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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story.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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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苏继澜是铁青着脸,黑着眼圈皱着眉去公司的,秘书看着他一个劲儿的发冷,说话办事都格外小心翼翼。整个上午,公司里回荡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大当家的”今儿个不爽,所有员工都没了说笑逗趣的勇气。
情况直到下午才有所好转,跟外商谈判,自然没有下层员工的事儿,大伙儿就只顾各自手头的工作,直到秘书满脸是汗从楼上的会议室爬出来。
“我的个妈吔,今儿苏总怎么了这是,嘴咬得倍儿死,半点儿余地都不给留,那话说的,都绝了。”
“怎么着?他把外商说得一愣一愣的了?”
“没有,他把翻译说得一愣一愣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婉转点儿跟外国人解释。”
“靠,咱苏老大改变人生态度了?”
“横是。”
“哎别说了别说了,他们下来了……”
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把外商送下楼,让司机平稳驾驶将贵客送回酒店,苏继澜暗暗吁了口气,而后回了自己的大办公室。
揉了揉眼睛,他无心再办公,失眠之后的疲惫几乎要了他的命,体力上没什么跟不上劲儿的,可精神上的不协调已经明显起来,刚才强制性的让自己集中了全部精力完成了那该死的谈判,现在完全放松下来,他只想靠在柔软的大办公椅里,透过玻璃墙,看着外头还算明朗的天。
北京的,秋日里的天。
那是一种孤高而又凄清的灰蓝。
北京的天空四季分明,春天的昏黄,冬天的苍白,夏天的湛青,秋天的灰蓝。你很少能见到格外透亮的天气,却也同样见不到梅雨季节那种长时间的阴郁,唯有四季里都同样强劲的风或者带着尘埃或者带着暴雨席卷整座城。
果然,是异乡。
苏继澜曾经开着车经过铺满银杏叶的景山东街,看着满目落叶的金黄与宫墙的殷红,想着苏州鹅黄嫩绿的早春;他曾经在一夜大雪之后望着满城的冰白,想着苏州盛夏碧蓝如洗的苍穹和炙烤的太阳;他曾经在霎时间的黑云翻墨和在巽风中掀翻了会所每一把遮阳伞的冰冷暴雨过后,看着突然又亮起来热起来的天,想着苏州那温吞的均匀的淋漓绵延的冬雨。
他想,也许自己和燕然的差别,就像这苏州与北京的天气。柔和与暴烈,平缓与急切,内敛与狂放,灵巧的折中,与自负的毫不妥协。
燕然便是如此。
他是个做人做事,都不给自己留余地的典范。他好像从来不怕得罪人,或者把事儿办砸,在他眼里,只要不违背所谓的江湖道义,不撞破他的原则和底线,那么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在一个圈子里,在一种氛围中,他会自然而然成为主导,成为中心,他有一种狮子的霸气,并非不可以温柔,但是温柔绝对要在实施强权之后。
苏继澜还记得自己到北京的第一个月。那是一段难熬的时日,干燥的空气硬质的水和吃不惯的京鲁菜系,让他很快额头上见了痘儿;转校之后那环绕在周围的时而滑溜溜时而硬邦邦而且抑扬顿挫声调高低都过于明显的京片子刺激着他听惯了吴侬软语的耳膜;连老师们都不能好好说普通话么?数学老师满嘴的“三角儿”,语文老师满嘴的“作文儿”,历史老师满嘴的“小日本儿”,连体育老师都会在课上扯着嗓子喊“把跑道让出来!都给我边儿去!靠边儿!没听见呐?靠边儿点儿!”
苏继澜想,那真是他人生颇为“有价值”的一课,他终于领会了北京话根本不是普通话,北京土著根本不屑于说普通话,他们从来乐于操着灌满了儿化音的,语序自由混乱,用词诡异,隐语颇多,象声词必不可少,还习惯性吞字,说起来又黏糊又脆生的北京土语。
这语言他从没如此大规模的被迫接受过……他想那一定是自己有生以来说话最少的时期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是太讨厌京片子了,太讨厌北京人了,太讨厌北京城了……那么多那么繁复那么无孔不入的翘舌音,这是什么鬼地方,这是什么鬼方言,这些人的舌头究竟是不是人舌头?
那段又气又烦又心乱如麻到觉得可笑的时间里,第一个接触他,打破了他的沉闷的人,就是燕然。
带着那股子霸道劲儿,说着那死不悔改的语速特快的土话,晃荡着一米八六的大高个儿,黑乎乎的脸上挂着傻乎乎的格外灿烂又格外抹不掉痞气的笑,他接近了苏继澜,接近了,靠近了,撞进了他的视线。
该说是对方太主动,还是自己根本无法忽视掉那个色彩过于强烈的存在?
“哎你姓苏哈?”旁边的家伙托着下巴看着他。
“嗯。”十六岁半的,脸上带着痘儿和雀斑的苏继澜点了点头。
“你是苏州人?”
“嗯。”
“苏州、哪儿啊?”
“……苏州……在江苏省……”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家伙面前理解能力都变凌乱了,苏继澜轻轻皱眉,揣测着对方的意思含糊的回答。
“不是不是,我是问你,苏州具体什么地儿,哦对了,苏州哪个区,我是这意思。”
“哦,平江区。”
“平江算市中心吧。”
“就算是吧……你知道平江?”
“不知道。”大大咧咧的咧着嘴笑了,燕然摇头,而后朝苏继澜抬了抬下巴,“我看你挺洋气的,肯定是市里头的人。”
没有夸张,那时候,被说是“洋气”的“市里头的人”,脸红了。
“哎对了,苏州是古城哈,那谁来着……夫差?你们俩算老乡了吧。”
“啊……差不多吧。”苏继澜已经忍不住想笑了,老乡?这是什么定义?这是什么奇怪的提问方式?
“那夫差墓到底找着了没有?”更突然更奇怪的问题来了,“我头两天看电视瞅见说夫差墓的事儿来着,没看全,到底找着没有啊?”
“这……说法不一,缺乏定论,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了……”觉得自己只有招架之功的苏继澜带着茫然,试图用最完善的方式回答,可他还没说完,对方就已经做了个“精辟”的总结。
“哦,就是说还没找着。”燕然点头,表情挺深沉,“嗯,也是,两千多年了,哪儿那么好找去。”
“嗯。”
“哎对了,苏州话跟上海话一样嘛?”
“……多少有点差别,很像。”
“明白了,就跟北京城里头的人跟平谷人说话有差别似的。”
“平谷人?”
“远郊。那儿人有时候一声二声颠倒,你要听一平谷人说‘鲜鸡蛋’,那肯定是‘咸鸡蛋’,咱班主任就是平谷人,你没发现她管宿舍楼门口那片小竹林儿从来都叫‘朱林儿’嘛。”
“没注意过……”
“时间长了你就发现了,特逗。”燕然脸上,那种单纯的坏劲儿浮上来了。苏继澜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
这个自来熟的老北……
“你们南方人都这么秀气吧,小骨头架子。”自来熟的老北还不依不饶的话痨着。
“……你是说我矮么?”多少有些气闷的苏继澜微微挑起嘴角。
“没有没有,绝对没这意思啊!”燕然连连摆手,“你一点儿都不矮,真的,我就是说你秀气,骨头架子小穿衣裳好看。”
再次被大大咧咧表扬了的人再次脸红了。
“我一直觉得肩宽才穿衣服好看呢……”
“得了吧,这绝对是瞎掰,我回回礼拜一升旗穿那身儿黑不溜秋的制服都觉得自己跟披着个炕单子似的,上头这儿裹着,倍儿紧,下头逛荡……”
燕然的话没说完,坐在他右前方的一个多少有点獐头鼠目的瘦子就回过头来开了口。
“哥,那是因为你丫有胸……”
“我靠姓李的,你想死吧你!”燕然瞪眼。
“我还没说完呐,我是说你有胸肌。”
“胸你妈的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燕然站起来了,然后扑过去了,“蹲下!唱国歌!”
这是高二文科2班隔三岔五就必须上演的经典节目。
坐在苏继澜前头的女班长小声说,你要不知道谁是李爽谁是燕然,就站高二文2班门口等着,什么时候听见里头有人喊蹲下唱国歌了,你就进来看,蹲着唱国歌的就是李爽,那监唱的,就是燕然。
青春的放纵,青春的不羁,青春的可笑,青春的愚蠢,那呼之欲出的嚣张,那不加掩饰的嬉笑,那单纯的年轻兽类之间的摸爬滚打……
活了十六个半年头的苏继澜,头一回觉得自己之前简直都太正经太正派太斯文了。至少,跟眼前这家伙比起来是这样。
然后,现在,燕然变了。隔了许多年之后,他变了。他变得安静了很多很多,还是会嬉笑,却不再有十七岁时的张狂,还是能感觉到他的霸道,却再不曾像当年那般恣意释放。
人生不只如初见呐……
其实不仅是他,自己也变了,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久之后,自己像是也感染了某些登幽州台歌一般的慷慨激昂,也偶尔会有燕赵之地慷慨悲歌之士的爆发的冲动。处处汹涌的人潮,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激烈竞争,无时无刻的嘈杂喧嚣,过大的压力之中,苏继澜终于有了想在劲风里呼喊的念头。
他想用呼喊压制心里的和周围的纷乱,可在他这么做之前,更纷乱的记忆就在重新接触到那个人之后率先一步将他压倒了。他无法不去想,无法不让自己去想……
他还记得头一回看见燕然发火,那是高二的一节月考前的自习课上,班里乱哄哄的躁动让他有些烦闷,他看不下去书,写不踏实作业,可就在他快要对这躁动投降时,旁边的大高个儿却突然啪的一声将手里的书摔在了桌子上。
“瞎鸡巴贫什么贫?!都他妈给我闭嘴!!”
班里霎时间安静了,刚才一直维持纪律失败的班长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他却在爆发之后小声嘀咕着“靠,看到哪儿了我都给忘了……”,从新抄起让他摔得特响亮的漫画,晃晃悠悠坐了回去。
胆儿大的和跟他铁的兄弟姐妹们开始笑,他也最终没忍住的笑了出来。
“得了得了,该干嘛干嘛,别出声儿就成啊。要不后果自负。”说着不够强硬的威胁,燕然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闲书上。
班里真的安静了,没人乐意“后果自负”,终于能踏踏实实看书了的苏继澜在偷偷看向旁边时,正迎上对方投过来的目光。
燕然冲他一眨眼,一挑嘴角,那口型像是说了句“这回安静了吧”,而后,他便收回了视线,只顾看漫画了。
苏继澜心里一激灵。
难道这家伙是为了他才爆发了那么一下的?
他问自己,但是没敢断定,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在那个纵情的放荡到让人害怕的夜,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学生浴池里,燕然抱着他,在他耳根说着“你还记得高二我头一回跟全班嚷嚷嘛?他们都说我是为了班长,还传我跟她有一腿,其实……我那是为你。”时,他才全身颤抖的证实了自己当初的猜测。
那言语如此简单平实,却热烈到令人恐慌。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你的,那后来为何你却要突然放手呢……
手肘撑在膝盖上,苏继澜重重的抹了把脸,他在叹息之后站起身,在宽大的玻璃墙边来回踱步,继而像是终于做了什么严重到要人命的决定似的,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手机。
他从来电记录里翻到那个不敢存更不敢删的号码,而后咬着牙按了拨通键。
他听见对方很快接了电话,他听见那声挺有力度的“喂?”,他回应一样的说了声“是我”,接着终于尽力平和的开了口。
“今天,有时间嘛?不麻烦的话……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