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旧事》紫色菩提

26、第 26 章

　　翌日黎明，天色尚未透亮，我便赶去为梁珏送行。

　　在城门口，他坐在一辆虽陈旧，却颇显雅致的马车上，只是那小小的马车上系着两匹马。梁珏正翘着腿闭目养神，车的布帘被车夫扬了起来，想是为了让我好辨别。

　　在这奉天府，除了权贵之家的女眷出行会用到二匹之车，其余人，鲜少坐车，我不由得嘴唇轻勾，想不到梁珏虽然落榜，这回乡的排场还是少不了。

　　“梁兄！”

　　听到声音，他迅速睁眼，跳下车，惊喜道，“顾兄，你果真来了。”

　　我笑道，“岂可言而无信？”

　　他将我拉上马车后，便叫车夫开始驾马。

　　“知道顾兄要准备殿试，不敢太耽误你的时间，咱们说说话，一刻钟，你就骑着外面的黑马回城，赶紧回贡院。”

　　原来另外一匹马是为我准备的，他替我想的如此周到，我心中不由为方才的小人之心而羞愧，梁珏此人，虽爱呈口舌之快，却无甚心机。

　　我暗叹了一口气，随后问他，“河间府的书院可联系好了？”

　　“联系好了，去那里，我的才学想必是数一数二的，在文怀，平庸无奇不说，还得受人压制。”他见我脸色微变，接着安抚我道，“顾兄，我知道祸从口出，你是为我好。其实，我也佩服张念的才学，只是我看不惯他在书院中的独断专行，憎恶书院里的不平等。骑射课，我们替他选最好的弓，喂的也是军中的战马，招呼的哪里不周到，便要承受他的冷嘲热讽，有谁敢与他计较的？去藏书阁，他有自己专属最佳的阅览位置，且藏书阁的烛火，他都有多少次忘记熄灭了，从未有人敢提及，可我们呢，时时要替他人受过，一两个月不能进去温书。还有...罢了。”

　　他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的不满，虽聒噪，但说的都是实情，书院的同窗们鲜少与张念有所交情，就连我，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对于那些暗中的规则，大家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因为张念的才学不仅让我们折服，更让院长偏袒。

　　“顾兄，我知道他有真才实学，可这两文书院最不缺的就是才高八斗之士，你们不信我，谁知道张远思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能状元及第！”

　　远思是张念的字，他与同窗学子们向来关系疏离，在书院，甚少有人叫过他的字。梁珏的话我是一字不信的，且别说今次会试是礼部主持，下面还有御史台，国字监，吏部的数百双眼睛定着，根本无法作弊，以张念的才学，榜首也是非他莫属，压根用不上要什么猫腻。

　　他见我不语，有些急促，又强调道，“顾兄不信？我亲眼见到…”说到此处，他又似丧了气般抱怨道，“罢了，我只叹这书院乌烟瘴气，如此不公平。”

　　世道如此，弱肉强食，书院里是如此，朝堂上更甚，书院里不过是诛心，庙堂上夺的却是命，改变不了规则，便只能让自己去适应规则，甚至成为规则。

　　我宽慰了他几句，梁珏依依不舍地走了，书院里变得格外空荡，可这突来的空荡似乎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书院里所有人还沉浸在此次科考成绩胜过文桐书院的喜悦之中。

　　去庐舍里取完书，我便赶去了贡院，正碰到书院里的先生们在提点贡生们殿试所要注意的事。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的就落在了诗赋先生王大儒身上，他正在教导我们，天子重德行礼教，文怀书院的学子个个应当握瑾怀瑜，重才轻利忌色，不能有辱先生们的声誉。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我尚记得，这是王先生常挂在嘴边的诗句，如今听来，不由想起他与女学生苟且一事，只觉得万分讽刺。

　　那一天，张念并不在，听完了先生们的教导，我们便回到各自的房间温习功课了。这次房间的安排倒是有趣，我之前的室友孟怀正竟与张念分在了一个房间。

　　不知两个对状元志在必得的人，凑在一起，会发生怎样的趣事。

　　第二日的殿试很快的来临了，去考场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孟怀正，他见了我，十分激动，“你跟那个张念应该是同窗吧，此人甚是奇怪，今日殿试，昨日还回来的晚。跟他说话吧，也不搭理人，听说前科状元张侍郎还赞赏过他，该不是为了此事，开始夜郎自大，瞧不上任何人吧？”

　　“孟兄误会了，张兄性子清冷，绝不是负才傲物之人。”

　　孟怀正撇了撇嘴，“呵，你们这些城里人，说话就是滴水不漏，累得慌。我跟你说，我就是不习惯你们这些面具脸，所以我就算考了状元也不愿意在京中为官，只愿报效家乡。”

　　他的话，我是半信半疑的，会试过后，大家心中对自己名次的前后早有定论，往往进士及第的三人都会成为庶吉士，前程似锦，而二甲前二三十名的也都会留任京官，再往后去的名次，以及三甲则会被分派到各地任职，三年一调，至于调任回京的时间，就得看各人的福气了，因此，名次的前后与恩师的提点，直接决定了日后前程的终点。

　　而我知道，孟怀正如今名列前茅，我不愿意相信有人会甘愿放弃留任的机会。

　　殿试是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结束的，当宫中内侍送我们走出了及赢殿，我远远的就瞧见沈若撑着伞站在大殿门口。

　　同窗们见恩师前来，不知为何，皆纷纷低头不语，侧身疾步从着殿门处默默走过。

　　自从那日太子殿下一闹，众人皆知沈若乃沈太傅的公子，当年东陵郡闹瘟疫，假犀牛脚一案牵涉的人命有一两百之多，沈太傅认罪自尽，那样一个罪臣之后的身份，众人避之不及，并不奇怪。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人打扰我与沈若。

　　我们相视一笑，并不在乎方才发生的事，我同身后的宦官交代了一声，便快步跑到沈若伞底问道，“等很久了吗？”

　　他笑道，“有一会儿了，弦之，我出门的时候，就见令弟与陈伯在段府门口紧张的张望，快些回去，别叫他们等急了。”

　　我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心中惬意无比，金榜题名时，沈若，阿音与陈伯都在我身边，人生何求。

　　待走出皇城之外，为防惹人注目，我与沈若上了一辆马车，他将湿哒哒的伞收拢放到脚蹬底下，我这才发现，他一边的袖子已然湿透，而我的衣着却是干干净净的。

　　我忙锊起袖子，为他去拧衣物上的水，怎么用力也只能拧到半干。

　　“弦之，考的如何？”

　　我抬手，目光触及他神情中的轻柔，略微踮脚轻触了一下他的唇，笑道，“应该尚好。阿若，我有话想对你说。”

　　听他低嗯了一声，我起身将他揽住，紧紧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说道，“功名利禄并非弦之所求，三年，不管三年后，能不能为东陵郡一事翻案，弦之都愿意陪你踏遍天下山水，一生，绝不相负。”

　　他身子一顿，许久都没有反应，我探过脑袋去瞧他，只见他扯出一丝笑意，浅声道，“好。”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样的笑意似乎带着几分牵强，可他终究是答应我了。

　　沈若提前为我预订了一家小客栈的厢房，回到段府，同外祖母和舅父交代一声后，我便接着阿音，陈伯与沈若一起去了厢房庆祝。

　　阿音兴奋极了，根本没有心思同我们坐在一块，只在跟前上蹿下跳的，陈伯则坐在一边，时不时的感念着沈若的教诲。

　　“这里的酒水香甜，不同人间楼的，似乎更醇厚些，阿若，你如何发现这小小酒栈的？”

　　“公子！”陈伯朝我惊叫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对先生的称呼让陈伯失了颜色，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身边的沈若已笑着开口，“顾兄是我的挚友，陈伯，不必拘泥小节。”

　　陈伯起身抬酒去敬沈若，赞叹道，“先生脾性果真脱俗，老叟敬先生。”

　　“陈伯折煞了。”沈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弦之，并非此处酒美，是饮酒人的心境不同。”

　　“阿若说的有道理。”

　　杯杯酒下肚，我已有些微醺，陈伯与阿若的酒量好一点，正聊得开怀，一时言及沈若的年岁，又将目光放到了我身上，突然说道，“公子，如今中榜老爷太太在天之灵也安心了，过几日，也要抽个日子去李家提亲，今儿公子金榜题名，李家也不好再悔婚！”

　　我有些醉醺醺，听到后面才意识到陈伯在说什么，瞬间脑中一阵清灵，忙瞧了一眼沈若，见他面色无常，又同陈伯说道，“陈伯，婚约早废，万不可再提！”说罢，又将目光移向了一边正显尴尬的沈若，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心中挂念一人，终身绝不令娶他人。”

　　大概是因为陈伯在，沈若躲过了我的目光，只盯着酒杯发呆。

　　“那是哪家的姑娘，公子好歹告知我一声，我也好为公子准备聘礼。”

　　“不忙。劳陈伯安抚一下阿音，让他吃些东西。”

　　陈伯知我心意，便不再提及此事，可我心中却有些担忧，怕沈若会因此事心中产生隔阂，怕他会失落伤心，只是，这一晚上，他总是面色如常，不曾有过半分不悦。

　　我虽怕他生气，可见他毫无情绪，莫非阿若已相信了我，再不会有半分质疑？

　　回到段府，趁着陈伯去准备醒酒汤，我将阿音抱在怀里，轻声问道，“哥哥若是同别人不一样，阿音会不会讨厌哥哥？”

　　阿音抬头好奇地问我，“哥哥哪里不一样呢？是比别人更厉害吗”

　　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哥哥若是以后不娶妻，或是娶了你很不喜欢的嫂子，阿音会怎样？”

　　“只要哥哥喜欢嫂嫂，阿音也喜欢。”

　　“那阿音喜欢沈先生吗？”

　　“喜欢，除了哥哥和陈伯，我最喜欢的就是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