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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Unbroken Repris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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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但是雨的声音已经不再那样刺耳,变得细细的,细细的。阿拉贡方才的头痛也稍稍减轻,虽然无法答话,但是他开始听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听那个疯子说话,但是他的的确确这么做了。也许对方的疯话里面有什么东西打动他,也许只是因为被绑着手堵着嘴,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
“你走了以后,我和阿尔温谈了很多。”莱戈拉斯说,然后皱了皱眉头,“也许谈得并不多,而是我想得多——你知道,有的事情隔了一段时间,回想起来就不再是最初的样子,因为你想了太多遍,早就分不清哪些话是说过的,那些话只是你事后想到的。”
“阿尔温很在意你对她的许诺——我想不论是谁,能够得到一句真正的承诺都会珍惜的。注定会死去的人,知道自己生命有限,却还是愿意去为了别人而活,这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在人类又很容易理解。因为他们的生命是在动的。如果不与别人产生交融,生命就会没有丝毫意义。他们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有一天消逝得无影无踪,完全把生存的意义置于“活着”那段时间,为死去的哭,但是也为新生的笑。一个失去代表一个获得。世界在动之中平衡,岁月是消逝和补充,而根本就不是一种永恒……”
“你无法想象,一个对自己的种族充满了优越幻想的精灵,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有多么沮丧——我是说,我总是和蔼地看其它种族,用一种溺爱的,高高在上的姿态。身为伊露维塔的头生子,我怜悯那些注定会老去和死去的生灵,然而我忽然为了某一个醒悟而害怕了起来,如果我们离开世界不是为了大方地把它让给别人,而是因为我们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弃,甚至于被创造这一切的主神所遗弃了呢?”
“我不停地想这些,我无法抑制地想这些。不明白为什么其它精灵可以安安乐乐地住在无忧之地,平平淡淡互相陪伴,我却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生活。我又开始怜悯起起来了,阿拉贡。这次我怜悯的是精灵——空有不老的美丽容颜,却终究不能找到实在的语言去形容它。美丽的真切在于其立足的点。我可以描述一个人类的美丽,但不是说他的肤色如何白皙,瞳眸如何清澈,而是叙述他‘一辈子’究竟夺得了什么,施与了什么——这就好像生命的意义总是要到死亡的一刻才能总结出来一样。人类的美在于他们的蜕变,而他们的成长总是伴随着蜕变。比如,一个幼小的女孩10年前摘下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抹着眼泪哭诉它不再盛开;今天站在那里婷婷玉立手捧鲜熟的水果,指给你看后山满眼的果树——或者是一个奔放不羁的青年,在沼泽泥洼中迭滚打爬被人笑话,一眨眼却成了统领天下的君王,威严庄重的嗓音可以述说最令人崇敬的历史——”
他突然停下来,叹了一口气。
“千年以后,也许会有精灵说他爱我,不亚于人类之爱。可是我又怎样去衡量?就像我也无法去叙述精灵的美丽和生命究竟意义在何处,任何没有终点的东西,都是无法评价的。”
“可是问题就这样来了——为什么我和其它精灵不一样?为什么我回首自己将近万年的岁月,很清楚自己的意义在哪里?为什么我无法忍受了无止境的漫长光阴再这样消磨我的的光芒?答案是——答案是——很早很早以前,我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和一个人类联系起来了。承认这一点实在让人尴尬,一个无限的生命是如何禁锢于有限中的?但是虽然尴尬却并不可悲。我有限,可是我有了我的立足点。”
阿拉贡看见他缓缓低下头来。然后伸出手放在自己额头上,简直冰凉彻骨。
“蜕变,”莱戈拉斯说,“在蜕变中把灵魂飞快地注满,同时把□□飞快地消耗——消耗去幻化为新生。这一种美丽,实在令人心驰神往。”
阿拉贡发现他可以看到对方眼睛里很深的地方。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如此认真盯着什么人的眼睛看过。它是蓝色的,或者颜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真的很遥远,仿佛飘在什么别的时空。
“你是对的,阿拉贡。”他说,“世上没有誓言[永不破裂],因为永恒是死的,即使它看上去还活着,它也只是活在过去里而已。我应该庆幸自己的过去的确是活着的,即使它令我再也回不到死亡中去,我毕竟是因为一个人类而活过。”
雨声开始变得更细小,莱戈拉斯仿佛忽然如梦初醒。
“雨快停了,”他说,“雨快要停了——黎明就快要来了。”他忽然呼吸急促起来。“我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可是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做了这么多的事,不过就是为了再看看那容颜,听听那声音。”
阿拉贡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明白莱戈拉斯究竟是什么意思。
莱戈拉斯撕开了他嘴上的胶布。
然后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
阿拉贡忽然醒悟,他是在等他开口。
“嗯——”他尴尬地清了清喉咙。有些不知所措。“呃——为什么非要去衡量呢?”
莱戈拉斯一愣。“什么?”
“你说你无法衡量爱,因为无限的爱让你惧怕,让你不相信。而你因此变得越来越憎恨永恒,是不是?”
莱戈拉斯没有回答。
“可是爱不是拿来衡量的。”人类说,“爱的意义从来就不在于你能得到多少,所以别人给你永恒的生命也好,给你有限的时间也好,全都没有必要拿来比较。”
人类等着回答,可是莱戈拉斯只是睁大眼睛看他,仿佛他的目的不过是注视和聆听。
“我不知道你们‘精灵’是怎么回事,”他继续说,“普通人的爱是很简单的。两情相悦,不计得失。惟有这样才不会有遗憾。你总是想着生命的长短,这个问题也许不存在于人类之间,但是这问题的实质还不就是得与失吗?你想为你曾经爱上一个短命的人类而造成痛苦找诸多借口,可是这大可不必。你知道吗,要是你爱上什么人,你应该问的问题是你自己可以给他什么——如此一来,对方是人类还是精灵,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莱戈拉斯轻轻吸了一口气。
“你之所以如此在意‘[不可破裂]’的誓言,那是因为你还是太过于执着,”阿拉贡说,“誓言不是说给别人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个人类[不曾破裂]的诺言让你充满了妒忌。因为你认为你太过于永恒,以至于得不到。可是我想说,如果是我给出那个誓言,我才不管对方的生命是否远远在自己之上呢!我给他我能给他的所有,如此而已。如果你要问什么才是爱,那么我会说这就是,顾忌太多的爱是不对的,爱不问愧欠、不问得失。只要爱过都明白。”
“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没有‘被爱’过,就说他没有‘爱’过。”莱戈拉斯淡淡地说。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是人类却感觉仿佛有人重重打了他一拳,一时语塞。胸中不知怎么涌起什么陌生的、火辣辣的感觉。他想,也许这就是对方口中的“怜悯”。
“得与失——”精灵歪着头,“你说得很对,现在想来我的迷惑根源就在这里。但我的执著并不是因为我计较这些,而是因为我被错放了位置。我不是不能去爱,人类。我只是变得只相信有限的爱,而我周围却是漫无止境的时间和了无尽头的岁月——”
他叹了口气。“我思索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永不破裂]——永不破裂的誓言是有时限的,因为有一天会终结,所以才能理直气壮地说,‘在有生之年里,我不曾食言。’可是你瞧,在永恒的世界里,你让我如何去采用那种人类的逻辑?所以我说我被放错了地方——已经不再属于那个世界,却不得不被迫留在那里。”
安静了一会,他忽然微微笑了,“不过这没有关系,人类。不论神明是否已经遗忘了精灵一族,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彻底遗弃。对于我来说,仅仅这一点就已经足够——我与人类世界的关系也奇异地[不可断裂]。就像你现在看到的,我在这里,在你的眼前。不断的牵念让我赢得了回来的机会,虽然时间很短,可是终究可以把这么多郁结已久思绪倾倒出来。我知道我要找的人类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可是只要我能够把这些话说出来,说给由他的身体幻化的新生听——这样我就不会永生永世陷落在后悔里,后悔我当初如此无知了。单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伊露维塔并没有遗弃我。”
“你说的幻化的新生难道就是我吗?”阿拉贡问。
莱戈拉斯不再回答了。他的视线已经被窗外的雨点吸引而去。
“说完了该说的话,我差点忘了——”他深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好久没有淋雨了——你能想象有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世界待了那么久,想念雨水都快想疯了吗?”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打开窗。
雨已经很稀落了,但是风还是把少许的水珠飞溅到他光洁的脸上。他闭起眼睛来,让水珠顺着面颊滑落。
“多么令人迷恋。”他喃喃低语,“生于大海,路过整个中州大地,飞上爱尔贝雷斯的星空,然后再回来,想去那里就去那里。你很短暂,但是你不愧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要是我能跟你一样有多好。”
阿拉贡躺在沙发床上,因为被绑着而不能移动,但是他被这一景象牢牢地吸引。一个模糊的精灵,站在汽车旅馆的床前,渴望地把自己埋进雨丝之中。
他默默看着,直到视线模糊。
***
次日清晨阿拉贡醒过来,太阳很刺眼。
除了他自己以外,昨夜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痕迹,他甚至怀疑是否自己喝醉了酒,睡在汽车旅馆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听说很多人都会梦见自己被绑架。还有不少人会幻想自己被外来世界的人绑架,嗯。这很普遍,没什么丢人的。
也许他应该去问问阿尔温昨天是否有过一个名叫莱戈拉斯的宾客。
可是有又怎么样?并不能代表夜里的那些奇怪谈话不是他幻想出来的。莱戈拉斯,也许只不过是婚礼上一个普通的客人,因为下雨很早就走了,根本不记得阿拉贡是谁。
或者他们曾经随便地说起过关于婚礼誓言的可笑话题。
阿拉贡发现时间已经快要到中午,连忙收拾一下出了旅馆。他在对面街上找到了自己的车子,抓紧时间往阿尔温住的旅馆开去。
他回去的时候可是吓了一大跳。
阿尔温是哭着扑到他怀里的,伊欧墨跟在后面皱着眉头老大不满意地看他。
“出什么事了?”他问。
“要是你活着为什么不打一个电话?”伊欧墨说,“没人知道你昨天在哪里过的夜,而法拉米尔的公寓所在地因为附近瓦斯泄露在凌晨时分发生了爆炸事故,烧得一塌糊涂。阿尔温快要疯了。”
“也就是说,我本来会在昨夜死去的。”阿拉贡轻轻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莱戈拉斯,他想。不论莱戈拉斯是真的还是他梦里的,他的确救了自己的命。
“该死的!我昨天碰到你时,还叫你去法拉米尔的公寓睡觉——你让我以为,是我杀了你!”伊欧墨瞪大了眼睛吼道,好像这一切全都怪阿拉贡。
“现在没事了,亲爱的。”阿拉贡拍了拍阿尔温的背。
“天哪——”阿尔温抽泣着,“我还以为我失去你了——要是失去你我应该怎么办?”
“可是你不会失去我的,亲爱的。”阿拉贡笑着说,“我答应你,不论富足贫穷,疾病抑或康健,我都将爱你、珍惜你。”
伊欧墨无法忍受地嘟囔了一声,转头离开。
“这时候还开玩笑!”阿尔温说,“我知道你明明不喜欢这些可笑的誓言用语。”
“谁说我开玩笑了?”阿拉贡忽然认真地开口,“既然只有人类才有资格说它,我认为我应该珍惜自己的权利。”
阿尔温不解地看着他。
“你很在意这些话,对不对?”他温柔地问。
她依偎在他怀里,没有回答。但是他知道她已经不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