉之后，铜料尚有余剩，这些灼热非常的铜汁沿着石炉天然而成的缝隙流向炉底，冷却后已自成一物！
此物浑然一体，长约三尺，其色若血，惟有单刃！
此物决不是剑，亦不是斧、钺、干、戈、戟！
此物是黄帝此生从未见过的形态，亦是他从未见过的锋利——当他将此物握在手中轻挥，已成两半的石炉霎时碎作尘屑，如遭雷击！
黄帝不敢想象，若此物与他千辛万苦铸成的金剑对上锋芒，那结果，又当如何？
此物出炉，天云叠嶂，大地浑似陷入了永夜。
这不是黄帝要的，这并不是一个祥瑞的预兆。于是他颤抖着举起手中的金剑，避过那物的锋芒，就要一剑劈下——
他要将这天成的不祥之物——
一剑——两断！
那物似乎能够察觉出轩辕氏的用心。就在这时这刻，它忽然震脱出这凡人的手去，一声长啸，化作一只赤红的云鹊，向着云端直冲而上……
就此消失在无尽的苍穹间。
密云乍散，祥和的天光终于投照在轩辕金剑上。圣道之剑上映现出天下大定之兆，轩辕黄帝的脸上也显露出微笑。
他双手托起金剑，祭向天际。苍天沉默，没有发问，也没有给出任何解答。
轩辕氏兀自浑身剧颤，涕泪交流。
阳光沐浴在他的周身，他跪地俯首，虔诚一拜。
千万年弹指尽逝。
一如鸣鸿刹那，云烟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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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后来呀，有人在湘水之滨见到一只血色云鹊飞入石中，剖开石块，就发现了一把血色的刀。楚守将此刀进献给汉武帝，武帝给这刀取名‘鸣鸿’，又把它赐给东方朔。东方朔是个奇人，能识很多古物，就说出了这把刀的来历。他说此乃乱世之刀，不仅刀意强烈足以反噬主人，若是流落人寰，必将惹得世间大乱纷争迭起。东方朔自己也不敢佩带此刀，他将这刀重新封在石中，深埋地底……”
“啊，好可惜。”
深秋，迟暮，古城，空街。
夜色浓黑，这夜幕下的古城空街，路尽处有一点蒙蒙的白雾缭绕。
那是一个小小的面摊。天气日渐寒冷，那面摊的生意也日渐萧条。此时，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客人，各要了一碗热面，相对而食。
那老人须发苍苍，穿着青衫青袍，正用皱缩的手指拈起一枚熟蛋，慢吞吞地剥着壳。他的身畔长凳上搁着一把三弦、一双竹板。那琴也是一副老态，边沿和指板上的着色都已磨得斑驳。
他对面的青年二十出头年纪，额发纷乱，遮挡住半幅面容，只露着轮廓分明的下巴，和一张薄薄的嘴唇。
这青年的脸颊犹带着少年的消瘦，扶碗运箸的一双手却骨节峥嵘，看去便知定然是个执钢握铁的武人。
他的衣着虽不华丽，倒也干净齐整。这一身墨蓝的箭袖，直似要与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的腰间果然佩着一把长剑，瞧那剑鞘倒也寻常。他的肩头更背着个不大的包裹，照实了算，也只装得几套随身的衣裳。
这两人浑身都被秋风的寒劲渗了个透。只见他俩往面摊上一坐，便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冷了三分。
一旁的面摊老板也有四十来岁年纪，细条儿身段就像根面条【注2】。只见他板着一张刀削面似的脸孔，张开手擀面般的五指，揉着一团发好的面团。
这一老一少两个客人已在他的摊子上各吃了三碗面，还没有任何付账走人的打算，他倒也不催。他只用心揉着那一团面，活像要把这些日子没开张的愤恨，都揉进面团里，丢到滚水中煮他一个大开。
“啊，好可惜。”那青年说着，用手中的竹筷在面汤里搅了搅。牛杂面汤的浓香顿时在秋夜干冷的风中飘散开来。
他埋下头去，凑着碗沿喝了一口汤。他低头时，额前被夜风吹乱的发丝纷纷滑落，有几缕险些坠进汤里，那青年忙忙用手指梳拨开了那些恼人的头发，模样十分狼狈。
长年在风尘中打滚的人，往往就是这般狼狈。
从方才起就一直絮絮叨叨讲着故事的老者摇头叹息道：“唉，你们这些少年人呀，总以为掌握了宝刀宝剑，便能成就一番事业。我看你们，就像刚刚开刃的刀剑，藏不住宝光与锋芒，质虽坚却不韧，经不起一点屈折。其实大丈夫处世讲究能屈能伸，谁能担保自己一辈子都走得顺顺当当？那鸣鸿刀锋芒毕露，意在苍穹，本就不能为任何人驱策，最后却落得黄土深埋的下场。人生在世，难免要收敛些心气儿……”
“这话没错。”那青年吸着面条，声音也含混不清，“冲您这番教诲，这碗我请！”
“既然如此，这位公子何不把前面三碗也一块儿请了？就当为故事付账。”那老者持续叹息道。
那青年道：“你这故事老书卷上也有，讲出来就值三碗面，忒贵了吧？”
老者击节苦叹道：“后生差矣！君不闻萍水相逢值千金，几碗汤面而已，年纪轻轻何必计较，你就当尊老敬老……”
青年使竹筷指了指凳子上横着的三弦，笑道：“好吧，这顿就我请。一会儿老先生弹个曲子来听听，成不？”
老者颔首道：“好说好说——老板，再上一碗牛杂面！”
面摊老板刀削面似的脸孔上，一双短短的小眉尖动了动，终于露出点笑容。他高高儿应了一声道：“好咧，等等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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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老者一连吃了五大碗热气腾腾的牛杂面，这才拍一拍青衫下微微凸起的肚皮,打了一个饱嗝，一捶那青年人的肩背道：“老夫行走江湖日久，倒有几十年没曾这般饱餐啦！多谢多谢。”
那青年才吃罢第四碗面而已，苦笑着摆了摆手：“老先生好胃口。”
“你放心，吃人的嘴软，我这便唱个小曲儿销账。”
老者说罢又打一个饱嗝，伸手顺过那把老三弦儿来。他不过是饱食了五文钱一碗的牛杂面，却露出了满脸宿醉般的醺然。他抓着琴头一拖，琴身撞在木桌上“咚”的一响，隐隐带着弦腔中幽幽的嗡鸣，在这暮秋枯败的景致中寂寥地漾了开去。
“小子要听个啥样的曲儿？”
“来个香艳点儿的罢！”青年嘿嘿一笑，反手拈着竹筷道，“我给您和拍子。”
“我呸！”老者笑骂着，便用污糟糟的长指甲一拨羊肠弦。
那琴吃了拨弄，发出老气横秋的震响，一声一断，说不上珍珠落玉盘，倒似那更送了一层儿寒凉的秋雨一下一顿，击坠在泥青的旧瓦当上，铮铮笃笃，一声声杀破了静夜，要自那暮色中突围而去。
此时长街愈静，深秋夜里连声虫鸣也无，真真是寂静如死。这老人弹的老曲，流转在死亡般冷寂的夜里，随风奏送，平白就给夜色添了些哀凄的味道。
“秋、秋、秋——”老者蓦然开口，这一句三秋，直打从腔子里迸了出来，竟是意想不到的宏亮广阔——这一声焉能安在这小小的街角面摊上蛰伏，这一声似鸿鹄长啸，霎时间直冲青霄，连半天的云也要迫散了。
“好！”青年禁不住击节高赞。
不料这一句三秋未过，一声叫好没完，原本静谧无声也不见半星儿人气的街上哐哐哐就开启了四五扇的窗户，轰隆隆人声如炸雷，一连串的霹雳就甩下了九重天：
“什么人哪？夜上三更了在大街上嚎个啥呢？！”
“谁他妈嚎丧呀？皮痒找打么？看爷爷出来帮你捏捏骨！”
“还让不让人睡啦？……”
老者被骇得抱着琴就要往小桌下钻去，那青年一脸尴尬，忙站起身抱拳向左右街坊拱着手：“得罪得罪，咱是外乡人犯了规矩，以后一定留神，一定留神……”
他道了大小几十句的好话，那些窗户才一一关上了。他略松一口气，转脸对老者道：“若是唱个缠绵些的，郎情妾意，只怕他们都眯在窗下听壁根哩，谁还出声计较。”
老者半身已钻在桌子下面，伸出脑袋来拼命摇头道：“断乎不敢唱了，老骨头经不起捏！”
“哎呀，您已开了头，何妨唱个全本？”
“唱不得了，唱不得了！招来捏骨头的还好，若声量再大些，怕连刀灵鬼使也招得来，小老儿自觉阳寿未尽，还不想插队投胎……”
那青年听得这句，面色忽然一沉：“老先生也知‘刀灵鬼使’？”
那老者道：“这城子里的人，谁个不晓得每月初一、三十，‘刀灵鬼使’抬着‘圣刀之灵’出来寻主？你道是怎的今夜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青年淡淡一笑，指了指老者：“你不是人么？”
老者不由语塞。
他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还有我——”
最后，他的手指指向了一直默默揉着面团的面摊老板，道：“还有他。”
面摊老板依旧沉默，似若完全听不到方才的琴声方才的歌，亦听不到方才的责骂和议论。他的手下有一团面，他的眼里好像也只有这一团面。他狠狠地揉着那团面，像是要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揉进面里去，再将它拉成一丝丝一缕缕，道不尽的坚忍绵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寻人的刀（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