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26.欲止 ...
-
26.
放好热水的浴池里雾气腾腾,两侧砗磲壳琢磨缀成的珠帘齐齐垂下。砗磲是佛家七宝之一,比起艳俗华丽的珍珠,别具一种庄严雅致。上有所好,下必趋之,王祺是个雅人,宫中器物,也跟着讲究格调。洪林把苎布手巾折成小块,坐在王祺身后,顺着他肩胛脊骨擦下去,麦色肌肤渐渐泛出浅红色。
除了摩擦声和偶然几声水声之外,无人说话。往常共浴的时候其乐融融,少不了打情骂俏,眼下王祺一直闷声不语,弄得洪林心里惴惴不安,也不敢开口。
“苎布?”被搓了半天,王祺忽然问道。
洪林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嘴里“啊”地应了一声。
苎布是颇为高级的细麻布,宫廷中洗浴常用作手巾。苎麻是中原特产的纤维作物,号称“中国草”,半岛的产量并不高,更多是跟中原交易过来的。洪林并不知道主上此时问这个做什么。
“说起这个,忽然想起父王……”
洪林恍然大悟。说来颇有意思,王祺的父亲忠肃王是出了名的洁癖,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洗澡,甚至一天沐浴好几次,仅沐浴之费,传说一个月能用掉六十匹苎布,平均一天两匹布,令人瞠目的不光是奢侈,简直匪夷所思。因此宫中不少人知道这位忠肃懿孝大王的典故。
“其实不都是父王一个人用掉的啦,”王祺也觉得有点好笑,“澡巾又不是做衣服,怎样也不可能一天用掉两匹布,那是因为每次洗澡都有内官把苎布偷走,然后就不能不做新的,总是这样,所以一个月下来要好几十匹才够。”
“懿孝大王……”洪林问,“不知道么?”
“即使知道被偷走,父王也不会去计较这种事情吧。何况净身来宫廷中供职的内官,也是为了有利益可得,才会心甘情愿做伺候人的事情,如果连这些小的财源都断绝掉,反而显得不近人情了吧。”
洪林沉默。虽然他是洪家人——忠肃王的妃子、忠惠王和王祺兄弟二人的生母、明德太后洪氏的娘家后人,忠肃王对他来说也只是书面上的一个词语,他根本不可能了解。
“对了,你父亲似乎很会用药?”
“嗯?”洪林困惑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殿下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你上次给我用的忍冬草,后来你说是你记得你父亲所用之药。十二岁以后你一直在宫里吧,和家里人相处的时间很短,这么多年你还都记着。”
“是。”洪林点点头,“先父的教导,使臣受益良多。”
“求忠臣必于孝子”乃是人君之术的一种。因为孝亲乃是人天生的淳朴的感情,孝子不一定能成为忠臣,但是忠臣首先必是孝子——如果一个人连孝亲都做不到却声称要忠君,必为虚伪矫情之人。虽然王祺是把洪林当爱人来看,但是从君主判断臣子的角度,他对洪林念念不忘亡父的想法很赞许。
“那……你一定还知道不少方子吧……王后最近身体不好,或者你帮她看看?”
从忠肃王的苎布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原来不过是为了问他这么一句话!洪林黑线,这番心思也只有主上会这么绕了。
刚刚“嗯”了一声,洪林忽然觉察殿下话中有话,不由得心跳骤快,无法继续。
王祺正要看他反应,也不作声。若是洪林坦言“我给王后送过药了”,那他不过是年轻不懂事,心里是坦荡的,反而没什么;若是洪林刻意回避隐瞒的话……
“啊,小臣不过是略知一二,殿下您已经给娘娘送过很好的药了吧。”
背对着洪林,看不到对方的表情,王祺闻言心一沉,停了一会儿才说:“也是,你去送的话,不太合适呢。”他没点破,也算不得指责,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提点洪林一句“不合适”,点到为止吧。
洪林是宫禁之中长大的,言外之意自然听的出来,不由得僵在澡池中。埋下头,有点懊恼,还有点委屈。懊恼的是,不过是对王后略表歉意,本想做的不为人知,却还是被主上知道了,真是难堪;委屈的是,自己这么大的人了,一举一动都在主上的耳目底下,不过好心做一件有利无害的小事,怎么也被人管着,怎么就一点余地都不留。
王祺转过脸来,看见洪林一脸沮丧不吭声,自己话说重了?要是闹得洪林晚上不高兴,他也没甜头可吃,心里暗暗说这孩子还真是轻不得重不得。他想调节一下气氛,故意从洪林手里抢过澡巾,比划了个动作,玩笑地说:“怎么,我来给你擦背?”
洪林赶紧起身推脱,两人你来我往一番,弄得水花飞溅,雾气腾腾,最后只得罢了。
夏夜很热,情事之后,洪林方才觉得自己浑身布满了一层薄汗,气味和洗浴时留下的花香混在一起。寝室里点过艾蒿,浓郁的气味充盈着整个房间,却还是有勇猛的蚊子在上空盘旋着,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洪林茫然地躺在床上,小心地调整呼吸,等待自己的心跳渐渐平复。明明是以往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次却平添了许多陌生感和羞耻感,似乎是因为君臣之间的肌肤之亲,距离上次似乎已经很久。其实空白期也就是十天不到吧,可是最初的那三天改变了太多东西,无论是□□还是精神。洪林一想起当初与王后圆房时的情景便觉得心跳如狂,愉悦感和罪恶感相互交织,仿佛站在地狱边沿窥视其中光怪陆离的情形,明知那是地狱,却忍不住为之心旌动摇。本打算远离欲望好好地冷静一下自己,可他又不敢拒绝服侍主上。男人和女人的身体虽然不同,却同样使站在边沿的洪林不安、惶恐并且迷惑。
身边的呼吸很均匀,殿下睡着了吧。洪林手扶着床垫小心地坐起身。王祺的睡姿一贯平稳端正,洪林和他睡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连翻身都很谨慎,更不敢乱踢乱滚。他默默地拿过丝绸的短衫套在身上,无声地打着衣结,单薄的嫩绿色在夜色里如同一阵青烟似的。
“你要去哪?”低沉的声音溶在黑暗中,又翻上来。洪林觉得自己的心一沉,又翻上来。
“您还没有睡?”他下意识地反问。
“嗯。”
“臣还有事情要办,今晚……就回自己房间休息……”洪林无措地说,他想要逃避心中的臆想。可是在王祺看来,洪林却是在逃避自己,这让他也感到不快。可是洪林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总不能耳提面命,何况使洪林陷入如此不安的人正是自己,如何忍心再加诘责,他翻身伸手从后面揽住洪林的腰。洪林正在打衣结的手指碰到他的手,僵住了。
温暖的手掌和手臂,不粗壮,却分外可靠,那是自己从小到大都一直依赖着的,一直紧握着的……洪林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他缓缓闭上眼睛,然后躺了回去。
“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了。”王祺在他耳边说,“以后就不会有事了……”
“可是……”洪林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可是娘娘……,我不能……”娘娘因为月事而生病,所以娘娘并没有怀孕,您还会让我去吗?洪林想起第一天被送上王后的床榻时,主上前所未有的亲昵和热情。今天您如此亲近我,如此挽留我,是因为您还要让我去做那件事情吗?您可知道那件事情永远见不得光,我一生一世也会为此见不得光,即使过去数十年,即使那个孩子登上了王位,即使我死去,也还是见不得光……
“以后……再也不会了。”王祺伸手擦拭他流到颊边的眼泪,“不会了……真的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