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旧事》紫色菩提

25、第 25 章

　　幸好是赶上了。

　　考场是一个间隔开来的房子，我平息了一下心情，便开始进入备考的状态。

　　九天的会试结束后，考生们又回到了贡院等待消息，本朝的殿试只确定进士的名次，并不裁人，所以此次会试的结果便决定了贡生们登科与否。

　　七日之后出榜，我的同窗只有张念，赵长宴，方叙，我与闻盛等二十三人上了榜，我的室友孟怀正也上了榜，而文桐书院上榜的则只有二十五人，这是两文书院开设十二年以来，文怀书院唯一一次胜过文桐书院的科考。

　　院长高兴坏了，次日，便在书院的文阁楼设宴庆祝。当晚，烟花冲天，炫彩夺目，整个宴席上得意的人享受着他们的尊荣，失意之人敛着他们的愁绪。

　　张念被众人围绕，因听院长说过，此次会试，张念颇受考官赏识，状元之位势在必得。我不太喜欢热闹，便端着酒杯走到了一座寂静的回廊，正巧，碰见梁珏抬着酒坛，往嘴里灌酒。

　　即便当日他有多么的自大与不可一世，可见到那样萧条无力的他，我心中依旧忍不住有些同情。

　　我走了过去，喊了一声，“梁兄！”

　　他朝我颓败地笑了笑，“顾兄啊，还未恭喜你。”

　　我同他碰了一杯，问道，“可还打算留在书院？”

　　他摇摇头，歪坐在边上的木凳上，凄凉道，“留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不如回乡里的县学，这里的学子都被分成了三六九等，那样的不公平。”

　　我感叹道，“何时启程？”

　　“明日，就明日，我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你看看，前方在花天酒地，只围着那些中榜之人，可除了你，没有人在乎我们这些失意的人，这里真真是没有半点人情味！”

　　我坐在他的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他道，“梁兄，每个人的际遇都不同，说不定你的际遇在后面。明日，我去城门口送你。”

　　他吸了吸鼻子，仰头背着轻嗯了一声，接着嘟囔道，“若不是院长赏识，我就不信，他能考的如此好的成绩。”

　　他的语出惊人让我心中一跳，我想起这些天来书院里众位同窗私下里说出的谣言，眉头微皱，劝说道，“梁兄慎言。张兄有真才实学，众人皆知不可望其项背，更何况，会试的答卷全是匿名誊写后才送到考官口中，你不是不知道，何来此言？”

　　且张念的家世并不好，是万万没有那样子通天的本领能让书院的院长去为他贿赂考官。

　　梁珏冷哼一声，“知道又如何？”

　　我知道，他不止在我面前说过这番话，这书院里是藏不住任何秘密的，自从放榜后，书院里就一直有人提及梁珏在背后诋毁张念，这些话怕是早传到了张念耳中。

　　“梁兄，我们学的是圣人之道，不该出口诽谤。”

　　他烦躁道，“好了，不说了，不说了，顾兄，明早我在东城门等你。”

　　...

　　回到段府，已到了子时，府门大开，我一进去，就有小厮迎了过来，说是我外祖母与舅父有请，我冲着同时守在门扣的阿音和陈伯说道，“你们先回去，我去去就来。”

　　陈伯激动地点点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喃喃道，老爷太太在天保佑啊。

　　外祖母的堂院热闹得很，灯火通明，想不到竟是为了我。

　　我面带笑容走进静香阁，朝外祖母与舅父行了个礼，说了些言不由衷的感激之言，舅父便下坐拉我起来，坐在他的身边。

　　外祖母抹了一把眼泪，“沾儿，明日里记得去叩谢你母亲的保佑啊，见你如此，我也算是对得起你母亲了。”

　　二舅母在边上接话道，“可不是，都说母亲的血脉都是文曲星下凡，这不又出了沾哥儿一个进士！这孩子可怜，自幼丧母，这些年也亏得母亲教导了，如今能有此成就，沾哥儿，你得好好感谢你外祖母。”

　　说罢，我又起身，硬挤下了两滴泪，跪下道，“沾儿多年蒙外祖母、两位舅舅和大表哥教导，日后必镂骨铭肌，谨记长者教诲，孝顺长者。”

　　二舅母将我拉了起来，嗔怪道，“瞧着孩子，平日里，你外祖母与舅舅对你关心疼爱的紧，怎用得着这般客气。”

　　“舅母说的是。”

　　寒暄了许久，我的大表哥段逸章咳嗽了几声，外祖母抹干眼泪，才说道，“日后若入了朝，免不了要让你表哥照应。往后，让你表哥给你谋一个好的差事。”

　　我的大表哥是道启十年的同进士出生，在朝六年，如今不过是小小的国子监司业，仕途上只能说是平庸无奇，我心中毫无顾忌，开门见山道，“回外祖母，沾儿已拜在了张子厚张侍郎门下。”

　　我亲眼看着段清章的脸色缓缓僵住，最终，沉默不语。

　　我露出一脸诚恳，解释道，“孙儿鄙薄之才，又时常妄自菲薄，从不奢望能够登科，因此不敢拖累大表哥的声誉。可当日蒙恩师张大人不弃，孙儿心中十分感念。”

　　段清章当日曾明明白白的说过，不愿为我投拜帖，被我撞了个正着，我就不信，他还有脸面继续在此事上纠缠下去。

　　果然，他尴尬笑道，“张子厚清高得很，你能做他的门生，也是福气。”

　　我的二舅母在边上打了个哈欠，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局面，说道，“都这么晚了，沾哥儿后面还要准备殿试，母亲还不让他歇着去。”

　　“瞧我都糊涂了！”我的外祖母拍了拍脑袋，又吩咐边上的人道，“你们送沾哥儿回去，夜里黑，多带些灯笼，不要让他摔着了。”

　　回到住处，阿音激动地一下子就挂到了我的身上，问，“哥哥以后是不是要当官了，跟大表哥一样？”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是啊，日后，哥哥可以带着阿音吃好多好吃的，玩很多好玩的。”

　　“太好了，太好了，哥哥当了官，以后被表弟和表哥们欺负，我再也不忍着了。”

　　我将他轻轻放在床榻上，温声道，“日后不用忍着了，乖，你身子不好，早点睡觉，好吗？”

　　阿音咳嗽了几声，我眉头微皱，问陈伯道，“许久不咳嗽了，怎么又咳了？燕窝还按时吃吗？”

　　“按时吃呢，这两日有些枫絮，问过大夫了，不碍事，继续好好调养就行了。对了，进而早上报喜人来过之后，老太太派人送了许多衣物，看样子贵的很，沾哥儿你看看怎么办？”

　　我见阿音慢慢有了睡意，便拉着陈伯出来了，低声交代他，“既是外祖母送的，好好收着就是，只是我也用不上这些，锁好就行。”

　　陈伯无奈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踌躇了许久，终于说道，“我们家的公子就是性子犟，不管如何，外人皆知你长在段家，即便这些年心中再有怨言，也得藏严实了呀。”

　　陈伯的话对我来说如当头棒喝，这一两日，我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登科的喜悦里，飘飘然了起来，本以为人情世故自己已是游刃有余，可如今回想起方才在外祖母那里同他们的交谈，恍觉自己的冲动。

　　我对段家的隔阂，陈伯看得一清二楚，叫外人如何不察觉端倪？如今我尚未入朝，若是不懂收敛与韬光养晦，又怎能立稳脚跟。

　　我原来只将陈伯当成一个站在我身后，为我照看阿音的家人，却不曾过，在我第一次得意忘形的时候，是他警醒了我。

　　望着眼前神色紧张的陈伯，我心中有万千的感慨，可终究只轻声说，“陈伯教训的是，沾儿受教了。就劳帮我准备好明日的衣饰了。”

　　说罢，我便催促着陈伯去歇息，自己则悄悄翻过围墙，去寻沈若。

　　他的府邸的陈设果真焕然一新，原先空荡的院子里松柏林立，树的边上摆着几个庞大的水缸，凑近了看，才发现里面不仅养着各色灵巧的小鱼，水上还飘着浮萍。

　　屋内更是不用说，各色古玩画卷和谐地呆在自己该有得位置，桌椅器具应该都换成了名贵的材质，我虽不懂得欣赏，可那些东西飘出来的淡淡的香味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对了，这屋内的灯光清凉柔和，沈若睡觉怕黑，这样的光线正合适，我顺着光源望去，目光落在了屋顶垂挂的数十颗清润透亮的大珠子上，心中想到能够为他布置这些的人，不免有些心酸与愧疚。

　　“这些是传说中的夜明珠吗，阿若？”

　　沈若合上手中的书，舒展了一下筋骨，点点头，又道，“弦之，恭喜你，等殿试后，我备酒为你庆祝。”

　　我抬手行礼道，“那有劳夫人了。”

　　他面色微红，猛瞪了我一眼，转而又噗嗤一笑，微斥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也温不成书，应在府内好好歇息，以备殿试。”

　　“你一人在此，我总是放心不下。”

　　他叹了一口气，回身躺在了身后的榻上，低声道，“弦之，我知你心思细腻，那日该能看出是个圈套，我没想到你会来。你可知，那日你把我吓得有多狠？”

　　当日的事有惊无险，我已经淡忘，不想沈若今日又提及此事，他应该一直在耿耿于怀。

　　“你可知，我若害你断送了前程，今后如何能安心？弦之，你今夜不该来！”

　　我走到他身边，蹲在他的塌前，目光灼灼地瞧着他，由衷说道，“阿若，当日我只是从心而为之，我知道人生在世，总是要做许多违心之事，可那日，我做不到违心地忽略你的安危。我知道若是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去了也无济于事，可我一路上我就想好了，不管结果如何，我绝不后悔。”

　　触及到他的眸光，我看见里面柔情似水，清亮温和，那样美的双眸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我吸了进去，很快，他又合上了双目，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了，弦之，明日你还要去贡院，你舅舅应该会起身相送，你快回去，待殿试放榜，我再与你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