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旧事》紫色菩提

22、第 22 章

　　休沐之后，再次回到书院，昔日同窗伴读的学子们又走了一些，连曹晚度都没有来，他与闻盛强烈的仇怨也已被这书院残酷而又现实的大局观强行浇灭，闻盛继续带着几次大考的功名，念着他的书，曹晚度弃学了。

　　我知道，这三天里，书院一定与曹晚度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他乖乖放弃了所谓的“公道”，我想，他到现在仍旧难以理解，如此闻名遐迩的书院，为何会纵容那等卑劣之事，明明院训里面写着，盗取他人文章，或欺瞒长者的行为都是书院的禁忌，若有所犯，必会被逐出书院，可此次是两文书院联办，国子监监考的大考，不是“平日”。

　　至于文桐书院举子自尽，与方叙“借鉴”张念文章的事，三日前院长虽利用恩威并施的手段让我们缄口不言，只是流言就是流言，纵使少了许多，却绝对不会消弭。方叙似乎并不在乎别人的蜚短流长，始终沉醉在自己此次大考优异成绩的结果里，与同窗相处之间，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而张念则恢复了过去的从容坦然，偶与方叙谈笑风生，让人看不出一丝隔阂，因为在张念跟前，方叙嚣张的气焰是永远蹿不上去的。

　　我一如既往的上课，温习，偶尔听两句流言，偶尔听见有人在因当年我与闻盛之事，为我打抱不平，甚至偶尔还遇见闻盛带着那张令人恶心的嘴脸，跑到我跟前笑道，“顾兄，曹兄之前与你要好，怎么他弃学了，你不去看看他？”

　　我冷哼道，“闻兄好宽阔的心胸，已经忘了当日挨揍的痛了。”

　　他道，“都是同窗，何必计较这么多，我早忘了。要我说，你就是太小气了一点，你若之前多帮帮他的课业，他此次就算落榜，也不会失去会试资格，更不会同我大打出手。”

　　谁能想象得到，一个在书院里众人厌恶至极，避而不及的人能对别人说出这样的话吗？我觉得同他多说一个字都是脏了嘴巴！

　　我疾步逃离他的视线，今日下了课，却并不想去温书，因为自从大考之后，这书院总充满了一股阴沉压抑的气氛，让人一踏进这书院的大门，便有些心情烦郁，有的人说，这是隔壁文桐书院的亡魂在作祟。

　　我想不明白，举目望去，明明是天高地阔的，如此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这样被一个功名困得死死的，困进了地狱？我虽懂得落榜的压抑与绝望，却看不清自己，若是落榜了，会不会也有一样的选择？

　　我茫然地走在街上，脑中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文桐书院那个魂归九霄的人，不禁觉得后汗连连。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将来我若遇到了，我熬不熬的过去？将来我该怎样做到“前途”与“阿若”两不负呢？将来我会不会也失去一身的功名，甚至失去阿若呢？

　　爹爹的冤屈与寄人篱下的憋屈压在我的心上，让我日日备受煎熬，无时不刻不想从中挣脱出来，“前途”是我与阿音将来的希望，是我为父亲翻案的唯一机会。可阿若却是我的心，是我目光所及之处唯一的光亮，那光亮出现过，若是再失去，我便会同死没有区别。

　　“弦之！”

　　远处一阵熟悉的呼喊将我从迷蒙之中唤醒，我抬眼望去，只见曹晚度在路的对面朝我招手后，向我这边奔来。

　　我朝他一笑，问道，“晚度，你怎么在这里？”

　　他道，“我要去看几家铺子，弦之，我弃学了，打算日后就专注打理我家里的生意了。”

　　我诧异道，“你还年轻，又不受银钱限制，就不打算再考了？”

　　他笑道，“算了，我回去想了许多，是我牵挂太多，不适合那条路，我有了一个举人的功名，也算为曹家争光了。何况那样的书院，不去也罢。”突然，他的神色严肃起来，认真的看着我，又道，“弦之，对不起！”

　　我心中波涛汹涌，激动又诧异，那个我曾经真心当作挚友的人，同我说出了这句话，我明白他道歉所谓何事，可依旧佯装不解道，“曹兄何出此言？”

　　他道，“其实当日你对我的冷淡与客套我是感受得到的，开始，我只觉得委屈与不解，后来细细思及，才知以往我做了许多让你心寒之事。”

　　话已至此，够了！

　　我打断他的话，“晚度，这些都过去了。”

　　“不，弦之，后来我想了许久，以前，我因心系家中生意，课业多番落下，一直是你在帮助我，甚至连喂马铲粪的活都替我干了，想想，你真的帮了我那么多，可是我竟在你有所需之时，果断拒绝，甚至跟你说了那么多锥心之言，我真恨那时的自己。弦之，你不知道我多后悔，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还是好兄弟吗？”

　　“当然！你我同窗多年，岂能说断就断。”我笑着同他说道，只是，我心中并不这样想，若非此次他被闻盛坑害的这么惨，他又怎能设身处地想到我当年的感受？他那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尚历历在目，我若真能忘干净，真真是缺心眼。因为人总是这样，只有走到谷底的时候，才想起曾今那卑贱的情义。

　　不过他的道歉，总是卸下了我的一个心结，但若叫我做到日后再同从前般对他真诚以待，是决计不可能了。反正他已弃了学，我同他日后所行之路是完全不同的，是真诚还是虚与委蛇，已经不重要了。

　　出了书院，便再听不到里面的半点流言了，听说书院里专门有一群人，身兼书院清誉，专门负责“传扬”或“杜撰”书院的美德，“扼杀”书院流言的，真真是厉害无比，有了这群人，两文书院流芳百代，想来也不是难题。

　　趁着天色还早，我压下胸中一切压抑的情绪，在人间楼门口等到沈若路过的时候，喊住了他，“先生，城外的红枫镇里风景正好，学生可否有幸陪先生一游？”

　　人多的地方，我并不敢喊他的名字。

　　他兴奋的说道，“最近事情太多，是该出去出去走走，红枫镇虽偏僻，这个时候却是极美的，想不到弦之你竟然知道那里。”

　　“总被困在那一方天地里，人的思想难免狭隘，其实除了这奉天府，城外也是天堂之景。走，先去常明街租两匹快马。”

　　索性，尚未入秋，我们到红枫镇时到了酉时已过半，天还是透亮的，半山腰下的枫叶在这样的光度下显的格外别致亮眼。

　　细风和煦，完全感受不到半丝的燥热，山间小路上时有面带愁绪的农夫匆急来往，丝毫没有心情观赏这片枫林，若非我和沈若，如此美景，便只能独自绽放。

　　只有见过了人间百态，才能不至于被科举那一小片天地困死，才能感受到自己心中所忧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我不由又想起了文桐书院那位逝去的同窗，若是他也来此处看过，会不会在走向绝路的时候，有一丝犹疑？

　　“弦之，你看，山下有许多青瓦屋，我鲜少见过这样的屋子，当真是别具风味。”

　　沈若天真温和的笑引入眼帘，瞬间安抚了我燥闷的心。

　　罢了，世间万物，来去都是注定的，我若看不破，兔死狐悲之感太过急切，不过就是自寻烦恼。想到此处，我欣然一笑，心中似乎对白日所矛盾疑惑的事有了偏向，我拉住沈若的手，道，“阿若，不管后路如何，我将来绝不相负！”

　　此话，我说过三次，第一次是情不自禁，第二次是告诫自己，第三次却是带着无比坚定的信念。

　　他不好意思地躲过身去，背对着我，道，“我一直相信你，弦之，我们去镇子里看看吧，顺便找个人家打尖，吃些酒菜，我饿了。”

　　“好，那我们赶紧下去。”

　　红枫镇上有许多民宿，别看地方偏僻，条件可一点都不简陋，不过饭食却比不上奉天府，我们来的镇上是最大的一家酒楼，店里一半的餐桌上都坐了人，我与沈若上了顶楼一个露天的长台，坐在那边吃饭，可以远远看得见山上的风景。店家劝过我们，说如今蚊虫多，呆在那长台上很是煎熬，我与沈若偏要去，果真，整个吃饭的时间，都顾不得看风景，只在赶蚊虫了。

　　胡塞了几口饭，我们便落荒而逃，走到三楼回廊时，便放轻了脚步，因为上来之前，店家交代过，三楼都是些常住的贵客，打扰不得，走到回廊前段，我突然顿住了脚步。

　　这里住店的人大都支起了木窗透气，在那时，我看到了一间房内有一个熟悉的侧影，他双手抱着怀中的一个身材娇小瘦弱的女子，满脸都埋在了女子胸间，笑得开怀。

　　桌上摆满了精美的酒菜，房间的木窗虽被刻意放下来了，可这小镇的店总不是那么精致，透过一条小小的缝隙，我还是认出了里面的那个男人，正是我在文怀书院的诗赋先生，王大儒！

　　我的驻足，同样也引起了沈若的注意，我同他相对一眼，便加快步伐，赶紧下了楼，一刻不曾停歇的离开了红枫镇。

　　方才我虽然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可那被翻开的衣裳内露出里面绣着紫菊的领子却说明了那个女子是女学的学生。据我所知，王先生的府邸在奉天府内，怎会在这偏远小镇常住？只有一种可能，那件房子，是二人固定的幽会场所。

　　虽然平日里见惯了王先生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如今又亲眼遇见这等事，可我并不觉得奇怪。世上的伪君子多，怎么就不能出现在两文书院？

　　“弦之，今日之事，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路上，沈若劝告我。

　　我道，“阿若，你是不是之前便知道此事？”

　　“知道的人不少，却从没有人说出过此事，我没想过，今日会碰见。经过这些事，你当知道，明哲保身，最为重要。”

　　“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只不过，被他的夫人知道，该是多么绝望伤心。阿若，我们不一样！”

　　遇到这样的事，难免会让我们想起自身如今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无从指责王大儒利用师长的身份勾搭女学子，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那样痴迷着自己的先生。

　　不曾想，沈若比我坦然得多，他笑道，“我知道。弦之，我没有告诉你，自我发现自己对你生了爱慕之意后，便向院长提了辞呈，层层上报，应该是这两日要离开书院了。”

　　突然的消息让我错愕不止，是我让他承受的负担，若非今日撞见此事，这些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顾沾啊顾沾，你怎配得上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