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劫》豆芽砧板

5、查尔斯与萨贝妮

　　如果说萨贝妮也会向往去克罗兰德的晚宴，那是因为那里有一个非常庞大的藏书室。晚上宴会过后，当绅士们留在餐厅抽烟的那段时间里，远离了爱打牌与爱唠叨的老贵妇，她很容易就能够溜去那个地方。

　　奥兰多公爵小姐被热情邀请去弹琴的当口，是最容易不被注意溜出客厅的时机。她这么做已经好几次了，像往常一样，她绕过一大堆围绕在亨利艾特身边献殷勤的王孙贵族，不声不响地从西厢音乐室边门走出去，藏书室就在走廊的另外一边。

　　出乎意料的是，这天晚上书房门居然开着，而且里面坐着另外一个陌生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裙，低头很认真地看书，完全没留意有人进来。萨贝妮感觉自己像个不速之客，可是竟然来都来了，她又不甘心退回舞厅去，权衡之下，决定硬着头皮敲门。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扰您看书。”她说。

　　对方抬起头来，合上了书，非常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这书房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欢迎你跟我坐在一起。”她说，“真难得，斯沃特小姐居然也是溜出跳舞厅，躲进藏书室的人。”

　　萨贝妮微微一愣。“您认识我？”

　　“对不起，”对方站起身来，“我是李内特•克伦切尔。克罗兰德的托马斯•斯蒂尔是我的妹夫。我每年圣诞节都从北方来这里。今年我妹妹妹夫都不在伦敦，可是勋爵还是照习惯把我请来了。我马车到的时候客人都已经进餐厅了，所以我没有参加宴会。不过我听说过你，因为你是伦敦现在最热门的话题。”

　　萨贝妮有点尴尬。但是克伦切尔小姐看起来却很自然也很友好。

　　“也许我能帮你什么忙，我是这间藏书室的常客。”李内特说。

　　“喔，不，谢谢，我只是来找司格脱的书，记得我上次看到第三卷。”萨贝妮说，“我想它应该在那里……”她说着走到左手边的书架，伸手往高处取下书。

　　“看来你对这里也很熟悉啊。”李内特笑起来了。

　　于是两个年轻女人一见如故地谈论起司格脱的作品，正谈的高兴的时候，仆人来敲门，邀请她们去大厅，因为那里正要上演新的音乐节目。原来是女主人邀请来的意大利男歌剧演员准备在公爵小姐伴奏下现艺。

　　萨贝妮只好与克伦切尔小姐一起走回音乐室，不幸的是，她一进门就被公爵夫人发现了。对方向她招了招手，她不可能装作没看见，只得跟新朋友道了歉，走到公爵夫人身边。

　　“看到你太好了，亲爱的，我正在奇怪呢，怎么只看见查尔斯，却不见了你。”夫人说着转向身边的女友达林顿夫人，“我说哈丽叶，我总觉得这女孩脸色不好，害我老为她担心受怕。怕她在人多的地方会觉得不舒服。”

　　“是有点儿，小可怜。”胖墩墩的勋爵夫人说，“你大概是气闷吧？来坐到我这儿来，有没有带嗅盐 ?我这儿倒是有。”

　　萨贝妮试图解释说自己健康状况很好，但是那位好心肠的夫人怎么也不肯听。她被半拖半拉地拽到她们身边坐下以后，正好看到查尔斯扶着亨利艾特的手，坐在钢琴边上。

　　过了一会儿，等到哈丽叶•达林顿听歌剧听到昏昏欲睡的时候，公爵夫人就微微欠身跟萨比妮说话，问她刚才是不是一直待在藏书室里。由于很快得到了一个干脆爽快的回答，她脸色立刻变了。

　　“我让你到这儿来是让你尽量跟这儿的人打成一片，可你倒好，总是让我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听着，以后凡是大型的晚宴，你都留在我身边，懂吗？”

　　“可是夫人，”萨贝妮辩解道，“在我看来，‘社交’的意味在于交朋友。与其在大厅里交上十个毫不投缘的一面之交，倒不如到藏书室里去认识真正说得上话的人。今天我就认识了一位很好的小姐。”

　　“你指的是李内特•克伦切尔？”

　　“是的。她是个非常和气，也很有见识的小姐。”

　　“她是个不错的年轻女人，但她完全算不上社交界的红人。”公爵夫人不屑地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她只能提供她一个人作为你的朋友，因为她的社交圈子并不比你的大，她总是一个人躲在书房里，见了人也很少说话。”

　　听了夫人这样的评价，萨贝妮心里非常不舒服。“克伦切尔小姐，我倒觉得她非常健谈。”

　　“健谈？算了吧。她在我面前从来不会一连说上十句话。”公爵夫人说，“这儿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

　　那是因为你和你的朋友都跟她说不上话吧。萨贝妮心里说。

　　“不信，你看看那儿……”夫人示意萨贝妮把目光转到右侧许多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查尔斯正坐在那边的观众席里面带微笑看着亨利艾特表演，他身边有许多名门公子和闺秀。他们都带着显而易见的优越感，有些态度轻松随意有地欣赏着音乐，有些低头轻轻说话，分寸适度、愉快而亲昵。

　　“看见了吗？”夫人说，“这个是我今天要教你的。你想要在伦敦社交界崭露头角，就必须在那个地方挣到一席之地。别看那些年轻人都好像没什么心事，他们每一个都是花了力气心血，才有了今天的社交地位。”

　　“再看看你那位新朋友。”夫人再度示意萨贝妮转移目光。

　　李内特站在大厅一角，披着一件披肩，手里抱着一本大琴谱。

　　夫人微微笑出了声音。“其实克伦切尔小姐家世还不错，可惜的是为人很拘谨，都快三十岁了，到现在也没出嫁。虽然弹得一手好琴，到头来只能专门做在舞会上给人伴奏的差事。老斯蒂尔怕她在人群里却没人请她跳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萨贝妮心中的反感一点一点积了起来。

　　“夫人，我觉得您说的话很不公平。”她说，“虽然我了解克伦切尔小姐不多，但我觉得她是个聪明有主见的女人。假如她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或者不愿意结婚的话，她完全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能因为这就在背后议论她。”

　　“你这话是在教训我？”公爵夫人斜过眼睛。

　　“我不敢，夫人。”萨贝妮口气很淡，“但我确实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能以您所说的这种标准来衡量。伦敦总该有几个头脑冷静的人吧。”

　　说完这些话，萨贝妮认为自己会被公爵夫人不留情面的抢白一顿。谁知道事出意料。夫人完全没有发火的样子。反倒是嘴角挂着个笑，这一来女孩反而不安了起来。

　　“我亲爱的萨贝妮，”夫人懒洋洋地说，“你前半生都是在修道院里过的，而年轻的修女通常都有你这种毛病。书读的太多了，人情世故知道得太少了，自以为世俗就是庸俗。可是亲爱的，你是不是也想过，假如我不是一个庸俗的人，假如十万英镑买不动我，你又会怎样呢？”

　　萨贝妮楞了一下，说实话，在公爵夫人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她一直自以为自己会向往斯沃特伯爵夫人那种隐居的生活。只因为这种可能性从一开始就被否定了，所以她竟并不曾细究。现在，当问题被直提出来，她却忽然犹豫：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我一直都觉得，阿里西亚在某种程度上实在太过于天真了，从你的身世就能看出来。不过，多年的独居寂寞多少教会了她一点道理——她的确立了一张不错的遗嘱。可是假如你体会不了她那份心，一切就都白费了，小姑娘。”

　　萨贝妮吃惊地抬头凝视公爵夫人的眼睛。她简直不相信这话真的是出自眼前这个女人的口中。此时此刻看起来跟自己数月前见到时毫无两样，可是，萨贝妮却发现，自己这才刚刚认识这位夫人。

　　“真不敢相信，”夫人摇了摇扇子，“我这人是越来越堕落了，居然为了十万英镑说出这种话来。”

　　意大利男高音的最后拉长音激起一阵热烈掌声。表演结束，宾客们纷纷起身，有的去拿饮料，有的三两聚集攀谈评论音乐。公爵夫人也离开了坐席。

　　萨贝妮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下脸色真的有些苍白了。

　　“想发呆的话，最好到阳台上去。”一个声音这么对她说。

　　她猛地一抬头，发现查尔斯正低头看着他。出乎她的意料，对方脸上完全没有笑意。

　　不等她同意，他伸手就一把将她拉起来，一只手轻轻托着她的后腰，带她脚步很快却很轻地从边门带离了客厅。可见查尔斯•凯斯蒙特在晚会这样的场合何等驾轻就熟、来去自如。

　　在正对后花园的大阳台上，他放开了她。黯淡的烛光和花园里的几盏油灯显得有点昏暗，夜晚的风凉凉的，萨贝妮脸上却非常烫。

　　他刚才坐得很远，所以他不可能听见公爵夫人对自己说了什么。萨贝妮这样安慰自己。

　　良久，他们谁都不说话。萨贝妮手肘支撑着阳台的围栏——这是一个贵族小姐决不会做出的此动作，但她却毫无芥蒂地自然地让自己处于这样的体态，查尔斯刚才说过，他是带她来这里发呆的。

　　“好些了？”查尔斯问。

　　“我没事。也许你该回大厅去。人家会找你的，你跟我不一样。”萨贝妮说。

　　“你不用为我操心，我很懂分寸。”他回答。

　　这话在这时候听来不知为何十分刺耳。就好像在说，她才是唯一不懂分寸的。萨贝妮不自在地抱着两条胳膊缩了缩肩膀。

　　“你冷吗？”

　　“有一点。”她顺势撒了个谎。因为这种独处加上沉默，开始让她宁愿回到人群中去。

　　“可不可以再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由于这话实在让她纳闷，她终于鼓起勇气，回头仔细去看他此刻的脸。

　　他的脸在阴影里，背后衬着房子另一头的大厅里隐约透出来的光线。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可以看出来他神色跟方才并无两样，有些疲倦，没有了社交场所里常见的自信。

　　跟据谈话的走势，她应该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之类。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身体前倾，又以一个贵族小姐绝不会做出的体态，让自己的上半身越过了阳台的栏杆。

　　“查尔斯。”她第一次地，直呼了他的名字。

　　“什么？”他似乎吃了一惊。

　　“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萨贝妮说，“男人如果有钱，又有家世的话，就不用靠山了，对吧？”
　　“人是永不会满足的。”查尔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