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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二十二章(中) ...

  •   “这一件,才是我送给探花相公的。”关天翔笑了一笑,随即探手自他那件宽袍中抽出一件东西,递向李寻欢,“礼轻物薄,还望探花相公,莫要见笑才是。”
      李寻欢怔了一怔,望着关天翔手中之物,心里却有些难言的情绪。他方才听得关天翔话中之意,料想他此次前来并非单单送些药材之类便罢,心下虽已有了准备,也揣度了几句婉拒之言,只是未曾想此人竟这般直接,径自从袖中取了东西送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见李寻欢微微皱眉,关天翔也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当日蒙李兄梅林相救,在下始终感怀于心,却不想累得李兄随身之物被贼人所毁,虽然我料想李兄家境殷实,不会缺此类物事,但这乃是在下一片心意,还望探花相公不吝赏脸,收下品鉴。”说完便深深一躬,将那物事双手递上。
      李寻欢听得关天翔这般说话,虽不知他以何物相赠,但料想必然价值不菲,忙伸手将其扶起,郑重道:“关兄言重了。在下虽蒙皇恩赐了探花功名,不过虚名尔耳,又怎敢在关兄面前卖弄。更何况那日我也曾说过,当时出手不过是因势乘便,又如何敢承关兄厚赐?”
      “梅林相救之恩永世不忘,在下那日也曾说过,定不会辜负李兄的一片好意,这绝非一时戏言。”关天翔说着,眼中微有苦涩之意,转眼却又笑道,“在下知道以李兄的文采武功,诗酒风流,纵然在下送上此物,礼轻物薄,未必入得法眼,但这却是在下的一点心意,李兄又何苦推辞。”
      李寻欢见关天翔此时虽神色如常,言语中却微有失落之感,心中实是不忍,终于还是出言应道:“既是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双手将那物件接过了过去,李寻欢定睛一看,是个柳色的锦袋,信手解开袋口,一柄上好的折扇便滑将出来。见关天翔所赠之物竟是折扇,李寻欢唇角忍不住微微一勾,抬手缓缓打开扇面看去。
      “此物李兄还算看得上眼么?”
      闻声抬头,见关天翔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李寻欢不禁微微一怔。他眼力极高,早已看出关天翔送的这柄扇子绝非凡品,只是小李飞刀交友素来洒脱,从不以事物贵贱论高低,若是性情相合,便是双手空空,同样可以肝胆相照,若是性情相左,便是如上官金虹那般,将整个金钱帮拱手相让,他也懒得多看一眼。如今关天翔送他这柄折扇,言明是赔他当日在梅林一战损毁的旧物,于他而言,折扇不论贵贱与否,本身并未让他如何惊喜,却是这难得的心思,让他对关天翔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忆起当日梅林激战,李寻欢满是感慨,略顿了顿道:“关兄,当日梅林一别后,你我多日未见,便是关兄遣人登门,在下也未能得便前去一会,不知你那日所受的伤眼下如何了?可有用心调理?”
      关天翔微微笑道:“多谢李兄挂心,在下当日虽受了点儿伤,终究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势,连着休养了这几十天,己近痊愈了。”
      李寻欢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好。”
      关天翔脸色忽而一正,眼光左右扫视,示意他带来的那几个抬礼物的青衣小厮退出门去,李寻欢见他如此举动,料想他必然有话要说,便命一旁侍立的小厮仆妇也都退下,一时间大厅内只留下了关李二人。
      见左右人皆尽退去,关天翔方才复又踏前半步,低声道:“其实关某此次拜庄一为探病,其二却是有一件关系到兴云庄存亡的大事,要说予李探花知晓。”
      李寻欢眼色一深,亦是低声回道:“关兄所指的可是月前在庄内梅林伏击伤你的飞鹰门?”
      关天翔闻言一怔。他适才开口,以“兴云庄”为引提起,没料到李寻欢对这三字浑不动心,竟转而以飞鹰门相询,显然是对关天翔遇伏一事十分挂心,他心下虽略感意外,却也有些暗自欣喜,接口道:“区区小事,实不敢劳李兄挂念。说来惭愧,关某与那飞鹰门结下梁子,自南来一路上同他们派出的杀手数度交锋,几乎命丧其手,尽管我也曾多方打探,但对这个门派的底细却始终知之不详。”
      李寻欢听在耳里,微微簇了簇眉,眼中神色慢慢锐利起来,身形微微前倾,握着折扇的左手却缓缓收紧。关天翔说到这里也是停了下来,斟酌沉吟半晌,方才下定决心开口道:“我这边虽无甚头绪,但在前些日子,却让我无意间打听到了另一个意图染指兴云庄的门派的底细,那便是毒害龙少庄主的幕后黑手。”
      李寻欢忽一挑眉,一向温和的语气此刻突然冷然如冰,正色道:“还望关兄相告。”
      “这门派的名字,李兄若是有所机缘,当有耳闻,”关天翔微微一叹,曲起一指轻叩身侧桌面,“它便是冷月宫。”
      李寻欢闻言更是愣怔:“冷月宫?”
      “不错,”关天翔苦笑道,“这冷月宫想必李探花也是知晓一二罢。”
      李寻欢微微一垂眼,拱手轻笑一声:“恕在下孤陋寡闻,还请关兄指点赐教。”
      关天翔有些意外,抬眼望向李寻欢,却见他眼底坦荡荡,并无戏谑之色,反倒有些迷茫,这才省起,微微摇头笑了出来:“我倒险些忘了小李飞刀这几年归隐山林,极少涉足江湖之事了。”
      只笑得片刻,关天翔随即收了笑容,微一沉吟道,“说来也有几分奇怪,这冷月宫虽说是近年来才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但其行踪却诡秘无比,外人对它所知甚少,只是不知为何,它却有两点格外引人注意。其一,凡与朱明皇室有利之事,冷月宫便要想方设法插手阻挠干预,便是伤及门下弟子性命也是全然不惜,却并不从中贪财图利,那些尚书将军,也从未曾听得有人被其所伤,对寻常百姓更是极少滋扰生事,此次若非涉及皇家秘宝,只怕龙少爷也不会遭此无妄之灾。”
      李寻欢听到此处,不禁诧然失笑道:“这倒奇了,所谓‘民不与官斗’,若是普通的江湖门派,便是有重利在前也断不会轻易与朝廷对抗,为何他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关天翔叹道:“李兄若是以此为奇,只怕还有更奇的。这冷月宫自出现以来,便自称以普救世人为宗旨,专主救世济民,且颁有严令,门下弟子不得虐民害民,不得为官作军,其组织庞大严密,行事雷厉风行,果断干脆,犹胜军队。倘若他们的实力果真如传言一般,只怕这样的门派组织不会谋反作乱,旁人也不会相信罢。”
      李寻欢一怔,心思忽而有些游离,这冷月宫的情况,虽是未曾见到,但听关天翔的叙说,竟让他生出一股奇怪的熟悉之感。
      关天翔并未发觉李寻欢心不在焉,接着道:“李兄可曾听说过大明洪武初年的龙驾西征?当年太祖皇帝以讨逆之名,下令清剿盘踞在西域昆仑山一带的邪魔外教,其声势何等威武浩大,所到之处贼寇无不抱头鼠窜。可那魔教自唐武后延载元年传入中土,毕竟年深日久,势力庞大,岂是一次征讨便能连根拔起的?此次兴云庄突遭劫难,再结合种种迹象我便生出怀疑,所谓日月为明,这冷月宫擅使西域奇毒,又以月为号,十有八九便是那一役后残余下来的明教旁系分支。”
      明教。
      方才关天翔说起冷月宫行事作为之时,李寻欢心下已有准备,饶是如此,可当他听到这冷月宫竟与明教有所干连时,仍是不免大吃一惊。不久前的那个月下的醉夜里,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沉沉地对他说起过什么,而此刻,他却不知道脑中的这些念头,究竟是醉后的一场幻梦,还是真实篆刻在心底的声音。

      自大厅出来,杨逍脚步却慢了下来,方才他虽口内说着要去看龙小云,心中却下意识不想过早地踏进那个少年所在的院落,如今已然转身出来,自是不便就此回去,百无聊赖之际索性沿着后庄曲折的长廊一路负手缓行,不时抬眼,细细打量李园四周景色。转过几个月洞门,便已走入后庄庭院之中,杨逍不经意间抬眼望向书房,竟发现原本罕有人迹的房间如今正亮着烛火,房门也虚虚掩着,里面甚至还传来让他无法忽视的细微声响。
      于杨逍而言,此处乃是了解竹海梅林两地诸多谜团的起源之地,心中不免对之加倍留心,再加上他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李寻欢提起这间书房时满是怀念感慨的神情,见其如此牵绊不舍,杨逍对这兴云庄也隐约有了几分相护之意。
      他素来疏狂惯了,又见此异状,更是全无半点迟疑,旋即腾起身形,几个起落人已来至书房门前,衣袖一扫猛地推开虚掩的屋门,黑影一晃已然跃入了房间。借着烛光放眼看去,却见书房内整洁如故,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立在书架一侧,闻声回过头来,饶是杨逍心中对房中之人有百般猜想,面对此情此景却仍是不免一滞。
      但见那紫衣女子身形高挑,姿容俏丽,面对这忽然推门撞入的不速之客竟也是全无半点讶异,只淡淡道:“这书房的门本就算不得结实,开关之间尚要小心,若都似阁下这般以内力开合,只怕没几日就要唤人重修了。”
      杨逍方才的举动本是为提防房中人偷袭暗算才先下手为强,谁料屋内的女子神情从容不迫,举止文雅大方,竟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好在他虽为人疏狂,却非纠缠之辈,当下拱手微礼道:“是在下莽撞,多谢姑娘指点。”略略一顿,复又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紫衣女子开口说话过后本已转过身去,闻得杨逍开口相询,便回过头来微微一福,落落大方道:“不敢,小女子梅思影。”
      闻得眼前的女子便是李寻欢反复提起之人,杨逍心念一动。对于梅思影会出现在此地的缘故,他虽是心有惑然之意,但联想到近日来兴云庄的境况,加之和李寻欢一路行来,两人之间对这名女子也多有提及,倒是略略猜到了一二,当下朗笑道:“原来竟是梅姑娘。早就听飞刀说起梅姑娘的事,岂料今日在这书房不期而遇,实乃三生有幸。”
      梅思影闻言蓦地抬眼,眸中似有些奇异神色掠过,然而只片刻便神色如常,淡然道:“不敢,原来阁下便是李寻欢口中提到的那位能解‘永生之门’的至交好友,幸会。还未请教大侠高姓大名?”
      见她言语虽是平淡,口气里却颇有几分诚恳味道,杨逍笑了笑,双手抱拳一揖道:“大侠可不敢当,不过江湖上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罢了。在下姓杨,单名一个琰字。”
      “哦?”梅思影微微一笑,眼中有些淡淡的戏谑:“若是堂堂明教的光明左使也算默默无名,恐怕那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小李飞刀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杨逍闻言一惊,如今这个地方,知晓他身份来历的,理应只有李寻欢和龙小云两人而已,而这个梅思影竟似对他的来历一清二楚,念及此处他不由地身形微倾,踏上半步,臂上已暗暗蓄力。
      梅思影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一笑:“杨左使不必惊慌,我并没有恶意。”眼见杨逍仍是戒备,低低叹了口气,顿了一顿,方才道,“其实早在两个多月前,龙小云重返兴云庄之时,便将他在这几年里所经历的一切如数告知于我,包括他在梅林偶遇令嫒,后来结为金兰兄妹;又如何因竹林被毁而身陷元朝,在武当山上八年的生活,及至后来在光明顶上和贵教的那场交锋。”
      杨逍微微挺了挺身子,沉声道:“想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的身份来历了。”
      梅思影微微颔首,并不辩解,沉静片刻,方一掠鬓,抬眼道:“本来这些事情,份属禁忌,在杨左使看来,似乎应当噤口不语方为上策,只是要一个孩子一味隐忍,未免有些难挨,我是他母亲的好友,这些年来又一直为故友暗中照料兴云庄,龙少爷是看在亡母的份上,才将一切对我如实相告的。”
      杨逍听到此处,心下的疑惑也愈加深重。一直以来,李寻欢提到林诗音之时,总有几分别样的情绪在里面,而龙小云对李寻欢的莫名恨意,也都由此而来,虽然他从未听说过这位兴云庄已故主母的任何事迹,如今却对她起了几分好奇之意,不由地心念一动,向梅思影微微笑道:“看来这位已然过世的林诗音果真不同寻常,便是和她沾上一星半点儿关系的也都不是泛泛之辈,就是不知飞刀除了是她的表兄以外,跟她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瓜葛。”
      梅思影闻言脸色微变,片刻便已回神,淡淡道:“这个如今也只有李寻欢他自己才知道了罢。”
      此话杨逍听在耳中微觉怪异,却终究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他素来自负心计,心知现下实不宜打破砂锅问个彻底,便微微笑道:“方才梅姑娘说起是替龙家少爷照料这份家业,之前我也曾听飞刀说当日他动身前往光明顶前,托了姑娘帮忙照看庄子,看来他们甥舅俩对你倒是深信不疑,毫无芥蒂。方才言语间,是我多有失礼之处,还请梅姑娘切勿见怪。”
      他话到此处,当下更微微躬身,抱拳一揖。梅思影见了他这般举动,眼中神色微微波动,也微微一福道:“杨左使不必如此客气。说起来令嫒同小云是生死患难之交,杨左使为人性情我也一向心许,倒不必为这几句言语如此小心翼翼,岂不折了光明左使的风骨气度?”
      杨逍却不答她,只微微颔首而笑,梅思影抬头静静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复又开口道:“杨左使,我有个疑问,想要向杨左使请教,这书房本在兴云庄后园之处,而方才杨左使匆匆而来,想来必定有些要事罢。”她话到此处,杨逍已乍然抬头,眼中惊诧之色显而易见,梅思影微微一笑,自立身之处走了几步,来到书房桌畔,一手轻叩桌面,“听小云说,兴云庄内原本还藏有一幅尊夫人的肖像,不知杨左使前来书房可是为寻找此物?”
      杨逍轻笑一声,微微耸肩:“想是年深日久,近年来又连番遭逢外物侵扰,画像已然失落不见了罢,原本我就没指望这次能够找到,倒也无妨。”他言语中虽是带笑,却仍掩不去那丝深深遗憾,话音略顿,像是刻意分心般,跨前一步,从书桌旁的上卷缸里信手抽出一幅卷轴,缓缓打开。
      “这是……”但见那卷轴上所绘之人,长身玉立,衣扬带举,神采飞扬,只可惜那画作毕竟已有些时日,如今微微泛了极淡的黄色,令画上之人多了几分沧桑。杨逍眼神微微一动,落在那画侧题词之上,随即曼声吟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刘禹锡的这首《竹枝词》写的好,用在这里更是恰到好处。先不论老天爷雨也好晴也罢,倒是这位作画之人,恐怕早已情根深种,相思入骨了罢。”杨逍从来诗剑风流,此刻虽是随口吟诵,却也诵出一派古意,只是之后的几句言语,却是略带调侃。
      听得他这番言语,梅思影心中略觉好奇,当下缓缓移步来至杨逍身后远远站着,却并不与他接近。只见那画像勾勒细致,线条柔和,显是出自女子之手,而那画上所绘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李寻欢,梅思影不由地微微抿起了唇。
      眼角余光瞥见身侧这名女子竟是这般神情,杨逍倒被勾起了玩性,索性侧过头来,开门见山地挑眉问道:“不知梅姑娘对此画有何高见?”
      只一瞬间梅思影已神色如常,淡淡答道:“我能有什么高见?我只是个粗通医理的大夫,岂敢在杨左使面前班门弄斧。”
      杨逍心思何等机敏,梅思影虽是淡淡言语,但话中的言不由衷却仍是被他瞧了出来,此时也不说破,只笑道:“我和飞刀也算相交一场,却从未听他提过已有家室,想他官场江湖两得意,虽然如今孑然一身,但想来必定有过不少风流情事,莫非这位题字的杨艳姑娘,便是其中之一?”
      梅思影闻言脸色微变,冷冷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往今来世人皆是如此,李寻欢他……”说到此处话音突然略略一顿,言语中却不由地多了几分涩然,“纵是自诩深情,便真的能免俗么?”
      听到这番言语,杨逍方知自己一时失言,惹得对方不快,当下也不再多加品评,径将手中画轴卷起,搁回原处,回身之时微微半垂了眼,执了半礼。一时间书房中一片沉寂。
      和李寻欢相识之初,杨逍便对这落拓男子颇为欣赏,一路并肩行来,二人更是共同经历了诸多风波跌宕,终至倾心以交。此刻他身在书房,眼见当日杨艳遗下的画轴,虽对其中过往纠葛不甚明了,却也从梅思影的言语中体味出几分别样思绪。
      想到此处杨逍心中忽然一时澎湃翻涌,忍不住长叹一声,负手低吟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杨逍自问对纪晓芙用情之深,可对日月,时到如今却仍改不了平素风流浪荡的性子,以己度人,想来李寻欢也是这般,才平白惹下许多露水情缘,也无怪梅思影会有此幽叹。真正做到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固然不易,但天下男儿也并非尽皆薄幸,他此时负手长吟,随性诵出一首《郑风》,原是想为友辩解一番,岂料念到最后,胸中已尽是惆怅之意,竟不知是在代人赋思,还是自抒怀抱。
      他在一旁絮絮独吟,身后的梅思影也一时无语,两人便这么静静伫立,半晌无话。
      正当杨逍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被这种异样的气氛所压抑时,却见梅思影忽而开口问道:“方才我听杨左使话中,似乎对李寻欢的事很是了解,想来你定是与他并肩促膝无话不谈,有那份非同寻常的交情了罢。”
      没想到她会突然有此一说,杨逍不禁微微一愣,他虽不愿将自己同李寻欢之间的事情说于外人指指点点,但此时被人问起,终究不好搪塞推诿,索性坦然道:“那倒也不是。数月,不,六年前我曾来过这书房,无意中发现了一本手札,里面巨细无遗的记载了小李飞刀的生平事迹,拜那本手札所赐,飞刀的许多事情,他虽缄口不语,我却已然明白了□□成。虽说这般窥人隐私非大丈夫所为,但若只是他亲友写来的寻常传记手札,想来瞧瞧倒也无妨。”
      “你看了那手札?”
      突然间梅思影的声音提高了许多,身形也微微一震,似乎极是紧张,杨逍一怔,见她此时的急迫同方才判若两人,心下暗道这手札莫非与她有什么重大干系不成。岂料他正欲开口询问,梅思影已垂头侧开脸去,恢复了平素的淡然,静静道,“那本手札我也只是好奇,随口问问罢了。”
      “梅姑娘本就同兴云庄有旧,关心好奇也是人之常情。”
      杨逍原本是想说,那手札眼下正好端端揣在自己怀中,殊不料还未开口却先被梅思影打断,虽然明知她言不由衷,但他若是眼下将那手札拿出来,只怕这位梅姑娘便要将自己当做窃书偷画一类的人物,当下也顺着梅思影话意回话,心下却已打定主意,待得此处事了便将怀里那本手札物归原主。反正其中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那本手札在不在身上,如今已没什么差别。
      “李寻欢他……”
      杨逍正思索着,却听梅思影低声说了这四个字,感觉她语气有异,便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她掠了掠鬓,轻轻问道,“杨左使以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杨逍微微一怔,此话初听颇觉突兀,但细细想来才知她其实是另有深意。光明左使平生阅人无数,如何看不出这位梅姑娘其实只是外表装作冷淡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对旁人却是别有一番体贴关怀,否则断不会有此一言。想起李寻欢说起她时的恭敬态度,杨逍心下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兴趣。
      “李寻欢这人嘛,当今武林中人皆称他为‘六如公子’,我却总觉得不甚贴切。说他‘出刀如飞,疾恶如仇,视死如归’这些倒也罢了,只是他这人从不惜命,又何来‘贪酒如命’?他为报故人救命之恩便将祖上留下的万贯家财尽数相赠,自己落得远走天涯漂泊半生,得来那么个‘挥金如土’的评价,于他倒真不知是褒是贬。至于这‘爱友如己’……”杨逍一边说着,脑海中浮出李寻欢平素的言行举措,不禁苦笑着摇起头来。
      梅思影立在一旁,见杨逍说起李寻欢时神采飞扬,眼中清冷的神色也渐渐缓和起来,甚至在对方言及“爱友如己”苦笑摇头时,也不禁微微弯起了嘴角,忍不住笑着开口纠正道:“与其说他是‘爱友如己’,倒不如说‘爱友胜己’更贴切。”
      杨逍诧异地看向梅思影,只见她说话之时脸上的笑意第一次延伸开去,眼中的温柔光华直漫到底,将她身周的冷漠气息冲淡了许多,不禁暗暗称奇,再低头细细思索她方才的话语,与印象中的李寻欢加以印证,蓦地失笑道:“梅姑娘这话说的,倒也有趣。”
      恍惚间,杨逍感觉自己和梅思影的对话正在往一个奇异的方向发展下去。以他素来性格,不会轻易同不相干的陌生人多说半句,但如今他二人却因言语之间皆提到了那人,而少了许多隔阂,竟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融洽自在起来。
      只见梅思影笑容微敛,叹了口气,低声喟道:“世人皆道小李飞刀为人豪爽,疏财仗义,似他这般‘爱友胜己’之人,确是宁可忍受百般煎熬折磨,也不会为了自己而让朋友陷入任何麻烦的。”语气一转,她却又抿唇一笑,“但这次,他却因为一件十分棘手的私事,千里迢迢赶到光明顶向你求援,更是令你不得不放下手边的事来兴云庄助他。比起当年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龙啸云,只怕在旁人看来你杨左使要倒霉的多了。”
      杨逍闻言甚觉有趣,轻弹袍袖,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李寻欢待人除了他自己,我便算是最差的那个了?”
      梅思影摇头道:“我倒觉得只有像这般‘爱友如己’,才算是真正被他推心置腹地相待。”
      没想到她会有此一言,杨逍猛地一怔,沉思了良久,这才低声轻叹道:“若是当真如此,便是极好的了。”
      或许正如梅思影所言,在世人看来龙啸云和他的境遇确实天差地别,但杨逍仍是觉得,比起得到千万财富的馈赠,他宁愿选择朋友之间真正推心置腹的相交。倘若李寻欢真能和他不分彼此,坦诚相待,即便是再奔波劳碌万倍,也甘之如饴。
      杨逍这一番感慨言语虽算不得掷地有声,确是句句发自肺腑,谁料梅思影听了眼色突然一冷,正色道:“当真与否我并不知道,不过我却要提醒杨左使,若是你辜负了他的这番信任,只是用好听的话语搪塞敷衍于他,将来定会大吃苦头,终生追悔莫及。”
      陡然听到此言,杨逍被梅思影话中的肃然之意弄得一怔,但心下却并不引以为忤,反而笑了起来:“姑娘能有如今这番言语,足见你是一位性格刚毅,冷静果敢的奇女子,杨某也算在江湖风浪里趟过,见过的女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是像你这般,世间确是不多见,难怪每次飞刀跟我提起梅姑娘之时,皆是神色严肃语意敬重。不过你大可放心,一来,小李探花名震天下,岂是杨某区区一介武夫能搪塞得过?二来,既然杨某心甘情愿去做那‘爱友如己’的第一人,又怎会言而无信,反复无常?”
      见杨逍不假思索便有了如此回答,话语虽不比指天赌咒那般郑重其事,其意却极是坚决,梅思影本与他正面直视,此时也不禁微微垂了眼睫,良久后低声一叹:“若果真如此,李寻欢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不枉他离开这个地方,整整六年杳无音讯。”
      杨逍闻言微一皱眉,方才他同梅思影言语往来,字字机锋,表面虽波澜不兴,实则却是暗涌无穷,只是适才梅思影那一句似乎别有所指的慨叹,语气虽平淡如常,却透着难以名状的情愫,似悲似慰,教他无从揣摩,更不知如何应答,一时间两人皆无言语。
      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梅思影微微理了理鬓发,抬头道:“听闻杨左使明日便要动身返回光明顶去取那‘永生之门’的药引?”
      杨逍暗忖眼前这女子顷刻间便能将真性情尽数掩饰,自制力着实非凡,当下也不说破,便笑道:“梅姑娘好灵通的消息,那药引名唤霜泠珠,产自光明顶上碧水寒潭之内的一种无名大蚌,数量极少,却是天下至寒,于那‘永生之门’恰是克星。”
      梅思影道:“既是数量极少,听来又产在难以采摘之地,不知杨左使有何法门取得那霜泠珠?”
      杨逍袍袖一摆,坦然笑道:“哪里有什么法门?碧水寒潭深逾百丈,那产珠大蚌又生长于潭底的狭长石缝之间,我又非龙王可以呼风唤雨,除却亲身潜水入潭,只怕别无他法。”
      “杨左使,我有一事不明。”此时梅思影忽而上前两步,走至杨逍身畔,抬眼望向面前的黑衣男子,“龙少爷虽与令嫒有兄妹之谊,但二人并无血缘之亲,杨左使和小云更是素未谋面,更是谈不上什么惺惺相惜。既然非亲非故,又为何肯为他不辞辛苦劳神奔波,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莫非只因李寻欢的一句请托?”
      杨逍沉默了片刻,却并不回答梅思影的问句,只是淡然道:”我既已经答允救龙小云一命,自当竭尽全力,大丈夫一诺千金,岂可不守信约。”
      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作答,梅思影“哦”了一声,并不惊讶,只是继续道:“那么敢问杨左使,龙小云的性命究竟值得你付出多大的代价来搭救?”
      此言一出,杨逍微微一怔,“梅姑娘何出此言?”
      只见梅思影轻轻一垂眼,似在思考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最后她抬起头,脸上俱是一派严肃认真:“杨左使既然知道用霜泠珠能将‘永生之门’侵入肺腑的热毒尽数逼出,此珠所凝之寒气想必你也心中有数。我虽未到过光明顶的碧水寒潭,但闻其名,料想那潭水必定奇寒彻骨,否则断然不孕育出此珠,是也不是?”
      隐约猜出对方为何会表现得如此急迫,杨逍心中不禁暗叹一声,面上仍是微笑道:“梅姑娘所料不差,光明顶的碧水寒潭冰冷异常,纵在盛暑也向来无人敢下,武林中人虽有内力护体,入得潭中只怕也难以抵御寒气攻心。”
      “既是如此,杨左使为何甘冒如此大险?”见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据实相告,梅思影虽早有预感,终是忍不住疾声质问起来。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杨逍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只是伸手轻扣桌面,随着敲击的节奏低低地吟诵着什么。梅思影侧耳细细分辨,听到的却是她以前从未听闻过的词曲,辞意古朴,似是说人生百年,变幻无常,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到头来终于不免一死,虽如江河流水奔腾澎湃,却仍是不知来自何处,不明归期,倒不如以有用之躯,做有用之事,用得一朝,便是一朝之福。
      她正思索着其中的含义,却见杨逍已抬起了头,洒然一笑:“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若是当真天不佑我杨逍,教我葬身在光明顶上,那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第二十二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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