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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开蒙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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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玕成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就打发他小厮回家传话,自己要跟着秦夫人走了。至于家中父祖的叮嘱,乃至自己是背着家里偷偷出门,和自己本想出门来找八贝勒长见识等等想法全都抛在脑后。不要说微服打算与他结交的胤禩,就连知道他少爷脾气的小厮也吓了一跳。还是秦夫人说天色太晚,周围几个没散的食客也劝,梅玕成才念念不舍地回家,一路上搜肠刮肚想着话来说服长辈明日再放他出来。
胤禟在旁边看着,不服道:“这就叫梅家上了二哥的船吗?只是一个不知事的公子哥而已,梅文鼎本家还在李光地家住着呢,李中堂是一向倾向八哥你的。”
“皇阿玛喜爱梅文鼎大家这样一心做学问的人,不喜欢大家卷进我们兄弟里,这个道理李中堂也是知道的。”胤禩倒是看得清楚,“我本意是化名来往一番,也不图什么,既然这样闹开了,就算了。明日与他做个别便走。”
“八哥竟忘了。明日贾家史老太君七十大寿,还给咱们下帖子呢。”
“京城里老太君太多了。”史老太君是早逝的孝康章皇后的侍女,康熙皇帝的乳母,又嫁到国公贾家,因为有苏麻喇姑的例子在前,他们这些皇子后辈勉强敬重一二。“按例备份礼就是,还叫我们亲去不成。”
“只是贾家贾敬,近日他不是说要出家修道吗?皇阿玛自二哥那事后又最忌讳皇子结识杂道邪修。我是感叹他如何好死不死触霉头,还要拖你我下水。”
“他家应该往所有弟兄那都发了一份,不独你我。照常就是,不备礼反而奇怪。况且贾家圣眷正浓。别看现在圣驾在热河,明日必有对贾家的恩旨回京。”
“既然如此,冷不丁皇阿玛突然想起来,还是待在府里为好。免得他老人家又发脾气。”
“我是真的对这些无所谓了。”胤禩淡淡地说,“不该我的就不该我的——比如这位梅小爷,就没有缘分吧,那依你说的,之后也不必来了。”
……
与八贝勒擦肩而过的梅玕成回家,只找了兄长交代几句,转日就又溜出来,进了秦家。秦夫人收拾得十分妥帖,他当日就见到了那位,不,是那对据说十分顽劣,气走了几个师傅的少东家。
父母疼爱,将双生子女一起教养,梅玕成不在意,反正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只是这俩娃娃说是虚岁四岁,实算不到三周岁。不要说读书写字,站起来都没桌子高。
梅玕成:……这秦家启蒙确实太着急了一些。
他之前的期待,见他们也都没了。想是什么别的高人做的点子,假托在小孩名下。只打算应付着当几天启蒙先生,在这秦家多待几日,也好打探真正的高人的消息。
孩子太小也不拿笔,只念些简单的启蒙诗,认几个字而已。他本来以为是最轻松的活计,却没想到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豆沙坊不当值的伙计丫环,挑水的烧柴的打杂的,也都在屋外旁听。梅玕成十分不自在,但问了秦夫人乃至秦侍郎,都不说不好,反刻意将门窗大开,以便他们偷师。不知道谁带的孩子甚至跑进屋里来。他进这家之前就有了孩子难教的心理预期,又怕像之前的先生一样被赶出去,只好忍了。
伙计丫头们有时听课不懂,或课间闲暇,都拿树枝在外边沙地上比划,竞赛算数。
梅玕成有点看不上这野人,但也忍不住凑上去问:“这真是你们少东家画的?”
他们笑而不答。梅玕成找到那日与他比试的小二,看着学会了他的算法,又想教他算筹。
谁知道三岁的秦姑娘在旁边看着,也叫着说要学。
梅玕成正打算试探考察她,一试就在心中惊,这姑娘资质竟不比他们听着长大的神童梅瑴成差,真的教会了。
秦姑娘学会后,周围一群小东西就围上来,习惯而自然讨教:“少东家,教教我们。”
秦姑娘就笑着说:“妈妈给我们请了正经先生呢,叫他来教你们。”
梅玕成一边觉得这群野人竟有些好学,一边又觉得他们愚笨。教得心烦的时候,就越发对比出秦姑娘的聪明,更加舍不得走,只得磨磨蹭蹭教一些。
不知不觉间,他的书房竟成了托儿所。豆沙坊经常将夫妻一起雇来上工,孩子没人照料,就在这里放着,沾少东家的光沾点书卷气。这些孩子发现梅玕成这个新先生和善不赶他们,越发嚣张,好学的进屋子里来听书,淘气的就在外头打闹,吵得梅玕成一个头两个大。
东家还对这群小孩很好,如果职工给点钱,娃娃还能在这吃口饭。
梅玕成全明白之前的先生为什么会被气走了,他不是给一个人启蒙,是给一群人当保姆。这群小混蛋叽叽喳喳,只听秦姑娘一个人的话,就连秦少爷也是她的跟屁虫。
有次课后,一群小孩过家家玩升堂。看见梅玕成路过,都叫他来当文书。
梅玕成一脸纳罕地过来,见秦姑娘坐在石头上,左右是喜妹张婆,喜妹扶着秦姑娘,张婆在膝上放着纸。一边地上是秦少爷加伙计几个。梅玕成替了原来做文书的张婆的位置,张婆往边挪了一位。梅玕成刚一坐定,就见秦姑娘一拍屁股下的石头,像模像样地说:“升堂——”喜妹并张婆喊着:“威武——”他忍不住发笑,只好在心里憋住了,看秦姑娘问秦少爷:“你干嘛跟顺儿打架?”
秦少爷手里还抓着树枝,说:“顺儿先打我。”
顺儿也说:“少爷抢我的花鼓!”
“是我的!”
“是我妈给我的!”
“你妈妈也是我的!”
两个人眼看又要吵起来,喜妹张婆一人抱了一个拦住。秦姑娘拍着石头:“安静!安静!安静!蛋蛋,你是不是抢了顺儿的花鼓?”
“本来就是我家的!”
顺儿也涨红了脸:“我妈是我爸爸家的,才不是你家的!”
“蛋蛋,顺儿手里有一个小花鼓,你觉得是你的,就抢,是不是?”
“顺儿也打我。”
“他怎么打你?”
“顺儿抢我手里的花鼓,用力拉,我就摔地上去了,好疼。”
“顺儿你说呢?”
“姑娘,蛋蛋抓我,拉我往地上滚,还抓土打我的眼睛,我也好疼。”
“然后你也抓我!还打我!抓我的耳朵!”
“蛋蛋,张婆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许抓土灰!灰到人眼睛里,会很疼。你的手也变脏了。”
蛋蛋弟弟就低下头不做声了。
喜妹插嘴:“顺儿,少爷要你的东西,你给就是了,这样跟少爷动手,少爷摔到地上,伤了,看你怎么办!”
“安静!安静!喜儿姐姐也安静!”秦姑娘站起来,梅玕成连忙扶着她,她举起手宣布:“那就结了。顺儿妈给的花鼓是顺儿的,蛋蛋抢顺儿的花鼓,错了,要道歉。顺儿被欺负了,应该跟我说,不该动手。顺儿先动手打人,错了,要道歉。你们两个打架,今晚都不许吃甜汤。”
“有什么问题吗?喜儿姐姐你别说话。”
旁观的几个伙计摇头,顺儿摇头,秦少爷一边摇头一边哭,秦姑娘说:“哭也没有的吃。”
顺儿于是到秦少爷面前打算道歉。
“过会先生上课的时候你们在大家面前道歉!”秦姑娘叫停他,“现在退堂!”说完就跳下石头,过去哄弟弟,梅玕成听她说的是:“顺儿的妈又不是你的妈,她给顺儿的东西,怎么是你的?”
秦少爷抽抽嗒嗒地说:“我是东家。”
“你是东家,顺儿妈又不是奴才。你想要,叫妈给你也买一个。”
秦少爷被她一句话说愣了,在那傻站着。秦姑娘回到石头旁,巴着梅玕成问:“先生都记好了?”
“记好了。”梅玕成把记录给她,秦姑娘却摇头:“我年纪小不认识字,先生你写这些我看不懂。之前张婆记东西,都是画画,其他哥哥姐姐也能看懂。”
梅玕成心里一动,想问那圈点符号是否也是这样做出来的。秦姑娘已经蹦蹦跳跳地走去跟秦少爷说话去了。
秦少爷在旁边想了半天,突然找到了理:“只有我家要顺儿妈,别人不要顺儿弟。”
喜妹在旁边点头如捣蒜,秦姑娘就露出头疼的神情。顺儿妈就是喜妹的嫂子,刚生了顺儿弟弟下来就得带着娃娃下地干活。尤其是今年豆沙坊要他家的鸡蛋,喜妹哥哥忙着养鸡,顺儿没人照看,就被喜妹带过来了。有时喜妹嫂子也来坊里帮忙补贴家用,背着小婴儿碍事,除了豆沙坊不会有主家用她。因此喜妹一家又对秦家千恩万谢。估计是喜妹又说了什么话,把小少爷吹得觉得自己多厉害了。
秦姑娘跟弟弟讲道理:“顺儿妈想找个好东家,是想挣钱给顺儿买好东西,不是想给东家买好东西。”
秦少爷被这个逻辑绕晕了。
秦姑娘只好再说:“东家也不能欺负人。”
秦少爷傻傻地学舌“东家不能欺负人。”
“就是说你不能欺负顺儿。”
“我不能欺负顺儿。”
“顺儿也不能欺负你。”
“顺儿也不能欺负我。”
“谁欺负人,谁就要道歉。谁打人,谁就没有甜汤。”
秦少爷灌了一肚子大道理,似懂非懂的,过去找顺儿。秦姑娘一边去找喜妹讲道理,一边对着他的背影十分老陈地叹气。梅玕成在旁边看着,一拍大腿:“这个小姑娘,真是,真是,如果是个男子——”
到了晚上吃饭,两个小孩果然没有甜汤吃,还要互相道歉。但小孩子忘性大,秦少爷已经拉着于顺儿问那拨浪鼓还有什么其他样子好叫秦夫人去买了。倒是喜儿嫂子被吓得不轻,拉着顺儿就要来给少爷磕头。
秦姑娘安慰喜儿嫂子,但她到底是个太小的小姐,喜儿嫂子敬是敬着,不全敢把她的话算数,还是梅玕成过去才把喜儿嫂子劝开。
梅玕成事后问秦姑娘:“你弟弟是东家,那你呢?”
他原不指望真能有什么回答,果然小丫头懵懵懂懂地说:“弟弟的不就是我的。”
梅玕成听了无趣,谁知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接着:“我有好多事情要做,不能我自己都做了,得叫别人去做。好像我叫张婆帮我画画记文书,就把坊里交给弟弟。”
梅玕成奇了:“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我定规矩。每次都升堂太累了,等我识字了就把规矩写下来,怎样叫大家好好吃饭,好好看书。等我大了,再教他们跑操。叫张婆帮我看着新点子,这也是坊里的事情,不另外说了。喜儿姐姐在养鸡。鸡可以生小鸡,糖水又不能生出糖。天下的糖只有那么多,只有有钱人能吃,我们吃多了,别人就少了。把鸡养多了,就有更多鸡可以吃了。”
梅玕成哈哈笑:“果然是童言,你不知道种了甘蔗,榨汁就可以熬糖吗,就跟种稻谷一样都是越种越多的。”
“那以后也种这个。”秦姑娘说。“不能让先生种,先生还要教我们识字,以后再找其他人帮我种。”
“你要种这么多甘蔗,养这么多鸡做什么?”
“先生你是知道的,喜儿姐姐原来家里穷,因为遇到我,她跟顺儿都能喝糖水,喝鸡汤了,顺儿还会读诗了,喜儿姐姐好开心。”秦姑娘一脸天真,“我想要大家都这样开心。”
梅玕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了下来,与秦姑娘平视:“大家是什么大家?”
秦姑娘歪歪脑袋:“就是大家啊。喜儿姐姐,张妈妈,花儿姐姐,李家哥哥,顺儿,小丫……他们很多家里都有老夫老夫呢,还有弟弟妹妹儿子女儿,老夫老夫的弟弟妹妹……”她想了半天,拍拍手:“妈妈说我们店外面有个小叫花,偷看李家哥哥算数,很聪明,想招他进店。先生,算上他吧,你也要教他。”
“兼美已得圣人点化……不用我教了。”
秦姑娘笑嘻嘻地拍手:“先生好厉害!我经常在玉里看见光头师父教我,他就说自己是什么茫茫圣人呢!我跟妈妈说,妈妈就说我只是做梦!原来先生也知道,说明我不是做梦了。”
梅玕成终于明白秦夫人为什么这么早就急着给孩子启蒙,只问:“你那些算数精怪,也是光头师父教的?”
“是啊。”
“这件事你告诉谁了?”
“爹爹妈妈,妈妈不许我告诉别人。先生,你可别叫妈妈知道了。我缠着光头师父要学字,光头师父说等到先生来会教我,后来果然来了,我才告诉先生的。”
“之前的先生呢?”
“他们不肯教喜儿姐姐和顺儿他们,不是我的先生。”
梅玕成想着自己之前就隐约听过这姑娘随身有神玉点化之类的故事,一时间心如擂鼓,一口应下了教导豆沙坊诸人之事。喜得秦姑娘扑着他大叫先生,他被砸得晕晕乎乎还眉开眼笑,秦姑娘在他怀里也眉开眼笑。
梅玕成在秦家拿一份束脩当着许多人的先生,忙得脑打脚后跟,疲惫不堪。但等到梅家来抓他时,他又抱着秦家的柱子不松手,满口教化大业云云。听得亲自来提人的胞兄梅瑴成一脸冷淡:“下次祖父来请,你也这样说为好。”
梅玕成嬉皮笑脸,早就不怕他:“瑴哥,你帮个忙,在李老府中帮我看看,说是鲁地有海肠,这么长这么粗,其干磨成粉,味道极鲜……偷偷打听,可别叫别人知道!”
“你到这秦家来当了先生,难道也变成了厨子不成?”
梅玕成神神秘秘地:“之前我不是与你说了那豆沙坊算法有高人吗,我在此处偷师。高人弟子跟我说,只要我找到海肠,就教我更多呢。”
哥俩聊了半天,梅玕成死活不肯回去,一直到秦夫人出来送客。出了秦家的门,梅瑴成想这秦家家中是女主人当家做主,还要教仆妇识字云云,说起来确实古怪,但也无外面传言那样荒唐,几岁小儿就急着请先生,可见他家家风确实是上进好学的,因此也就原样回报祖父,只有偷师高人找海肠这一段没有讲。
他祖父回去又与李光地聊起秦家光景。李光地是康熙重臣,对这位布衣老友多有拂照,也知道他孙子梅玕成的脾气,因此安慰:“只管叫他去野一阵子,雪绵豆沙坊是皇上赐过名的,他在那里做历算研究也好,教小孩也好,都很好。”
梅文鼎在心中想着李府不远处贾府也是皇上赐过名的,又好在哪里。前些日子史老太君做大寿,吵得一条街不得安宁,面上只摇头抱怨:“玕成还说他想要收秦家姑娘为干女儿!他才几岁?还要不要娶妻了,胡闹!”又叨叨说了些秦夫人整天抛头露面果然商贾之家不知礼之类的话,打定主意派孙儿再去看看,暂且也只能随他去了。
梅玕成打发他哥回去,得意洋洋对“高人徒弟”表功。
秦姑娘也得意应了:“光头师父说的准没错,你等着吧!”
她装神弄鬼不如叫他眼见为实,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由不得他不信。至于神童之名外传,却也顾不上了,现在并不是低调的时候。
她着急需要新的突破。别看她在这院子里玩过家家很快活,实际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殿已经出现了瓶颈,一些农业时代的美食试做法她多少实验了,而其他很多没有条件。困在这孩子的身体里,喜妹张婆也不能帮她更多。
梅玕成的梅家,听春华与秦业说是大名鼎鼎的算数大家,还有旁支行商。这正是她很需要的。
她的时间很紧迫,秦可卿十四五岁嫁进了贾府,如果按照清朝的时间算,正是康熙驾崩新君登基前后。也许更早,双方已经订婚。再更早,太子也许就会二废……在那之前,她必须做些什么。
——不然永远都不会甘心。
“小兼美,你那师父还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在心里对癞头和尚道了一声歉,她笑眯眯地说:“一件一件来,先生。我先问你,你知道种痘是怎么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