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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二十三章(下) ...

  •   兴云庄的大门今日一如既往地敞开,可就连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行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方昔日武林人士个个望而生畏的传奇之地,如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冷睇一点点蔓延开来,几乎要将整条街道都笼罩住一般。
      常在附近做生意的小贩们今天也俱都将摊子挪远了些,只有斜斜开在对角街边的万春堂里的小伙计咂了嘴,侧过身子去冲里面喊了一句:“师父,人还没见回来呢!”
      众人被他这一嗓子弄得一愣,只是碍于万春堂方老大夫的面子不便开口多问,却又都忍不住回头,偷偷瞧向兴云庄的大门那些虽是笔直站着,却掩不住惶惑之色的庄丁。
      “听说他们的少庄主被鬼缠上了……”
      “嘘,别瞎说,江湖人咱们惹不起。”
      这些散碎的言语,正在后园梅林处团团转圈的林麻子是一个字都未听见,便是听见了,眼下的他也分不出一星半点心思去料理此等琐碎之事,于他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和这兴云庄息息相关的两个人。在这里呆了太长的时间,林麻子再清楚不过的知道,眼下兴云庄的境况便系于这二人之手,而眼下这两个人的性命也是系在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无论是李寻欢,还是龙小云。
      想到这里林麻子叹了口气,眼见得这一日的日头已然升起老高,心知梅思影所叮嘱的“凌晨之限”转眼已过,但他仍是不死心地盯着那梅林深处,盼望着那个颀长纤瘦的身影能够出现在那一片梅英纷落之间。可眼见日头下梅林的影子一点点变幻着,却始终看不见那一抹熟悉身影现身,林麻子怔了半晌,方才缓缓闭上了眼,莫非当真是天要绝这兴云庄的路么?正在他几乎要陷于绝望之中时,耳畔却忽而响起了轻缓而稳定的脚步声。
      林麻子一惊睁眼,只见自梅林中缓缓踏出一个颇为熟悉的挺拔玄影。他连忙奔上前去,不想在距那人还有七八步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忙不迭稳住身形,口中早已唤出声来:“杨爷!”
      那人淡淡一抬脸,正是杨逍。只听他语音淡淡,低声道:“林麻子,龙小云的情况如何了?”
      林麻子一怔,几乎便要跪倒下来,啜声道:“回杨爷,小李爷和您一去不回,梅姑娘说不能就这般干耗着,于是在您走后的第二天也去山中采药了。临行前她吩咐小人照看云少爷,可几天过去,小李爷梅姑娘和您竟无一人赶回来,眼见着今天日头一出,梅姑娘所说一月期限就到尽头,只怕云少爷、云少爷的性命可就……”
      “眼下说这些也是多余。”杨逍微微一蹙眉,显然很是不习惯林麻子这般哭哭啼啼的模样,冷然截断了他的话,“龙小云的病虽已超了时日,但现下我和飞刀两人都已回来,想来也不致无救,你前面带路罢。”
      林麻子应了一声是,方才省起:“杨爷,小李爷他……”
      杨逍眼帘微垂,只见他手中横抱了一人,自手臂间松松散落几丝微乱的卷发,正是李寻欢,只是外面裹了件黑色的貂皮斗篷,映着杨逍一身玄色衣衫,旁人一时竟瞧他不出。
      林麻子当下便是一惊:“小李爷可是受了伤?”
      杨逍低声嗯了一句,吩咐道:“你速带我去看龙小云,然后遣人去请个好大夫过来。”
      林麻子连忙答应,正待转身复又回过头来,躬身道:“杨爷是否先往大厅一行?”
      杨逍诧然道:“怎么?”
      林麻子回禀道:“自从梅姑娘上山之后,兴云庄里一时没了主心骨,所以关大爷便没有离开,这几天他衣不解带地守着云少爷,帮忙处理庄内事务,先下正在大厅里呢。”
      杨逍闻言眼中颜色一冷,抱着李寻欢的手下意识紧了一紧,微一沉吟方道:“也罢,你带路罢。”
      一行人尚未踏进兴云庄大厅,早有小厮先行前去通报消息,此时关天翔已在厅门口等候,见杨逍由林麻子引着进来,双手还横抱一人,不由得一怔,迎上前来诧然道:“杨兄,这是怎么了?”
      不想杨逍几步走到大厅一侧的太师椅旁,将怀中之人放下扶稳,却并不同关天翔说话,眼睛只看着面前沉睡之人,扬手替他整了整额前的碎发,口中向林麻子吩咐道:“你差人送李探花回冷香小筑让大夫给瞧瞧。”
      林麻子躬身应了,旋即招来两个青衣小厮,命他们将李寻欢慢慢搀起挪出门去,随后向着杨逍一礼道:“小的们一定将小李爷安置妥当了,万春堂的方老爷子已经请到,他老人家和小李爷祖上有交情,且精研医道妙手回春,定不负杨爷所托。”
      杨逍嗯了一声,略顿了一顿道,“你们小心伺候,梅姑娘若是回来了,请她速到龙少庄主的屋子里来。”
      林麻子躬身领命,带着众小厮扶着李寻欢急急去了。杨逍望着一行人转过大厅的月洞门,闭了眼默默调息片刻,这才转回头来,向着一直站在身旁的关天翔略一抱拳:“数日不见,关兄看来精神倒还健旺。”
      从刚才开始关天翔便立在一旁,但因杨逍专注于安排李寻欢这边的事情,对他一直不予理会,直到此时才开口,关天翔当下忙还礼道:“在下一切尚好,有劳杨兄惦念。”
      杨逍神色平和,看不出是喜是怒,只微微一挑眉,开口道:“好说。既然关兄在此已守候多日,在下倒有一事向关兄请教。”
      关天翔本是脸有笑容,见杨逍忽而开口发问,心下便是一紧,正欲开口,杨逍已一字字正色沉声道:“敢问关兄,龙小云身上所中之毒,如今可是发作了?”
      关天翔眉峰一沉,垂眼望向身侧椅子扶手上的雕刻,叹了口气道:“李兄曾对在下说过,龙少庄主身中剧毒,惟有杨兄或可救其性命,如今杨兄相问,关某只道‘耳闻不如亲见’。”
      “说得不错。”杨逍闻言眼中光华一闪,随即淡然道,“既是如此,还请关兄带路,与我一同前去。”
      关天翔一晃神,旋即肃容侧手虚引,沉声道:“事不宜迟,杨兄,请!”
      两人自大厅出来一路皆沉默不语,直到走过月洞门之时一直不发一言的关天翔忽而开口,低声道:“敢问杨兄,李兄他可是遇上了什么事么?”
      杨逍正一手半隐在袖中,不知在把玩什么,听得关天翔开口相问,便回道:“不过是替龙少庄主寻药之时出了些意外,有些脱力罢了,关兄不必在意。”
      关天翔眉头一皱,虽然他不信杨逍这般说辞,却也听出此人眼下并无谈性(兴),索性也不再说话,只略一点头便继续举步前行。两人脚步匆匆,不过片刻便转过长廊来到龙小云的房门前,守在门口的小厮远远见他二人走来,连忙垂首行礼。
      杨逍也不答话,自顾推了门进去,见屋内摆设仍是同往日一般,只是青纱帐内的龙小云身上金针遍布,不动不识,静静躺卧着,一眼望去,不过是比死人多出一口气罢了。
      见杨逍眼色一沉,一旁的关天翔苦笑着解释道:“梅姑娘久候杨兄二位不至,不得已用九转针封了龙少庄主的奇经八脉,随后自己便去山上找药,临去时留下话来,说这般能拖一刻便是一刻,但看龙少庄主的造化了。”
      杨逍闻言眉心微微一蹙,走至床边一手挽起垂下的帐幔,扯过挂钩拦住,另一手探出,按上龙小云的腕脉,却只一顿便立即收手。关天翔见状脸色一变,急急道:“杨兄,莫非已经无救不成?”
      杨逍摇一摇头,喉间微动却并不开口,左手袍袖随手拂出,在龙小云肩头一按一推,只见方才还插在龙小云身上封住经脉的金针竟瞬间纷纷弹起。杨逍右手袖子紧接着顺势挥出一卷,只听夺夺有声,关天翔定睛看去,但见金针漫天撒出,竟沿着床尾的木柱整整齐齐钉成两排,当下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杨兄好功夫。”
      淡淡望了关天翔一眼便算是回答,杨逍右手按在龙小云腕脉上细细诊治,微微思索后开口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还望关兄指点。”
      关天翔拱手道:“不敢,杨兄请讲。”
      杨逍松开握在龙小云脉上的手,起身来到桌边,手指轻叩桌面道:“龙小云体内的‘永生之门’眼下已经开始发作,不知梅姑娘是否留有对策?”
      “杨兄所料不差。”关天翔叹了口气,忙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信笺递给杨逍,“杨兄且先看看这药方,关某已按照梅姑娘所留方子煎好了辅剂汤药,只等杨兄带着药引回来,便可随时施法解救。”
      杨逍接过信笺展开,一目十行速速扫去,见纸笺上字迹端丽,料想是梅思影的手笔,却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再看所写药方,与范遥告知他的永生之门解法并无差错,当即将药方递还给关天翔,淡淡道:“不知关兄对制药是否有所钻研?”
      关天翔接过药方,笑了笑道:“杨兄莫不是取笑在下了?生意人常年行走在外,久历风霜,便是不精,也自信可以应对。”
      杨逍眼中神色轻轻一闪,垂目道:“如此那便有劳关兄了。”
      关天翔料他施救之时不愿旁人在场,便点了点头,转身出门亲自去取那汤药。杨逍跟上两步,见关天翔已转出长廊方才招手唤过一旁的青衣小厮,低声吩咐道:“去取一碗滚水,用玉盏盛了,再将研药的杵臼取一套来。”
      那小厮躬身答应,脚步匆匆而去,杨逍转身回来,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龙小云,唇边微微有了些许苦笑的意味。
      飞刀啊飞刀,你不顾性命自行跳下碧水寒潭,本是欲求霜泠珠以解龙小云身上之毒,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这般行动终究是错估一着。本是要避开我,求个心安理得,可你却不知恰是因为你这不管不顾的一跳,方才拖延了时辰引得龙小云一月期满毒发。当日一跳,你悔也不悔?
      心中虽有疑问,杨逍想到这里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右手轻叩桌面,他随即摇了摇头。
      以那人脾性,知晓此事,只怕会怪责自己一生一世,不提也罢,况且既然他已决定将这事揽了下来,便定然要为那人做个周全。只是如今龙小云身上金针已被拔出,永生之门的毒性在其体内流转不消片刻,便会发作,到时即便这少年半点意识都没,牙关紧闭,发不出任何呼喊,仍不免被这剧毒折磨的死去活来。
      杨逍站在一旁望着龙小云,眼色淡淡,看不出悲喜。
      若是一月之期未过,以梅思影的医术定能将永生之门困于(锁于)龙小云的丹田之中,到时只要杨逍(自己)取得霜泠珠,以此为引自是药到病除。谁曾料到李寻欢自顾自下寒潭取药,终是弄得时机怠误,此时纵有补牢之举,却已不能止住毒性蔓延扩散。眼见龙小云体内的积毒便要挣脱辖制,侵入肺腑,梅思影便在临行前封住了他的心脉,但求多拖几日,不致很快送了性命。只是这终究不过是权宜之计,散入五脏六腑的毒还是种下了祸患,如今便是龙小云服下解药,性命得保,也极有可能此瘫痪终身。
      想到此处,杨逍眼色微微一沉,心中对梅思影却不由起了几分佩服之意,以她一个纤纤女子,关键之处竟有如此决断,可谓巾帼不让须眉。旁的事暂且不谈,单只这弃卒保车之举,于杨逍看来便是行医多年的老大夫,也未必有这份果决。
      看着龙小云在床上辗转挣扎,杨逍眼底却忽而一笑:“有这么多的人为你这小子奔波劳碌,也该知足了罢。”
      不知什么时候,先前出去的小厮已经取了杵臼玉碗回来,见杨逍半晌不再有其他吩咐,便不敢打扰,只静静捧了托盘,立在一旁听唤。此时杨逍抬起脸来望了他一眼,淡淡吩咐道:“东西搁下,你且去看看,想必这个时候,关兄的药也该熬得差不多了。”
      那小厮应声退下,此时屋内已左右无人,杨逍转身从床头帐幔上嗤嗤撕下数条绸布,右手轻轻一抖,将龙小云四肢缚住,令他在毒发之时既不会伤了自身,也挣脱不开。待到一切准备停妥,他起身来至桌边,从怀中取出一个描金小盒放在桌上,盒盖轻轻开启,自盒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珠子,房内顿时散漫荧光,幽幽散开。
      但见那珠子不过半个拇指指节大小,色做浅红,光华闪耀,非同一般。想那孕珠母贝足有海碗口大小,然而撬贝取珠时却只得如此小小一粒。当时冷谦在侧,见此情景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字。杨逍却再清楚不过地记得范遥所言,霜泠珠孕育极难,往往上百年的大贝所孕之珠不过米粒大小,然光华丝毫不逊夜明珠之色。他这一次也可算得运气极好,拖着李寻欢于碧水寒潭下随手所取,竟是如此难得的一粒大珠。
      时间紧迫,杨逍脑中虽有千百个念头来回辗转,手下却是半点不慢。将那珠子置于药臼之中,他运中、食二指之力捺住珠子,默运玄功。光明左使极擅弹指神通,指上功力岂可小觑,不过来回一个碾压,已将那霜泠珠碾碎作数十片极小的碎块。杨逍见状不觉轻一挑眉,抬手取过药杵,将那些小碎块一点点碾得更加细碎。
      正当此时,门外脚步声起,杨逍转脸望去,只见关天翔双手托了个木制托盘,青瓷碗内盛着的黑褐色药汁正汩汩冒着热气。见对方抬头,关天翔便跨门进到屋内,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颔首一笑道:“杨兄,在下总算不负所托。”
      杨逍虽于药理一道算不得精通,但论及配制永生之门解药所需的药材,于他而言却极是熟络。倒不是范遥当初说得多么详细,只因那一夜李寻欢在帐中昏睡之时,杨逍命冷谦按他所写的方子抓了药材,当面煎好,是以这解药究竟用药几种,剂量几分,他早已成竹在胸。
      如今他望了那药汁一眼,提鼻一嗅,便知这正是永生之门的解药辅剂。
      眼角余光一扫杨逍手中的杵臼,关天翔眼中神色一闪,并不开口相问。恰在此时,床上的龙小云难耐毒发之苦,拼命挣扎,弄出些许声响,他便循声望去,见床上之人四肢被宽布绑缚着动弹不得,不禁一怔。
      原以为杨逍方才替龙小云拔去身上制穴的金针,自然有法子替他稍减痛楚,谁曾想眼下龙小云的境况,却是再一次体验当初毒发之时的苦痛,关天翔虽不便多言,却仍是忍不住挂心,转回头望向杨逍道:“杨兄,龙少庄主这是……”
      杨逍神情淡然,只轻轻叹了口气道:“关兄可曾听过大禹父子治水的故事?”
      关天翔眼神一跳,不知他为何在此时岔开话题,却见杨逍已自顾自续道:“鲧治水时,以阻塞为要,终至水摧长堤,千里泽国,天帝一怒杀之。待其子大禹治水之时,以疏导为要,引流千般,泽被天下,万民敬仰。”
      关天翔不解道:“这个故事关某自然听过,只是不明白这和龙少庄主身上的毒伤有何干系?”
      杨逍停下手中研磨的活计,伸手取过关天翔端来的瓷碗,将药汁尽数倒进面前药臼中,以小银匙细细搅匀,令那霜泠珠粉末和药汁尽数融合,手下不停,口中便解了关天翔的疑惑,“常言道,伤病之势,有如洪水猛兽,来势汹汹。眼下龙家少爷的毒伤便如这洪水一般,梅姑娘以金针封制,虽然为他延得一时半刻的性命,却无法将这毒伤根治,这便如鲧以阻塞治水一般,伤势层层积累,一旦溃堤,终归还是杀身之祸。眼下我将金针拔出,任由那毒按其发展运行,待探明其走向再以解药顺势驱赶而出,便如大禹疏导河泽令其自行归海,这才是妥帖之策。”
      关天翔听过之后,眼中多了一丝佩服之意,却仍有疑惑未解:“若是洪水,自可以此法排解,然而这终究乃是毒伤,它又岂肯乖乖的因了杨兄一碗解药便自行归至丹田,再从体内排将出来?”
      手中的活计已然做完,杨逍站起身来将药臼中搅匀的药汁倾入一旁的玉碗之中,这才抬头淡然一笑:“若搁在一日之前倒也算不得什么,而眼下,虽有几分麻烦,但只要关兄肯协助在下,杨某自有法子教这毒从龙少庄主的体内乖乖出来。”
      关天翔见杨逍如此有把握,精神也是一振,当即抱拳道,“但凡杨兄所命之事,关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逍只略微颔首,便续说道:“其实这永生之门之所以难解,便是因为此毒的药引难寻,如今既然有了药引,解毒便不算难事。只要龙小云此时服下解药,再得一名内功深厚之人,以内力为他打通奇经八脉,催动药力运行,将已经散于五脏六腑的毒素尽数驱回丹田,便可一举动逼出体外。这般说来,实则与别的的解毒法子也差不了许多。”
      关天翔闻言点头道:“关某明白了,只是如何运功行血,还请杨兄详细告知。”
      杨逍摇头道:“若是其他毒我还有可说之法,但这永生之门乃西域第一奇毒,换做旁人此时早已无救,只是龙小云机缘巧合得人尽心照拂,尚有一线可拼之机。然则永生之门运行之时会有些什么变数,我也未必能尽数明了,是以如今也只能由我拼力一试,将毕生功力注入他体内,助其逼毒,然后便视他体内毒素运行的情景而定了。运功之时,决不可有外力搅扰,一旦中途被阻,在下功力尽废也就罢了,这孩子却是再无半点活命的机会。在下同关兄说了此事,便是想请关兄为我二人护法,其中重要关节关兄可能明了?”
      关天翔听得杨逍说出“护法”二字之时,脸色不由微变,谁料一路听将下来,心下也明白这运功驱毒之事非杨逍莫属,是以那份淡淡的郁结之意也就散去,向杨逍颔首道,“杨兄高义,关某感佩于心,护法一事自当竭尽全力。只是不知这运功驱毒之事,于杨兄可有什么伤害么?”
      杨逍微一沉吟,竟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关天翔见其沉吟不语正欲开口,他却已抬头微笑道:“永生之门的毒性霸道,若要全然驱除,只怕在下这一身功力,短时间内难复旧观。人说有舍有得,这便算是解毒当付的代价罢。”
      关天翔闻言却是一惊,不由脱口问道,“二十余载的苦心造诣一朝尽损,杨兄明知会有如此结果,仍是执意要为龙少庄主驱毒么?”
      不想杨逍却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关兄,换做是你,面对如今这般境况,你可愿拼上一生修为?”
      关天翔闻言不由地一愣,但随即慨然道:“那是自然。”
      杨逍闻言突然戏谑一笑,“以关兄当初下帖买庄之举,于龙少庄主似乎并无太大情分,却不知是何事让关兄肯为此事如此劳心费力?”
      他这话本就有嘲讽意味,谁料关天翔脸色一正道:“且不说李兄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关某与他更是一见投缘,视其如挚友兄弟,如今既见他对龙少庄主如此挂怀,关某若能为之分忧一二,自当尽力而为。”
      “这便是了。”杨逍淡淡说了一句,“关兄与李寻欢相识不过数月,尚且能为此担待,在下与他既为兄弟,且为知音,数载相交,岂能袖手旁观。”
      他最后一句话听来语意颇有几分锋芒,关天翔不禁眉头一皱,正待开口却见杨逍已来至龙小云床边,一手端了药碗一手按住他的腕脉探了探,道:“时候已差不多了,关兄,我们这便开始罢。请你压制住龙少庄主手脚,在下要喂他服药了。”
      关天翔轻轻一顿,点头道:“好。”
      解了龙小云手上束缚,关天翔也不管他挣扎与否,起身坐到龙小云身后,双手环过他身体,紧紧扣牢了他的手腕,龙小云虽被那毒药折磨得痛苦不堪,然而终究病中无力,被关天翔这般钳制住,丝毫动弹不得。杨逍垂眼轻扫,手忽而闪电般探出,咯地一声将龙小云的下巴捏脱了臼,顺势将那一碗药极快地灌了进去,不待对方有所反应又双指探出,沿着龙小云的喉头一点一顺。只听得那人喉间“咕噜”一声,杨逍便知药已被咽下,手掌旋即跟着抚上,一推一送,立时将那脱臼的下巴推回原位。这一串动作干净利落,迅速已极,关天翔一旁看着,竟是反应不过来。
      正怔忡间,只听杨逍道:“关兄,这里便交给我罢。”
      关天翔这才反应过来,便将怀中仍挣扎不已的龙小云交了出去。杨逍除去鞋子,盘膝上榻,关天翔也帮着将龙小云双腿盘起坐好,勉强扶着他稳住身体,看着杨逍缓缓提气,双掌拍向龙小云的背心。
      “方才有一事忘了同关兄说起,在下家中尚有些要务未及处理,只因兴云庄有大事,这才匆匆赶来,待龙少庄主毒伤无碍后,在下便要即刻启程赶回去。眼下李寻欢只怕还未醒来,若是醒了,还望关兄转告一句,以免他为此挂怀。”
      关天翔颔首应道:“我明白,请杨兄放心。护法之事交给关某便可。”
      杨逍目有感谢之色,点点头,再不多话,缓缓闭了眼睛,提气输入龙小云背上要穴。不知是否因为药物起了作用,龙小云方才还挣扎不已,眼下倒似安宁下来,关天翔便松手起身,打发了门外小厮关门退出,自己则在桌边坐下。
      只见杨逍脸色微微泛红,额上并不见汗,但眉头紧蹙,显得颇为吃力,再看龙小云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向下滚落,脸上色彩变幻不定,一时红润一时铁青,似有两股力量在他体内争斗一般。关天翔心知这只怕便是杨逍的内力配上解药,正同龙小云体内永生之门的毒素往来斗争,当下也不敢大意,默运心法,细细留意四周动静。
      如此运功足有大半个时辰,龙小云身上汗水早已将所穿衣物尽数浸湿,整个人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关天翔在一旁看了,心下也不由得暗暗纳罕。一来,他不曾想到龙小云身上的永生之门竟是如此难解,饶是解药配齐,也需如此费力;二来,便是慨叹于杨逍的深厚功力,不自觉地将自己与他加以比较,思量在这般境况之下,自己是否也能经住如此长时间的功力耗损。
      关天翔在这边忐忑不已,那边的杨逍也是一般。他虽明知运功之时切忌思绪纷杂,但仍是管不住自己,心思飘飘荡荡,却尽数都往那正在冷香小筑内昏睡的人身上去了。
      飞刀啊飞刀,我这般相待于你,自是不望你感怀于心,但有朝一日你若知我今日决断,可又会像那夜一般不告而别,去做你所认为的理当之事?
      不知不觉间,杨逍的内力运转也到了最后一重,饶是他功力深厚,到此时也已是大汗淋漓,但他知道成败与否就在此一瞬,当即长吸了一口气,催动内力沿着龙小云背、胸、腹各处大穴逐一灌入,最后双掌平推,猛然拍在龙小云丹田之处。
      他这一掌拍下,只听“哇”的一声,龙小云张口便呕出一大口乌黑的污血来,血中更有异样的数十块碧绿之色的奇异物事,如此这般一口一口呕血不断,污物很快便浸透了整个床铺。
      杨逍忽而旋身而起,见龙小云吐出的血渐渐由黑转紫由紫变红,终于放下心来,脚下却不禁一软,险些便要坐倒在地。正在此刻,肋下却突然被人一托,杨逍吸了口气,借力站稳,却见一旁扶着他的关天翔眼色淡淡,垂目道:“杨兄辛苦,还请务必自惜身体。”
      杨逍淡淡苦笑,稍事休息后开口道:“不敢劳关兄挂心。”
      关天翔眉梢微微一动,当下搀着杨逍的手臂,搀他在桌边坐下,方才道:“杨兄适才为龙少庄主驱毒,只怕运功过度,需得好好调息才是。”
      杨逍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松了扶着杨逍的手,关天翔转至龙小云床前,一手揽起尚瘫卧一旁的龙小云,另一手抓住那已被血污了的被褥一拢一抖,将那团污物拨至床下,这才轻轻扶着龙小云躺回床上。但龙小云浑身湿透,须得及时更换贴身衣衫,以防大病未愈又遭风邪侵体,关天翔正四下张望寻找,只听杨逍突然开口轻轻说道:“靠墙的那个楠木柜子里有替换的物事。”
      关天翔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杨逍一眼,随即走到床后靠墙的那个楠木立柜前打开柜门,表情微微一顿。从中取出一床薄被给龙小云盖了,这才伸手探其脉搏。良久后松开手,关天翔叹服道:“杨兄果然好本事,龙少庄主眼下看来已没有什么危险了。”
      “不敢。”杨逍伸手倒了杯冷茶润喉,闻言淡淡道,“在下不过是依仗了些许运气,这也是龙少庄主命不该绝。”
      关天翔点了点头,自床边起身道:“杨兄还是过谦了。只是眼下龙少庄主虽性命无碍,却仍是经脉大伤,日后调养,只怕还要费上一番功夫。”
      “那便要偏劳关兄了。前些日子关兄来访,带了不少上好的药材,如今正好适用。”杨逍一垂眼,将手中杯子搁下,竟站立起身来,“在下家中还有要事等着回去处理,龙少庄主既然无碍,在下这便告辞了。”
      关天翔一怔,但见杨逍去意坚决,忙上前两步,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道:“关某身上没什么好东西,但这瓶枫露丹,却是上好的疗伤圣药,如今杨兄正好合用。原本想杨兄元气未复,正好可与龙少庄主一起将养调理,但既然贵府有事急着要走,在下也不好多做挽留。这瓶药杨兄便带去,也好让关某略尽心力。”
      杨逍突然眼光一闪,随即缓缓伸出手,将那药瓶接过收入怀中,淡淡道:“还望关兄转告李探花,未曾当面辞行,请勿挂怀。”
      关天翔微笑应道:“这个自然。”说罢他起身向门口走去,“我去唤人来守着,不知道李兄那边情况如何,梅姑娘想必也该回来了罢。”
      只见关天翔推开门出了房间,在长廊上提声呼唤小厮,杨逍忍不住叹了口气,一双手紧紧扶着桌面,身形却仍是有些摇摇欲坠。
      飞刀啊飞刀,我虽对你万般挂心,无奈今日这般情景却是留之不住,若是有缘,来日自可再见。只盼到那一日,你我皆可身康体健,共加餐饭。
      他这边正想着,耳中忽闻几声异样响动,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只听走廊上关天翔忽而提气厉声喝道:“什么人胆敢闯庄,站住!”杨逍一惊,忙起身向门外望去,却只见得关天翔的背影在屋檐上一闪便即不见。他不由地苦笑了下,双手拄着门板身子径自向门上一靠,脸上渐渐浮起一层看不清喜怒的游离。
      “看来即便我身在此地,也并非那个唯一可为你膀臂之人,关天翔既能在此,想来也有其几分手腕,得他之助,想来必然强过我眼下多多。”
      念及此处,饶是杨逍素来对离别之事全不在意,眼底仍是起了几分苦涩笑意。
      “飞刀,你既救人之心如此坚决,我便只能尽我所能,全你心愿,如今此间事了,龙小云已然无恙,但明教中尚有无数事情须得处理,也是你我别离之时了。只是江湖风雨多矣,你我分隔两地,却不知何日再有归期。”
      杨逍摇头一笑,眼下这情景,倒当真应了李义山的那句话,君问归期未有期。
      右手探在怀中,指尖轻轻摩挲着方才关天翔递给他的那个小瓷瓶,杨逍的眼中神色愈发深沉起来。李寻欢一路上与他提及关天翔之时,不过是寥寥数句模糊不清的言语,全无一星半点情绪可供凭依,但方才关天翔拿出的这一瓶枫露丹,又是从哪里得来?
      杨逍抬眼不禁一声长叹,只怕是这小李飞刀又糊里糊涂做了烂好人,便这般简简单单的,把当日在竹林话别之时,自己留给他的调养伤药,转手又送给了旁人。
      正当此时,门口忽而有人急火火闯了进来,杨逍本就贴了门边立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闯险些带倒,当下将瓷瓶往怀中一塞,,袍袖挥出卷住那人手腕,冷冷喝道:“好端端的,闯些什么?”
      来人被杨逍衣袖卷住,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连忙稳住脚步,回头向杨逍一躬到地:“杨爷恕罪,并非小人不懂规矩,实是眼下这事情足称好事,小的这才莽撞了,还请杨爷大量!”
      杨逍见是林麻子,脸色也和缓了几分,松手道:“罢了,你既是管家,想来也不致无缘无故四下乱闯,出了什么事,且说给我听听。”
      林麻子心知这位杨爷虽是外人,但在自家小李爷心中可是数一数二的重要之人,忙躬身道:“刚才万春堂的方大夫来给小李爷请脉,说小李爷不知怎的惹了寒气伤身,一时经脉不畅才会昏厥,眼下大夫已施过针,也给喂了药丸子,终于把人给救醒过来了。”
      杨逍眼中沉郁的神色听到此处微微一松,但下一瞬竟又成凝重,“他醒了便好。我虽已告知关兄代我转达辞行之意,只是先下他不知追着什么人出去了,也不知何时回来,如今我有要事在身,要回家一趟,便劳烦你再替我在李探花面前带句话罢。”
      林麻子一怔,垂头道:“杨爷为何不自己前去向小李爷辞行?”
      杨逍淡淡道:“眼下他刚醒,这一次本就伤了元气,须得好好将养,送离话别之事于他身体康复不便,可免则免。”略顿一顿,又道,“兴云庄内上上下下自有梅姑娘打点,眼下飞刀和龙少庄主皆尽卧病,你们可要比寻常更用些心思。”
      林麻子垂手恭敬道:“是。小的谨记杨爷吩咐。”
      杨逍挥了挥手,淡淡道:“你去罢。”
      林麻子应了一声,正待转身离开,眼角却见杨逍脸色有些惨白,便道:“杨爷可是身体抱恙?方大夫此时尚在厅中,要不要请他来替您请脉?”
      “不必了。”杨逍一摆手,止住林麻子,“不过是方才替龙少庄主疗伤时,有些施力过度罢了。”
      林麻子见杨逍不以为然,心中一急,忙道:“杨爷,您可不能依仗眼下岁数年轻,就不把身体放在心上,万一日后有个三长两短,可是足足要后悔许多的。”
      听他说得诚恳,杨逍心下本有些敷衍之意,如今也尽数去了,心中虽知自己是失去内力,请医看病无甚用处,但还是点一点头道:“有劳林管家惦记了。”
      林麻子以为杨逍已经应允,当下躬身一礼,匆匆去请大夫了,望着他离去背影,杨逍叹一口气,回身至龙小云床边,目光沿着那人的五官轮廓巡索一回,低声道:“今日之事虽不是为你,但你照料不悔八年,杨逍有恩必报,如此而已。”
      说罢,竟不等林麻子回来,转身便出了房门,径自向后园梅林而去。
      待到林麻子领着方大夫自大厅一路赶过来时,只见人去屋空。望着昏睡在床上的龙小云和大开的房门,林麻子叹了口气,回头躬身垂手,向身后提着药箱的方大夫轻一颔首:“方老,您可否替我家云少爷请一请脉,小人也好吩咐下人预备一二。”
      方大夫斜着瞥了一眼林麻子,也不多话,自顾自过去,替躺在床上的龙小云把脉,不过片时便松开手道:“依老夫之见,龙少爷如今并无什么性命上的妨碍,不过他中毒甚久,需得慢慢调养,若想重复往日旧观,只怕还得一段时日。老夫这便开几贴养身补气的药,林管家自然明白该如何做了罢?”
      林麻子吸了口气,正欲开口应答,却听门外有人笑道:“什么事明白了?”
      林麻子一眼望见那跨进门来的正是方才不知去了何处的关天翔,当下躬身道:“关大爷。”
      关天翔点点头,向方大夫抱拳道:“方老先生辛苦,关某多谢了。”
      方大夫淡淡点头道:“不敢,老夫既然悬壶以待,自当济世行医,关大爷的谢,老夫可当不起。”说着刷刷几笔将手中药方写罢,递给林麻子道:“既然探花相公和龙少庄主都没什么大碍,老夫就先告辞了。陋居还有不少待诊病人,老夫不敢多做耽搁。”
      林麻子连忙答应,唤小厮前来将方大夫送了出去,关天翔也不多话,躬身行了半礼。
      待得方大夫走远,关天翔这才回头向林麻子道:“方老先生开了些什么药,拿来我瞧瞧。”
      林麻子自然知道他在这兴云庄如今也算往来常客,且同自家小李爷足可称友,当下便将方大夫所开药方递了上去,笑道:“关大爷请过目,说来也巧,方大夫开的这些药,您上次送来的药材里皆尽都有,想必也是省事不少。”
      关天翔淡淡一垂眼,看不出喜怒:“是么。”

      且说杨逍并不等林麻子带了郎中回来,便径自往梅林方向去了。于他而言,在这地方多待一时一刻,都是一种考验和磨折。
      光明顶大战之后,他与李寻欢便在坐忘峰分手,原本以为自此一别相见无期,第二天同不悔在坐忘峰谈起李寻欢时,他心中一时激荡,险些由着性子向那梅林所在之地行去,却因教令忽然宣召刻不容缓,只得随同张无忌等人一同踏上前往迎接谢逊的路程,直到那时,杨逍才有些切实的感觉在心底慢慢涌了起来。
      飞刀,只怕一时三刻,你我不能再见了。
      心里本是存了这个念头,谁曾料到他竟在绿柳山庄中先遭暗算,甘凉城郊又遇埋伏,虽有小昭那个小小丫头挺身而出,也仅能自保。杨逍虽素以智谋称道,一时竟也无计可施,岂知那一瞬间,李寻欢意外而至,举手投足间力挽狂澜,杨逍眼色虽依旧波澜不起,心下却澎湃不已。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想来那一刻,于他于李寻欢,心头也都有这句话划过罢。
      纵使那人前来是为了姓龙的小子求医,但即便如此,杨逍也是没半点迟疑地辞了张无忌一行,陪着李寻欢重回兴云庄,共同负担这数日来的连番变故。
      杨逍摇一摇头,他此刻已穿出兴云庄的后院,正走至那梅林附近,心中所想所思,却仍是李寻欢。如今时节恰好二月暮春,风吹树摇,落英缤纷,杨逍被数片梅花扫了满眼,心下也是一阵宁静安好。无论如何,眼下李寻欢既然苏醒,慢慢调养,想来身体无碍,龙小云身上永生之门的毒已经解去大半,即便仍有残毒,以梅思影的医术,定会药到病除。
      想到这里,杨逍忍不住负手一声朗笑。
      飞刀,我虽已经完成了你所托之事,但我所做的,已不仅仅是全一段知己之情、挚友之意,将来不知还要面对些什么事情,你虽不能伴我同往,可是在我心中,却仍是一样。
      唇角微勾,杨逍心中虽有平安喜乐之意,却在下一刻陡然沉了脸色。抬眸向四周一扫,眼中凛然生寒,他冷声道:“诸位鬼鬼祟祟的跟了杨某这半天,仍不打算现身么?”
      话音未落,便听得梅间有人喋喋怪笑起来:“哦?这位大爷倒是耳朵尖的很,兄弟们一个个都是轻巧之人,竟能听出我们的动静,难得难得。”
      杨逍冷冷笑道:“不敢,杨某没什么耳力,不过一个酒囊饭袋罢了。只是既然做了酒囊饭袋,这鼻子总比别人灵些。碰到美味佳肴自然不肯放过,但若是闻到了尸腐臭气,便如过鲍肆,自当掩鼻远远避之惟恐不及了。”
      他此言一出,梅间隐匿之人登时一滞,冷冷喝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逍呵呵笑了起来,一手轻弹去肩头一点洒落的花粉,翻回手来已将另一片花瓣拈在指尖,声音淡淡:“杨某便是这么个奇怪脾气,若说有些什么爱好,一是好酒,二是好斗。行走江湖这二十多年,在下敬酒吃了不少,倒还真不知道这罚酒是个什么滋味。”
      “你!”那梅间说话之人听到此处再忍不住,也顾不得还要隐匿行踪,只见黑影一闪,眼前已立了一人,身形颀长,只是一身黑衣劲装短打,黑巾蒙面,只露出两只狼一般的眼睛,死死盯在杨逍脸上,片刻喋喋笑道:“姓杨的,你只管逞口舌之快,待兄弟们拿下了你,再来好好炮制你这张利嘴。”
      杨逍淡淡道:“那也要你们有那个本事,再说这话不迟。”
      那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双袖一抖,已掣出一对判官笔,劈头便向杨逍眼睛点了下去。
      他一招方出,杨逍眼中便已有怒气,盖因他这招实在毒辣之极,判官笔一类兵器,多为打穴之用,如今却被这黑衣蒙面男子使得如同月菱针峨嵋刺等一众女子所用兵刃一般。
      见那双笔刺来,杨逍竟是不躲不闪,待到笔尖快要点上自己眼皮之时,忽地一个铁板桥身形一弯,那双笔便尽数走空。他不待招式用老,右腿撑地,左腿迎踢星斗,径直向那黑衣人小腹踹去。那黑衣人反应也是极快,连忙侧身便躲,杨逍那肯容他躲过,踢出的左腿忽而一弯一弹,竟是沿着黑衣人的腰一环一踢,随即借力双手在地上一撑,鹞子翻身,右腿虚虚弹出,一脚正中那人胸口。黑衣人被杨逍一脚踢中胸口,正以为必死,谁料对方的招数竟似全无真力,就如同被不会武功的莽汉一脚踢中一般。他心中念头一闪,动作也有了一瞬迟疑,杨逍哪肯放过这等机会,双手沿着那人双腕一掰一扣,已将他手中双笔夺下,当即借着那人腕上支撑之力翻身再起,适才回弹在那人腰间的左腿回踢过来,别住了那人颈骨,冷然道:“如何?”
      那黑衣人喋喋笑道:“即便是去了爪牙的老虎,能在猫的面前威风几何?更不要说去了爪牙的猫,如何能在狼群的围杀下逃生?眼下你内力尽失,难道还自以为能拿我等如何不成?”
      杨逍虽身形悬在半空,仍用带了些许怜悯些许鄙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左腿随即猛然收紧,只听“咯”地一声,那黑衣人立时被扭断了颈骨。看着那具脖子已扭曲得不成样的尸体轰然倒地,杨逍稳稳翻身落地,与此同时,耳畔猎猎风声忽起。
      杨逍听到了那风声,也看到了自梅林间跃出的十余个黑衣之人,他们见领头之人被杀,正同仇敌忾冲将上来,欲要将他分尸。然而杨逍的动作却有了一瞬间的停顿,便是这一瞬间的停顿,竟教余下的黑衣人不敢擅动,沿着杨逍三步之距,成了合围之势。
      杨逍双手在袖中自然垂下,紧紧握着适才夺来的那对镔铁判官笔,在往日这于他不过是小小玩物,可眼下拈在手中却有了几分沉重之意,杨晓忍不住心下苦笑一声。飞刀,当日坐忘峰你曾言道,为了不悔小云,万死不辞,如今看来,只怕难辞万死的人并非是你,而是眼下的我了。
      那批黑衣人只是被杨逍那一瞬间的动作弄得有些反应不能,见他半晌没有动作,早有按捺不住的人一挺兵刃冲了上来,然而只一个照面,已见他扑通倒地,胸口一个血洞,汩汩冒出鲜血来。
      尸体和鲜血越发刺激了前来的黑衣人,其中有人唿哨几声,其余黑衣人再无轻敌冒进之意,齐刷刷拔出兵刃,向杨逍逼了过来。
      杨逍唇角却勾起个淡淡笑来,掌中双笔一分,身形灵活地避开袭向身体要害的各种兵刃,手一回,一只笔已径直扎入向他劈刀之人。那围攻的黑衣人眼神一闪,齐齐动手扑将上来,刀光剑影之中,只见一道玄色身影翻翻滚滚,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自那刃光笼罩下退开身形,略略迟得片刻,便见一蓬鲜血自那玄影上炸开。杨逍适才被那黑衣人叫破,心知已无依仗之力,然而他勇决已极,并不稍退半步,举手投足间,杀伐之气更胜之前。每一出手,必有一人倒地不起,杨逍弹指神通的功夫不差,眼力极高,下手也有分寸,招招式式都向着袭来人的锁骨之下、背脊之右上招呼。那双判官笔本是轻巧打穴的物事,饶是未死,人却已无再战之力。鲜血沿着每一抹刃光的飞舞而四下喷溅,人体倒地的沉闷之音也始终间隔不绝。
      有所得,必有所舍,待到围杀杨逍的黑衣人倒下大半之后,杨逍肩背四肢,乃至颊侧颈边,皆尽挂彩,伤口虽都不致命,然而失血过多,加之先前杨逍为龙小云治疗之时内力耗尽,眼看人已摇摇欲坠,几乎不支。
      莫非今日,当真把命送在此处?
      冷然抬眉,望向面前受了自己数下拳脚还勉力站着的两个黑衣人,杨逍自己却快要站立不住,一身玄衣似被浓墨泼染,深浅不一,衣上破口绽线,布片胡乱垂落,竟比丐帮乞儿还狼狈几分。早先还算整齐的发髻方才激斗中不知被谁划断了束发之带,发丝尽数披散,沾了血渍,滴滴答答沿着发梢滴落于地,周围饶是梅香四散,也掩不去他身上那厚重的血腥之气。然而便在这时,杨逍忽而抬起眼来望向围绕在自己身周的梅树,不知望见了什么,脸上神色微微怔了怔,却缓缓浮起了一个浅淡已极的微笑。
      人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今自己命丧这漫天落梅之中,可也算得风流,是否?
      正思量间,忽听得头顶不远处有人冷冷道:“一帮蠢材,连一个没了内力的废人都收拾不下,养你们还有什么用!”
      那站立的两个黑衣人听得这话,当即噗通跪倒,却是全身瑟瑟发抖,不敢再开一言。杨逍此时身形摇摇欲倒,一抬眼,却见一个身穿杏色长袍,头戴纱笠之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面前,一双隐在纱笠后的眼睛冷冷打量了杨逍片刻,冷笑道:“死罢。”
      杨逍一惊,胸口处却忽而传来一股巨力,在五脏六腑中一撞,几乎将他的内脏搅碎。杨逍猛一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如断了线的纸鸢向后倒撞。那出手之人连看也不看,袖子一挥,匍匐在地的两个黑衣人惨呼一声,也是立时送命。杨逍被那一击打得倒飞出十余丈远,身子撞上一株碗口粗的梅树这才跌落在地,那杏衣人也不上前,只淡淡道:“都说人死归于尘
      杨逍倒卧于地,连连呕血,闻言只淡淡抬头看了来人一眼,竟是不发一语。那人身形一僵,忽地一声冷笑,腾身而起,双袖一拂,却是向着杨逍倒卧之处连发了十余枚雷火弹出来。那雷火弹一落地立时爆开,引得地下所掩埋的物事也一并轰然巨响,卷起地面碎石杂土,断枝残花四下激射,伴随着有些刺眼的火光在这本是幽静的梅林处瞬间炸了开来。
      看着那火光中的惨烈景象,那人遥遥负手立于一株树顶,静默半晌,竟自冷笑。却不想正当此时,火光中忽有异色一闪,待得烟华散尽后,杨逍适才倒卧之地早成焦土残垣,竟是什么东西也没剩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第二十三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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