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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懂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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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队伍里最后一个半妖女孩处理好伤口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胧月夜走出这座人、妖以及半妖暂时混居的村子,来到海滩上。白日里的屠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尸体被幸存的人们扔进了海底,血迹在潮汐的冲刷下,早已消失不见,只有空气中时不时飘来村落里的药味和血味,还能隐约分辨出一些踪迹。
海滩边,明月高悬,夜风猎猎,杀生丸的衣袍被吹得鼓胀起来,银色的发丝狂乱地飞舞着,像是一面出征的旗帜。他站立着,那双金瞳静静地看向她,仿佛已经等了她很久。
胧月夜忍不住向他奔去,扑进他的怀中。
她有太多的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白天那些半妖孩子的遭遇让她放任了妖怪们的复仇,但随之而来的,是内心前所未有的动摇。尽管曾有几百年在人世间以巫女身份行走的经历,那属于妖怪的心灵依然让她单纯地笃信着兄长交给她的一切。
但是今天,她竟然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点疑问:摩罗,真的是因为天狐一族的诅咒意外诞生的吗?
她和杀生丸都没有真正参与过当年的事情,有关兄长陨落的一切,斗牙从来都讳莫如深,没有告诉过他们。如果不是在百世图卷中看到那过去的幻象,她对晴明的记忆还总是停留在那个温柔、强大、内心没有一丝阴暗的形象中。
可是那幻象之中,她看到了针对晴明的所有恶心阴谋,看到了人类为满足自己的私心可以对权术操控到何等地步——兄长他当年面对那样的境况,真的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怨恨,对他所珍爱的人类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吗?
哪怕是她,在今天看到人类对生命的虐杀,对异族弱小充满恶意的玩弄之时,也会在心中产生不可自抑的暴虐戾气——在向妖怪们下达复仇命令的那一刻,她甚至产生了和摩罗一模一样的想法:这样混乱、堕落又无序的人间,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意识到自己有如此念头的时候,胧月夜的内心像被闪电击中一般震颤了一下,她在一种空白麻木中如同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走进了思维的迷宫。她一边唾弃着自己像那恶魂一般偏执、阴暗,一边不由自主地被摩罗的信念蛊惑着。
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
她可以理解人心的复杂,却不能理解这个种族没有目的的恶意。妖怪之间的杀戮,从来只是为了活下去,因此面对敌人,哪怕最残忍的妖怪,也只会简单粗暴地结束敌人的生命。而人,在欲望的驱动之下,竟然可以把践踏生命当作一种娱乐,一种用于观赏的游戏。那些士兵,当他们在蹂躏那些半妖孩子的时候,心中甚至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纯然的兴奋和快乐。
这样的人类啊……
“杀生丸,我该怎么办……”胧月夜额头抵在银发犬妖的胸前,轻声喃喃。
杀生丸没有立刻回答她。周遭只听得见海浪的翻涌声和夜风的呼啸声。但那双握刀的手温柔地圈住了她。他的气息像城堡一样将她护在里面,让她不再受到风的侵袭。
“胧月夜。”良久,当她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杀生丸才开口说道,“不要去怀疑自己,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
“如果我做的事情是错的呢?如果……我做的事情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呢?”胧月夜依旧低着头,有些倔强地追问。
“我不喜欢晴明教给你的那些东西,但我不怀疑他。”杀生丸微微俯下头,抬起胧月夜的脸,让她看着自己,“仁善和怜悯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好,而不是让你去改变世界。或许你的仁善会带来不可预估的后果,可是那并不代表你做错了,重要的是,你选择了这条道路的时候,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如果最后结果是你无法独自承担的,胧月夜,你还有我。”杀生丸顿了顿,接着沉声说道。
胧月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杀生丸那双坚毅而坦荡的金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抚在自己脸边的手。
杀生丸他是不喜欢人类的。哪怕因为铃稍稍改变了一点对那些种族的印象,他也并没有对人类产生过多么强烈的责任感。可是现在,他却在纵容着她,理解着她,甚至愿意为了支持她的信念去面对那不可预估的未来——她何以能够让他待她到如此地步……
“杀生丸,我有没有说过,”胧月夜蓝色的眼眸里有星河璀璨,“自从我们在一起后,每一天我都前一天更喜欢你一点。”
这样突如其来的热烈表白,让清冷自持的西国领主怔了怔,然后他有些僵硬地撇开眼,“倒也不必如此。”
看着他那开始透出粉色的耳朵尖,胧月夜双手圈住了他挺直的腰,重新钻进那毛茸茸的怀抱里,闷闷地笑出了声。
这笑声让杀生丸的身体更加僵硬了,然而那蓬松的绒尾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将怀里的姑娘裹得密不透风。
巨大的圆月慢慢地落了下去,在天空中斜斜挂着的时候,月亮的中心出现了一点阴影。
那阴影在杀生丸眼中慢慢放大,一只一人高的猫头鹰飞来,落到地上时化作一个轻巧的少女。
听到动静,胧月夜转过身来,跟杀生丸分开,熟悉的气息让她有些疑惑,“你是?”
“杀生丸大人,胧月夜大人,我是鸢。”
“雾岛的孩子?”胧月夜想起从前斗牙在时,曾有一对猫头鹰妖怪夫妻跟随他,作为西国的信使,但后来那对夫妻在与东国猫妖的战斗中牺牲了,他们的一双儿女由蝉丸收养。
“可是,你不是还在修行当中吗?”
“是这样没错。原本我这次出来,是蝉丸大人吩咐,替犬夜叉大人送信回枫之村。但是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枫之村被大量人类士兵围困,连同两位沾有杀生丸大人气息的妖怪前辈在内。”鸢单膝跪地,有条不紊地向胧月夜二人汇报着情况,“那位被称为邪见的前辈似乎被打伤了,已经昏迷不醒。其他人为了保护他们,跟那些人类士兵起了冲突。为了不让更多人受到伤害,我们一起逃进了森林,法师用结界暂时挡住了人类士兵的进攻。但是,那些士兵却说,如果一个月之内,法师他们还不将前辈们交出去,并且放下武器投降的话,就要把森林烧成灰烬,让枫之村的所有人饿死在结界里。”
“是谁让你来找我们的?你说的这些,发生在你到这里的几天之前?”听完鸢的汇报,胧月夜面色沉凝地问道。
“一个叫铃的少女。”鸢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从我跟他们分别之后,今天是第八天。”
听到这一句时,杀生丸已经运起妖力,一副要飞走的架势,然而身旁女人的毫无动作,让他疑惑地停了下来。
金瞳看向胧月夜,仿佛在问她为什么不一起走。
“杀生丸,”胧月夜笑叹了一声,“你有你的责任,这里也有我的责任。”
但银发犬妖还是没有离开。
感受到杀生丸的心情,胧月夜心中柔软又酸涩。她低头轻轻拉住杀生丸的振袖,说道,“不要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杀生丸抬手抚过胧月夜有些散乱的发丝。他知道胧月夜在安慰他。她明白他的担心和不舍,也不吝于向他表达自己的担心和不舍。以他的个性,此刻他原本应该做的,就是信任胧月夜,将她留在这里,他则立刻离开赶往枫之村处理铃他们的事情。
可是,他却在一瞬间动摇了。
自他们重逢之后的这几年间,完全不比少年时二人一刻未有分离的日子。那时的他与胧月夜不是一同在西国修行,就是跟随父亲在战场上杀敌。她就像空气一样,始终在自己身边,而他也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胧月夜消失不见。哪怕分别的那几百年时间,他也一直按照自己的既定目标前行——像是为了证明她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一样,得知她还活着之后,他那几百年间从来没有去找过她——那个时候,对父亲牙刀的执念压倒了一切。可是自从他们重逢后,发生的种种让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哪怕胧月夜的能力有目共睹,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担心,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胧月夜会受伤。
这般儿女情思,从前是他最不屑也最不愿沦陷其中的。可是如今,他好像一点一点地走向了父亲曾经走的路上,那情感占据上风的头脑,是他曾经最为警惕的,而现在却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鸢和她的兄长之间有自己通信的方式,我会让鸢通知枭过来,有什么事,就让他们告诉我。”
“我知道。”
“不管遇到什么,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我知道。”
“从这里到西国,按凡人的脚程最慢也就三个月,胧月夜,三个月后,我要在西国的王城看到你平安无事。”
“还有……”
絮絮叨叨的话被胧月夜抬手挡住了。
“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胧月夜仰头看着这个在她面前一改寡言习惯的西国领主,温柔地笑道,“我会好好的,遇上强敌不会拿命去拼,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让枭和鸢通知你。有你在,我不会怀疑自己,也不会让自己去做任何冲动的事。”
“你去吧,铃他们需要你。我在这里处理好他们的事情就马上过去找你。”
“我保证,我会完完整整地把自己带回去,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
直到听到这一句,杀生丸才终于深深地看了胧月夜一眼,然后转头朝枫之村的方向飞去。
目送着杀生丸与鸢离去的背影,胧月夜压下心头隐隐的疑云,转身朝紫织母女所在的村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