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雨入静流》AnneSherry

9、09

　　太阳当空照，花儿在微笑。小鸟说，糟糕了，祝敏行你办公室不保！
　　“我去！”
　　打开门的那个瞬间，祝敏行觉得他的屋子可能是失了火了，要不就是……有个神人昨晚在这儿成仙了。
　　他眯起眼去看，云雾缭绕中坐着的那个神仙，不是路知雨是谁？
　　“老大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不约会？不回家？不能正常点？”
　　烟雾中的神人抬起了头，“……在家里我静不下来。”
　　“唉。”
　　祝敏行真是忍不住要叹气。你说说这个路知雨，见不到阮静流的时候，不正常，见到了阮静流，两天时间，更不正常了！简直是难为死个人系列。
　　“你就这么发神经吧！”
　　他认命地推开窗户散烟，扭过头对路知雨一通数落，“我都跟你说了一定不好追的，这才几天，你非要把我办公室搞得像案发现场么？”
　　被数落的那个人全然没有悔改模样，两条腿架在办公桌上，整个人后仰着陷进椅子，颓废极了。
　　“我昨天跟她求婚了。”他突然说。
　　“……嗯？”
　　祝敏行强烈怀疑自己幻听了，他掏掏耳又凑过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窗户大开的那刻，路知雨抬手遮在眼前，这会儿，太阳光对他来说太耀眼了。
　　“……我说，我昨天跟阮静流求婚了。”
　　“……”
　　祝敏行快哭了，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被老婆杀掉。他还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么？看路知雨现在这副德行，他根本不用猜就知道结果。
　　“老大你谈的这是什么畸形恋？正常的婚恋顺序需要我给你科普一下么？”
　　祝敏行的语气像是在逗乐，可路知雨完全没那个心情，他的心还痛着。
　　“老祝，你知道吗？五年前的那个晚上，静流的父亲去世了……你老婆知道吗？”
　　“啊？”
　　如果刚才祝敏行还是在玩笑中和路知雨交谈，那么现在，他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这大早上的，冷门儿消息一个接一个地爆，他觉得他需要冷静一下。

　　路知雨脑子很乱，可他还是把昨晚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讲给了祝敏行听。不过在这期间，他的讲述时断时续，因为对于路知雨来说，这种复述无异于逼他把痛苦放在心间反复咀嚼。当然，祝敏行听得也很是吃力，到最后，他根本是捏着眼睛布撒不开手。某一刻，他是真的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如果当初听了老婆的忠告，哪怕是两个人心里都有伤口，最起码不会造成二次伤害。可现在……从旁人的角度看就已经很绝望了，他真的为路知雨点蜡发愁。
　　直到眼镜片儿都快被擦薄了，祝敏行才呐呐地开口，“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
　　路知雨很疲倦，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为了破案几天几夜轮轴转也没有这么累。他掐灭了烟盒里最后一支香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今天的工作还在等他，路还是要继续往下走。
　　“既然拿起来了，就没有放下的理由。老祝，我只是想缓缓……我要冷静一下……我不能再伤害她了。”
　　“哎，兄弟。”
　　祝敏行拍拍他的肩膀。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

　　办公室的门在这时被推开了，江童的脑袋伸了进来。
　　“明星哥，老大在这儿么？”
　　路知雨起身，“我在。”
　　看到路知雨，江童的眼睛顿时亮了，蹭得窜到对方面前，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老大！你昨天让我查的我都查到了，你现在要来看么？我真没料到嫂子看上去文文静静的，竟还是个女中豪杰，不过……”说到这里，他又突然皱起了小脸，带着些担忧和不解，“你确定同意嫂子做这个？你之前了解过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知道……”
　　路知雨一言不发地往外走，祝敏行捧起了自己的小眼镜跟上。
　　怎么还有……从现在开始，我有点讨厌揭秘时间了。他想。

　　“老大……”
　　“知雨啊……”
　　“路队长……”
　　一走出门，路知雨就接受了一队同事的目光洗礼。唉，他开始后悔昨天没有嘱咐江童要秘密地开展调查了。
　　这边，江童当然听不到路知雨的心理独白，他已经用鼠标点开一个影音文件，“我们先从纪录片开始吧，这是一个对外汉语宣传片。我跟你说老大，幸亏我昨天晚上下载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记者上传的视频今天突然都被删除了。”
　　“……”
　　删除？路知雨想起昨天午饭时阮静流的那通电话，想必那就是原因了。
　　坐在江童让出的位置上，路知雨看着屏幕里画面缓缓推进，镜头从高空坠落，入目是一片茫茫的森林，周围很静，只能听见树叶翻覆的声音和绵延不绝的虫鸣，处处充满野生气息。突然，一个不熟悉的地名在屏幕一闪而过，镜头开始横向拉近。
　　不远处出现了人影：先是穿着白褂的医生和护士，然后是或站或走、或坐或躺的黑人村民，低矮的房屋，临时搭建的帐篷……画面几经漂移，最终定格在一个年轻女人和她身边的一群本地小孩子身上。
　　先前寥寥几个场景已经说明此地环境的艰苦，再去看这个女人和孩子就更加明显。只见孩子们衣衫褴褛，那女子也很是灰头土脸，再加上她皮肤底子很白，汗液从面颊淌过，抬手一擦就是一道痕，晒伤的红疹从脖颈儿下延到小臂，还有那一个个蚊虫叮咬的肿包……视觉冲击力满分。不过，无论是女人还是孩子，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些，他们似乎都很快乐。
　　镜头长久地聚焦在他们身上，女人反反复复地把几根树枝在孩子面前拿起又放下，与此同时，她的嘴里还反复念叨着几个词语。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字都要停顿，力求清晰，孩子们跟着咿咿呀呀地学不成样子，场面有几分滑稽，又略显惬意。路知雨看了很久才意识到，她是在教他们数数，一遍一遍，一、二、三、四、五、六、七……
　　画面一转，森林里迎来一场暴雨。
　　临时的帐篷被众人协力拆除，原住居民不得不在屋顶盖上更厚的植被，以加固遮雨。这一次，女人没有再和孩子们嬉戏，此时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在一条泥泞不堪的小径上，她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来来回回几次，她不断把幼小的儿童转移去相对的高地，再走回去时，最初站的地方已经开始积水了。那女子身材并不高大，更谈不上强壮，所以，她的行动显得有些吃力，甚至可以用步履蹒跚来形容。不过，与之相对的，孩子们迎着雨却兴奋无比。他们张开双手去拥抱雨，开心地呼喊。听多了就会知道，他们只在反复喊着一个词语。她们每喊一次，女子就笑得更开心了一些。路知雨被这场景震撼，因为他听到他们嘴里喊的是中文——雨！
　　画面第三次翻转，停留在一个安静的夜晚。篝火边围坐在黑人村民，那些医生、护士，当然，还有那个女人和那些孩子。大家击鼓传花，大大的花球用朵朵真花做成，非常美丽。当花球被传入女子手中的时候，鼓声停了。人们起哄着，叫着，闹着。女子站起身来，唱出一首歌。

　　Smile, though your heart is aching （微笑吧，尽管你内心伤痛）
　　Smile, even though it\'s breaking （微笑吧，就算它正在破碎）
　　When there are clouds in the sky （当天空飘过朵朵白云时）
　　You\'ll get by （你便可以做到）

　　If you smile （请你用微笑）
　　With your fear and sorrow （面对悲伤与恐惧）
　　Smile and maybe tomorrow （微笑吧，也许就在明天）
　　You\'ll find that life is still worthwhile （你会发现生命依旧姗姗可爱）
　　If you just smile（请微笑吧）

　　Light up your face with gladness （用欢乐描绘你的面容）
　　Hide every trace of sadness （隐藏忧伤的痕迹）
　　Although a tear may be ever so near （就算眼泪还没有干）

　　That\'s the time you must keep on trying （你仍需在那刻不断努力）
　　Smile, what\'s the use of crying （微笑吧，它胜于悲哀）
　　You\'ll find that life is still worthwhile （你会发现生命依旧姗姗可爱）
　　If you just smile （请你微笑吧）

　　歌声随夜风飘荡，像一首平和的摇篮曲，又仿佛一条平缓的溪流，淌进大家的耳朵，涤荡着他们的心灵。
　　画面最终定格在女子腼腆的笑颜，那个女子，是阮静流。

　　看完片子后，不只是路知雨和祝敏行，就连又跟着看了一遍的江童等人，也都沉浸在这份短暂的安宁之中。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祝敏开口道：“所以，静流这是在做汉语国际教师？”
　　江童摇了摇头，皱着小脸对他说：“我原来也以为是支教来着，可是你知道这是哪吗？”
　　“哪？”
　　“这可是刚果共和国……你再看看这个拍摄时间，”说着，江童把进度条拖回了开头的拍摄日期，声音很严肃，又很轻，“我昨天查了一下，这个时间点有多微妙，你们知道吗？”
　　路知雨盯着屏幕，“说。”
　　“这个时候，那边的埃博拉差不多刚刚被压下去。你们觉得这个时候，嫂子能过去教汉语？他们需要？”
　　“……”
　　见众人都不言语，江童又把鼠标移向了另一个视频。
　　“这个视频只有五分钟，是被上个视频的拍摄者作为片花放出来的。不过说实话，我倒觉得这个才是正片。”
　　点开前，他问路知雨：“这个刚才我也没放给夏队他们看，老大你要看吗？”
　　路知雨沉默了片刻，抬手在笔记本的触控板上敲了两下，窗口被打开，屏幕黑了下来。
　　比画面还先一步吸引了众人的，是一个男人纯净而又悲伤的歌声。

　　Oh, misty eye of the mountain below（噢，孤山之下的迷雾之眼）
　　Keep careful watch of my brothers\' souls（请用心守护我兄弟的英魂）
　　And should the sky be filled with fire and smoke（若浓烟烈焰弥散苍穹）
　　Keep watching over Durin\'s sons（请一直护佑我都灵子孙）

　　随着音乐的流动，画面逐渐亮了起来。
　　滚滚浓烟，熊熊烈火，染红了河水，照亮了苍穹。

　　If this is to end in fire（若一切注定焚于火海）
　　Then we shall all burn together（那么我们将一同燃烧）
　　Watch the flames climb high into the night（仰望火舌向夜色攀沿）
　　Calling out father, stand by and we will（召唤先祖与我们并肩）
　　Watch the flames burn on and on the mountain side（我们将看烈焰燃尽孤山之畔）

　　这次，镜头离得很远。
　　火苗窜动，映照出一张张肃穆的面孔。他们疲惫，他们悲伤，他们不忍送行。
　　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们闪着水光的面庞，如果你仔细听，歌声里不时传来他们隐忍的哭声。
　　这是一场葬礼。一场火化仪式。

　　And if we should die tonight（若我们今夜注定死去）
　　we should all die together（我们将一同离开）
　　Raise a glass of wine for the last time（最后一次斟酒举杯）
　　Calling out father, prepare as we will（召唤先祖）
　　Watch the flames burn on an on the mountain side（准备看烈焰燃尽孤山之畔）
　　Desolation comes upon the sky（荒凉自苍穹弥漫）

　　在这些悲伤的人群中，路知雨找到了阮静流。
　　她的双手紧握在身侧，她的脊背是那般直挺，跳动的火光模糊了她的面孔，却掩盖不住她沉痛的心情。
　　在她的身边，有个男子突然跪倒在地，哭得直不起身子。她的眼角通红，却还执意要抚慰另一个人的悲痛。她弯下身子，给男人一个有力的拥抱，任他在一个火光跃动的瞬间，回身把全部重心都压向自己，任他用颤抖的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作为最后的支撑。

　　Now I see fire, inside the mountain（如今我目睹烈火，燃尽孤山）
　　I see fire, burning the trees（目睹烈火，焚烧山林）
　　And I see fire, hollowing souls（目睹烈火，吞噬魂灵）
　　I see fire, blood in the breeze（目睹烈火，如风中涌动的鲜血）
　　And I hope that you\'ll remember me（希望你能将我铭记）

　　当最后一个音符悄然坠落，阮静流关上了大屏幕上的视频。
　　她注视着坐满了整个礼堂的学生，问：“看完这个视频，你们都很感动是吗？”
　　“是！”
　　“你们恨不得当时就在那里，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对吗？”
　　“对！”
　　“你们也想为他们帮一份忙，出一份力？”
　　“想！”

　　大礼堂里，青年人斩钉截铁的肯定回答余音不绝。阮静流却露出一个近乎讽刺的笑容。
　　“如果我告诉你们，这些都是假的呢？”
　　她走下讲台，走到他们中间，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的、充满热情的脸……
　　她对他们说，“不要轻易就被这些具有情怀的假象鼓动。”

　　“我现在站在这里，是作为一名汉语教师来的。可是视频里的那些，那不是一个汉语国际教师，那是一个无国界医生。
　　“如果有人问我，那么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是汉语国际教师，还是无国界医生？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在这个视频里，我是无国界医生。在那样的国家，那样的地区，人们连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成问题，又怎么会想要学习另一个国家的语言？他们没有那样的心情。无国界医生组织在招聘专业里也写得明明白白，暂时不需要教师。这点，请你们务必要认清。
　　“这时，可能又有人会问我，你明明是对外汉语专业的，怎么会跑去做无国界医生？我想，冥冥之中可能真的存在一种联系？我的父母都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一员，当有一天，我想去看看他们眼里的世界，那个世界也向我发出了邀请。很庆幸，我在大学里辅修了心理学，拥有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到了那个组织，被归在精神健康管控部门下，陪伴照料那些因为疾病瘟疫儿失去了父母的孩童。直到2018年，刚果成立了第一所孔子学院，我们的祖国无偿资助第一批学生入学，我才又以一位汉语教师的名义回归课堂。但那时间也很短，只到完备正式的师资力量到达为止。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摄影师要在宣传汉语国际教学的视频里，剪辑下我以另一个身份工作时的状态，我甚至很生气他未竟我许允暴露了我并不想示众的生活。可面对你们时，我只能说，请不要被迷惑。
　　“不要被迷惑，无国界医生的生活里不只有梦想、情怀、无私奉献，还有艰辛、悲痛，甚至失去生命。他们背负着在你们看来光鲜无比的荣耀，实际付出的代价远远不像视频里那么简单，而是困难重重。不要轻易说感同身受，当真走到了那一步，你才会知道曾经对着这些画面感动不已的自己是多么单纯可笑，无知茫然。
　　“不要被迷惑，汉语国际教师的任务仅在于教书育人。我们不应该过分美化它的形象，也不应过分低估自己的价值。汉语的传播不包括拯救生命于水火，也不包括穿梭于枪林弹雨之中。危险的地区自然会存在风险，但是我们的祖国会保护我们，只要你坚持，属于你的那份思想和信念就会被看见。
　　“不要被迷惑，我们现在聚集在这里，只是要为‘汉语国际教学’出一份教材，做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因为这份教材的特殊性，我们甚至不确定它是否会被别人使用，你们的努力最后可能都不会有收获……但它是一份坚持，坚持必有其道理，也有其必经的孤独、不解、失落，以及最初的信念。
　　“如果你们明白了这些，再来看我发出的邀请。要离开的……别担心，这里不存在任何道德绑架，它只是你人生中一个微小的选择，这个选择不需要任何心理负担，它还没有重要到会影响你的一生。愿意留下来的，接下来的路很长，不管怎样，我们将一起面对未来，面对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