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雨入静流》AnneSherry

8、08

　　食堂外，阮静流正义愤填膺地用英语对电话说着什么。
　　路知雨一不敢靠得太近，二因为她语速太快，三因为自己英语不像她那么好……总之，除了零星的几个词外，他什么名堂都没听出就是了。
　　雨林……自从听到这个词后，路知雨就已经把世界地图在脑子里跑了一遍了。还有从她学弟妹们那里要来的信息，他也已经发给江童了。明天去看看，应该会有结果。
　　他凝视着那个发狂的女孩儿，虽然已经见识她决绝的背影，可她这么生气的样子，路知雨倒是第一次见到。像极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豹，会咬人那种。无意中又察觉到她不为己知的一面，路知雨不由得自嘲，这时候如果对其他人说他曾是她的男友，谁信呢？

　　路知雨就这么静静地守在一边，突然，阮静流踉跄着蹲下去了，他猛然回神，跑上前去。
　　“静流！”路知雨几个箭步就把人拥进了怀里，见她面色苍白，额头冷汗直流，他不免焦急，“你还好么，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事……你先、先放手……我包里有药。”
　　阮静流一顿一顿地勉强说出这句话，推挡在路知雨胸膛的手约等于无。
　　路知雨的心揪着，赶忙帮她把背包打开。只见她腾出手在里面翻找几下，哆哆嗦嗦拿出了一个小药瓶，不料这时她手突然一抖，那药瓶便落到一边去了。路知雨手臂一挥帮她把药瓶捞了回来，正要打开，目光不经意地从瓶身掠过……一看到那药的名字，表情即刻变得难看了。
　　“医生说了不要再吃止疼药，你都当耳旁风么？！”
　　生气地把药丢回包里，路知雨抱起女孩儿就要往外走。
　　“……去哪？”阮静流挣了一下，很不情愿。
　　路知雨脚步不停，“去医院。”
　　“别！别……我不去！”
　　这下，她反抗得更厉害了，可在路知雨看来，这些还是约等于没有的。
　　窝在路知雨怀里的阮静流又疼又气，可怜得很。她一边按着小腹松不开手，一边跟路知雨辩解着， “去医院也没用，你让我缓缓，就这一阵儿……过去就好了。我不吃止痛片了，你相信我，真的！”
　　见阮静流如此坚持，路知雨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些。他半信半疑，心里却还是不愿意的，可看着阮静流的执拗的表情，犹豫半天后，他还是妥协了。
　　于是，路知雨就这么把人抱进了车后座，又跑去买回热饮来给她暖着。
　　“一直以来都有的毛病，你怎么就不注意呢？”望着车上缩着的小人儿，他恨恨地说。
　　那小人儿虚弱地争辩：“一直以来都有的毛病……要能治早治好了。”
　　“……”
　　看着她皱起的小脸和不服输的小嘴，路知雨心想：这个伶牙俐齿倒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呢。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阮静流渐渐缓过劲儿来。
　　“几点了，我是不是耽误你上班了？”
　　听到这话，路知雨搭在方向盘的手顿了下。他表情复杂地回身看她，不敢相信都这时候了，她竟然还担心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
　　越是这么想，路知雨就越发生起气来，连带说出口的话都不那么好听，“我早上就说已经调休，现在回去也不会有人把这天假给我退了。你能放心了么？”
　　“……”
　　被这么一怼，阮静流不说话了。可就在路知雨以为阮静流终于可以好好歇歇的时候，她突然又开口抛出另一个问题。
　　“那……你愿意陪我去看房子么？”
　　“房子？”
　　不等路知雨再多问，她很自觉地解释开了。
　　“我手头的工作不是一两天能做完的，长时间住在酒，费用太高了。可是到哪里租房子，条件怎么样……我好久没回来，完全搞不清现在的状况了。琼林姐那么忙，我也不想麻烦她。所以，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啧。”
　　阮静流话没说完，路知雨就忍不住咂舌。他不耐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转眼又意识到阮静流目前的状况，又放回去了。对着车窗外好一阵滞气，路知雨才又转过身。
　　“你都这样了还要去看房么？非得今天？现在？学校没宿舍么？”他说。
　　虽然小腹还残留着一些痛感，可与刚才相比，阮静流现在的确是好多了。
　　“宿舍少，学生多。”她撑起身子朝路知雨看去，“我一个经济独立的人再跟他们抢，说不过去的。”
　　“……”
　　两人又对视了片刻，阮静流无声地偏开了头，不再看他了。她语气淡淡的，“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
　　见阮静流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路知雨也是大写的服气了。他想，是，我不愿意就算了，然后让你装个样子回去酒店，转身自己去看房了！这不是要气死我么？！
　　什么都不再说，他轰响油门，对阮静流交代道：“系好安全带，走了。”

　　一路上，路知雨的表情不好，坐在他车子里的阮静流也好不好哪里去。他脑子乱，她的脑子比他更乱。
　　因为中午的事，也因为不过脑子就对路知雨提出的无理要求……若放在平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请他帮忙的，可现在……
　　阮静流暗自苦恼：今天这是怎么了？我是气糊涂了，还是疼傻了？
　　然，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开出去的车总不能现在喊停，是吧？
　　阮静流还陷在自己莫名的情绪里不能自拔，汽车已经不知不觉驶入一个小区，停下了。
　　路知雨打开车门绕了一圈过来，他要抱阮静流下车。阮静流反应过来后赶紧往后缩，无奈座椅靠背限制了发挥，她还是被逮到了。尴尬之余，她又抬手推了推他，“我可以自己走，真的。”
　　路知雨身形一滞，不置可否地了俯下头。一瞬间，两个人距离被缩短了。一切仿佛回到昨天夜里，某一刻，他的鼻息从她脸颊擦过。
　　他凑近她，“你非要跟我争论这些么？”
　　“……”阮静流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好在，现在小高层都配有电梯，路知雨抱着人走了没多久就到地了。
　　“到了。”
　　他腾手拿出钥匙开了门，把人抱去屋里放进了沙发，指着这屋子对阮静流道：“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九十平上下的房子，简装过了，你住这里吧。”
　　阮静流不发一言地朝四周观望，这房子除了基础的家具外没再装其他的，看起来不免空旷了，但整体还是不错的……又左右观望了一阵儿，隐隐地，阮静流脑海里闪过一个不美好的猜测。
　　她猛地回头，对上路知雨的眼睛，“这房子……是你的？”
　　路知雨直直地望回去，“不然呢？”
　　“……”
　　阮静流放在腹部的那只手缓缓上移，按在了胸口。胸腔里，一颗心脏在剧烈的颠簸……怎么办，既肚子之后，这里也开始疼了。

　　房间里很是安静。
　　路知雨静静地注视着阮静流，只见她神色痛楚地闭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一丝清明的决绝从中一闪而过。他心里忽得一惊，等再仔细去看，便只见到她眼底的疲倦，连声音都像风，说出来就散了。
　　“路知雨，你恨我么？恨到……想用这种施恩的方式来让我无地自容，你想报复我？”
　　路知雨被她的眼神和语气刺痛，僵硬着身子定在原地，“……你说什么？”
　　“不是？”阮静流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喃喃道，“那就是愧疚了。”
　　几秒后，她又抬起头，“路知雨，你不用这样，真的。那个时候错的是我，谁都知道的。”
　　听了阮静流的话，路知雨的心头仿佛压了千斤顶，赘得他整个人摇摇欲坠。良久，他打开窗户，挪了一个凳子到她对面，下风口。他忍不住点了一支烟，接下来的话，不抽一支真的很难说。
　　路知雨把烟放在嘴边吸了一口，又吸一口，“阮静流，你现在怎么看我？”
　　阮静流反问回去，“你想让我怎么看你？”
　　他坐着，像一尊沉寂的雕像岿然不动，盯着手头的香烟一分一秒地燃着，直到烟蒂积不动掉落。
　　“我爱你，也想让你爱我。你听到了么？”
　　阮静流全身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两人的视线难以避免地撞上了。她盯着他，审视他，想从他眼睛里找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玩笑或者戏谑，这样……她会好受些。可路知雨平静地与她对视着，从那双明亮的、漆黑的、湿润的眸子里，她只看到自己愕然的脸，再没有其他了。
　　“……”
　　阮静流犹豫了。她慌了。她瞥过头不再去看他，这个人……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路知雨么？那个对她忽冷忽热的路知雨，那个无论她怎么告白都得不到回应的……路知雨。那样的一个人，会对她说“我爱你，也想让你爱我”？……不，不会的。
　　目光所及，路知雨手中的香烟，一点红光闪烁。
　　阮静流深深呼吸，“这一点也不好笑。一点也没有趣。你在骗我。”
　　瞬间，那个光点落在地上。
　　路知雨强有力的大手扳过阮静流的肩膀，强迫她面对他。然后，他的身子倾了过来。阮静流的呼吸停滞了，她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逃离，路知雨却不允许她这么做。他强势地将她禁锢在双臂之间，下一秒，脑袋就要压下来了。阮静流紧紧闭着眼睛，她抖得实在太厉害了。
　　像是过了很久，那人蓦地远了，她的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别怕……我是不会做你不愿意的事的。”
　　慢慢地，他的手也放开了，她安安稳稳地坐回了沙发里。
　　“静流。”
　　她闻声抬头，只见他颓唐的面容上苦涩的笑容。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再相信我呢？”
　　“……”
　　阮静流就这么看着路知雨，仔细地辨识着。突然，内心有一堵墙，轰然倒塌。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阮静流像是失了魂般不置一词。她只是失神地望着他，直看到他手足无措。渐渐地，路知雨慌了。他忐忑，他不安，他犹豫，从前不说是错，现在说了……是不是又错了？
　　“静流……”
　　这时候，阮静流突然开口了。
　　“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她问。
　　“什么？”路知雨愣住了。
　　“那个晚上……那个我怎么给你打电话你都不回的晚上。”见他无知的模样，阮静流突然变得暴躁，她甚至提高了嗓门大声质问路知雨，“那个我跑去警局找你你却赶我走的那个晚上！还记得吗？！”
　　面对女孩儿的控诉，路知雨置于身侧的手无意识蜷缩了一下，又松开了。他的肩膀微微耸起，又无力地落下了。缓而慢地，他闭上了眼睛，第一次主动隔开了彼此相交的目光。
　　“记得。”
　　得到回答的阮静流表情一瞬又回归于平静。她对路知雨说出口的话里似乎没有感情，就好像那是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她这么说着——
　　“就在那个晚上，妈妈打来电话给我，告诉我爸爸走了。那个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
　　“？！”
　　路知雨震惊地抬头，他的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声音还在响着，他的世界却静止了。
　　“我那时不断地给你打电话并不是想让你安慰我，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我以为听听你的声音，我就能知道该怎么做了。可是，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那会儿那么蠢，脑子转不动，没想过你在忙，就跑过去找你了。其实当时听到你骂我，我心里反而平静了。因为你看，父亲的死并没能改变这个世界什么。你还是那么忙碌，这个地球还是在转的。然后我自己回家，你不能送我。……那时候我发了很多短信给你，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一离开你，我就又开始害怕了。”
　　他那天忙到不可开交，说了什么连自己都不记得……他的手机……等到想起的时候拿出来开，已经不知道关机多久了。
　　阮静流没有停下，她还在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毫不留情地刺入路知雨的身体。让他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后来过地下道时，一个小偷要抢我的包，我不是不想给他，只是那个时候我完全僵住了。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我动不了了。等我再次回神的时候，右手很疼，真的，很疼。那个时候，我看着自己的右手，手心流了好多血，止不住地流了一地，我傻站了很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的手……那道疤……他的手也颤抖起来了。
　　“然后……我自己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在那里有人问我，‘你没有家人么？’我说，我的家人都很忙。妈妈在忙着工作，只是打电话告诉我她把爸爸的骨灰邮回了英国。男友在忙着办案……嗯……男友是骗人的，你甚至都没答应我。”
　　不……
　　“派出所里的一位姐姐帮我叫了去医院的车。医生在给我的手消毒的时候，用了整整一瓶消毒液。他在伤口上从里到外、反反复复、不断地冲。然后用很细的线去缝，最后，他拿纱布紧紧地把伤口扎住。告诉我，我可以走了。你知道那种感受吗？又冷，又疼，又无助。打了麻药也止不住，经历多少次都不会适应……我最怕冷，也最怕疼了。你不在，我就没有理由装作很勇敢了。”
　　不……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吗？——这是我发给你的最后一条短息，你还记得吗？……真的，哪怕只有一个字，你哪怕只回一个‘嗯’，我都觉得自己是有理由坚持下去的。我等了一夜，你什么都没说。”
　　不！
　　只听撕拉一声，那是他的心脏，被撕碎了。

　　路知雨无助地望着阮静流。她在流泪。那些水珠先是一滴一滴平缓地滑落，似乎无关心情。接着，它们逐渐汇集，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不断坠落，砸在她的衣服上，砸进她的手心里，又悄然消失了。
　　他路抖着双手想帮她擦泪，可她偏头躲过了。她抬起手很认真、很用力地，把眼泪都擦去了。直到脸颊被擦出红痕，阮静流却对路知雨笑了。
　　“……”
　　路知雨惊愕地望着她，整个身体的血液都凝结了。
　　你……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愧疚，一切都过去了，我走出来了。”她对他说。
　　阮静流抹掉眼角最后的泪珠，对路知雨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对不起，路哥哥……路知雨……我可能没有勇气再去爱你了。”
　　不……不。不！路知雨破碎的心脏在大喊，我不要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他开不了口，所有的语言在这个沉痛的真相面前都显得过于无力了。
　　终于，在阮静流站起身离去的那一刻，路知雨追了上去。他抱住她、想留下她，可最后那一刻，他还是害怕了。
　　“阮静流，你……后悔么？”他嘶哑着问她。
　　“什么？”她不回头。
　　“当初爱我……你后悔么？”
　　路知雨的声音颤抖着，仿佛这寥寥几个字是从他灵魂深处一丝一丝地抽出来，沥了血的。
　　“不，我不后悔。只是……”
　　阮静流的声音也是哑，她抬起自己冰凉的手，覆在路知雨滚烫的手背，用力掰开。
　　“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连那点说爱你的勇气都丢了……还有什么值得你喜欢呢？”
　　“阮静流，别走！”
　　路知雨更用力地抱回去，得到这个答案让他不能再犹豫。他强迫她转过身看着自己，用尽全力，倾尽深情。
　　“阮静流，静流！你留下来！爱我根本不需要勇气，你不会再需要那些东西了！往后的日子里我来守着你，给我个机会让我来爱护你……不行么？我是爱你的，一直以来都爱着你的……只是那个时候我太傻，我顾虑太多！你当时还那么小，甚至没有成年……我怕你的爱只是冲动，我……阮静流，嫁给我！”
　　阮静流没力气再笑了，她的嘴角不住地颤抖着，眼睛本就湿漉漉的，现在，被强逼回去的液体又要涌上来了。她催促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
　　“路知雨，你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我要走了，谢谢你今天帮我……”
　　路知雨的力气很大，拉住他不放，“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想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她坚定地转身，“祝你明天也……”
　　“我现在不想抓坏人，也不想帮公民。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她甩开他的手，“祝你快乐。”
　　“阮静流！”路知雨挡在门口，说出口的话像是乞求，“……你在听我说话吗？我爱你……留下来，好吗？”
　　阮静流撇过脸，“路知雨，我们都冷静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