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新燕啄春泥》JessicaC

14、第十四章

　　或是受小窦将军与宝玉故事所感，花公公这几天明显多了几分伤春悲秋，念叨他家二丫头的时光也长了。
　　年轻姑娘们在康寿殿里闷得慌，都想听花公公年轻时候的故事打发打发时光。花公公原不想说，但是一群姑娘围着他“花公公长花公公短的”，他直接举手投降。
　　花公公说，他从小在乡野里长大，和他的二丫头两小无猜，他在山上放牛，二丫头就在河边浣衣。得空了，两个人就去地里挖白薯，在空地上用石头垒灶台，烤着吃，一个白薯两个人分。这么普通简单的食物，在那时他们二人的心里就如同珍馐一般美味，直至今日，花公公都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后来村里水灾，闹了饥荒，花公公的父母都在那场灾荒中失去了生命，花公公半大的小子愣是饿得没了人样。
　　村里的人说要想活命就去入伍参军，最起码一日有两顿饭吃。于是，花公公跟着同村的人一起去参了军，给自己找条活路。
　　花公公年轻的时候力气大，脑子活，军中的功夫一学就会，战场上也机灵，几次突破敌人的包围圈，有一次还救了主帅的命。
　　花公公在军中晋升了军官，衣锦还乡，他没有忘记他的二丫头。
　　二丫头也一直都在等着他。
　　他们二人在村里长辈的主持下成了亲。
　　成亲第三日，花公公就接到了军报，要他返回军中。新婚的二人依依惜别，约定这次战争结束后，花公公就从军中退伍，从此就在村子里守着二丫头，哪儿都不去。
　　可惜，世事无常，这一仗打得艰难，花公公的部队被敌人围困，打了几年也没有打下来。
　　人困马乏，军中粮食所剩无几，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
　　在这种情况下，花公公做了逃兵，他从军中逃出，一路乞讨往家的方向前去，一开始他不敢回去，他怕朝廷通缉他。后来他才知道，朝廷的人一直收不到花公公军队里出来的军报，以为花公公所在的军队早已全军覆没。等花公公回到村里，却人去楼空。
　　原来战火已经烧到了花公公所在的村子，村里的人早就随着大部队转移了，花公公也错过了与二丫头重逢的机会。
　　再后来，为了活命，花公公就进宫做了太监，他知道这辈子和他的二丫头无缘了。
　　这真的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但愿二丫头如今能过上幸福的日子。
　　这故事听得姑娘们哭得稀里哗啦的，小顺子却嗤之以鼻。
　　一个逃兵还逃出优越感了。小顺子对花公公暴打他的事一直放在心上，简称记仇。
　　况且，花公公逃出军队后是有机会去找二丫头的，一句不知下落就不找了，只管自己进宫找活路了，足见花公公也不是真心的。
　　一直以伶牙俐齿见称的花公公，听到小顺子的讥讽破天荒地没有反驳，还顺着小顺子的话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从来都是挺直着身子走路的花公公，这次转身离开，意外地佝偻着腰背。
　　平时受过花公公不少恩惠的宫女们不干了，围着小顺子直说他讨打。
　　挨了宫女们打的小顺子一个人生闷气，以一人之力孤立康寿殿上下，晚上吃饭的时候都不和大家坐在一起吃了。
　　见大家还在心疼花公公，小顺子忿忿道：“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委屈的，怎么不想想留在家里的女人？”
　　小顺子说他奶奶就是那个留守的女人。
　　愿身莫著裹尸归，愿妾不死长送衣。
　　他的奶奶就在一天一天的捣衣、裁衣、缝衣、寄衣的日子里盼着他的爷爷能回来。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可惜，他的奶奶从二八年华等到垂垂老矣也没等到她的丈夫。也许，他的爷爷早已经另娶她人，早不记得乡下还有个糟糠妻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一想到小窦将军远赴边塞，宝玉也不禁落下两行清泪。
　　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是啊，只希望尽快结束战争，使天下夫妻不再受战争分离之苦，有情人能生生世世在一起，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夜里，小顺子抱着进宫前奶奶为他做的冬衣，想着他苦命的奶奶哭着睡着了。
　　花公公与小顺子同病相怜，更多了一份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半夜特意去小顺子的房间看看他，替他掖了掖被角。
　　这一看不打紧，花公公觉得小顺子这件冬衣的针脚特别眼熟，像极了他二丫头的手艺。
　　花公公赶忙走到窗边，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在冬衣的下摆处发现绣了一只菱角。二丫头真名香菱，她不识字，所以，她做针线活特别喜欢绣上一只菱角，以表明是自己做的。
　　小顺子是香菱的孙子！
　　想通这一点，花公公异常激动，整夜都在房里踟蹰，一夜未睡。
　　找了大半辈子的爱人，现如今终于知道她的消息了，花公公老怀安慰。
　　听小顺子叫她奶奶，说明二丫头子孙满堂，在他们分开的这几十年里，二丫头又找到了对她好的人，花公公虽然也失落于那人不是自己，但也心下安然。只不过，小顺子为什么会进宫做太监，是不是家里日子过得不好？花公公孤身一人，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若是能解二丫头的燃眉之急，他也心甘情愿。
　　花公公多想这黑夜赶紧过去，他好找小顺子问上一问，偏偏这个黑夜特别漫长，比往日的都漫长。
　　等到了天一亮，花公公马不停蹄地就跑去问小顺子，小顺子刚起床，脑袋还没清醒呢，就被花公公摇醒了。从花公公激动的言语中，小顺子终于听明白了花公公的来意。
　　小顺子气不打一处来，在房间里又喊又叫的，让花公公滚蛋。
　　吵闹声惊动了太后，小顺子和花公公都被赏了板子。小顺子年轻还能扛得住，花公公就不行了，在床上整个人仿佛行将就木。
　　宫外的孙老将军替花公公请了太医，听说他俩是同期入伍，关系一直很好。孙老将军的儿子尚了公主，两人琴瑟和鸣，成婚以来从未红脸，从未争吵，婚后生下两儿一女，都很有出息。几十岁的人了，公主与驸马闲来无事还要撇下自己的儿女，泛舟湖上，过二人世界，他俩的婚姻是皇城中一段难得的佳话。
　　孙老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军功卓著，宫里的人都很敬仰他，所以听说是他的委托，太医院的人格外重视，加之，花公公这几十年在宫中当差也积累了不少好口碑，所以太医们都很尽心。
　　可是，再好的良医也救不回一心求死的人。
　　我去看望花公公，原本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啊，如今屋子里一股霉味，花公公躺在床上脏兮兮，又可怜兮兮的。
　　花公公望着天花板，眼球混浊，眼角还挂着泪。
　　我知道花公公也没精神头招呼我，我自顾自地寻了一张凳子坐在花公公窗边。
　　我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花公公有没有听进去。
　　那天我不在场，听在场的人说，起初小顺子的反应没这么大，是直到花公公问起，小顺子的奶奶和爷爷是否安在？他俩生活得好不好才开始爆发的。
　　我又分析道，小顺子一直说他奶奶一个人拉扯他不容易，从未提起过自己的爹和娘。他奶奶为了等去了前线的丈夫，从小姑娘苦等到变成老太婆，这说明这期间没有再成亲，不过既然没成亲，那么哪儿来的机会有小顺子这个大孙子呢？
　　我理不清这其中的头绪，花公公却仿佛听到了救星一般，眼睛都亮了起来，挣扎着起身。
　　春喜跟小顺子是债权债务之间的关系，比我们旁人联系更多一些。有些话，小顺子也愿意和春喜说。
　　从春喜处我们得知，香菱苦等了花公公一辈子，这期间经历战火，经历颠沛流离，不少人都劝香菱找个好人家再嫁，香菱不同意，她要等花公公回来。一个孤女在那样一个年代独自生活，光凭想象就知道处境有多艰难。为了活下去，香菱像男苦力那般去码头找活干，比她还重还大的沙袋，她一个人扛着走，可是拿到的薪水却只有其他男人的一半。但她也不怨恨，主人家愿意给她活计干她就知足了。
　　香菱心善，平时洗衣服的时候也会顺带着帮码头的工人一块洗了，做饭也好吃。周围人也知道香菱的遭遇，所以香菱在码头没受过人欺负。
　　有些不明真相的外乡人见香菱孤身一人，想借着酒劲欺负她，被码头的兄弟一顿暴揍。
　　渐渐地，大家都知道码头有个叫香菱的，惹不起。
　　等到香菱四十多岁的时候，一天夜里，香菱出来如厕，在草丛里听到了一阵猫叫声，她捡起路边的树枝，朝着草丛打去，企图赶走野猫。可是野猫的哭声并没有停止，香菱大着胆子朝着猫叫声的方向走去，才发现竟然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包裹里还放着生辰八字。
　　香菱把孩子抱回了住所，给他喂了点米浆，小猫般大小的孩子奇迹般地活了。
　　一大早，香菱就把孩子抱去医馆，大夫检查了孩子的身体，没毛病，就是奶水不足，有些偏瘦，养养就好了。
　　香菱把孩子抱了回来，在发现孩子的草丛边徘徊了几天也没见到丢孩子的人家，香菱只能把孩子抱回了家。
　　经过几日的相处，香菱和孩子处出了感情，一辈子没有孩子的香菱决定抱养这个孩子。周围的人都劝香菱不要，她一个人的生活都那么艰难，再加上孩子，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香菱说，那怎么办，这也是条命啊！
　　邻居说把孩子送去幼童院，那里专门收养弃婴，一切开支由朝廷负责。
　　香菱摇摇头，说，那里她知道，那里的孩子都可怜，都盼着有好人家收养，她怎么能再把孩子送进去呢？
　　香菱执意抚养孩子，她给孩子取名顺子，希望孩子将来一切顺遂。自此，她与孩子以祖孙相称。
　　有了孩子后，香菱比从前更加卖力地干活了，所得银钱都用在顺子身上。只不过，半大的小子吃穷老子。随着顺子长大，食欲见长，家里根本养不起顺子，香菱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也养不起顺子。
　　香菱把口粮都省给顺子吃，自己就更没有力气搬运码头的货物了，码头虽然克扣钱，但是给的还是比其他工作多，断了这笔收入，家里更是雪上加霜，再这样下去娘俩抱着一块饿死。
　　香菱的年纪一天天大起来，每逢下雨，手脚胀痛，肿得老高，走路都困难。
　　为了让奶奶能够得以颐养天年，顺子自愿进宫，进宫的卖身钱和这几年攒的工钱通通寄给香菱。
　　知道真相的花公公嚎啕大哭，对着小顺子一个劲儿地谢罪，直言对不起二丫头。
　　从此以后，花公公便以小顺子的爷爷自居，走到哪儿都不忘提一句“我们小顺呐”，惹得小顺子频频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