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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二十五章(下) ...

  •   眼帘沉重得几欲垂下,如夜色般深沉的梦境沿着疲惫的身体一路蜿蜒攀爬,杨逍轻轻叹了口气,眼中神色却是不可错辨的清醒。
      今日竹林一行,于他而言可谓是无法言喻的震撼。在见到张三丰之前,杨逍心里对这位武林中前辈高人所怀的是无比敬重景仰之心,可如今这一面过后,得遇武学泰斗的境遇比起见到那张与李寻欢极为相似的面庞,倒是后者在杨逍的心中激起的波澜,更为汹涌澎湃。
      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人。而这二人,却是来自全然不同的两个时空。不由得令人感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杨逍双手屈起为枕,缓缓躺了下去,脑中浮起的却是那一夜在甘凉道旁的客栈里,李寻欢于榻上沉眠的睡颜。
      那一夜,他向张无忌说明欲随李寻欢同返兴云庄之意,回来时已近子时,不想李寻欢仍静静地在桌边等候,见他归来随即微微一笑,抬眼望了过来。
      “杨兄。”
      被那温暖的笑意微微动了心神,杨逍虽然知道他此刻正挂心小云病情,却仍是觉得此时两人相对而坐,一片安然静好,几日里在心底盘旋不散的焦躁之感也渐渐淡了下去。只是他知道,明日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极其艰苦的连番奔波,如今实不宜再秉烛夜谈。
      本以为李寻欢先前那句“杨兄既不知在何处安顿,不妨在此委屈一晚”只是个玩笑,可当杨逍收拾好茶具准备起身离开之时,却见李寻欢已宽去了外面的斗篷,顺手将松开的发带叠在一旁,回头见他走到门边,不由地微微一怔:“杨兄哪里去?”
      杨逍微微一顿,笑道:“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自然是早些休息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个在下自然知道,所以才邀杨兄在此委屈一晚。方才晚饭时我听人说道,明教大队人马尚需休整几日并不着急赶路,而你我二人却要早早动身,杨兄若是此时去和别人同住,岂非搅扰了他人休息?若是如此,在下可就罪过了。”
      杨逍闻言微一蹙眉,却说不上有何不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怔忡间却见李寻欢已走了过来,伸手在他臂间轻轻一拍:“杨兄莫在迟疑了,快些洗漱安歇为上。”
      杨逍也是洒脱之人,听对方如此说便也不再推辞。
      两人草草盥洗过,李寻欢早杨逍一步上了床,面向板壁躺下,扯过一床被褥推过来,又自床里取过另一床被褥裹了身子,静静躺好合眼睡了。杨逍慢了一步,只得苦笑一声,按李寻欢的意思在床外侧躺下。
      许是近段时间连番赶路,今日与元兵又是一场大战,李寻欢早已困倦不堪,杨逍本待再与他说些什么,他却躺卧没多久便沉入睡梦去了。独留杨逍望着那人的睡脸,静静出神,任由脑中的思维,一层一层铺展开有些混乱的色彩。
      那一晚,没有人知道杨逍一夜未曾合眼,只是那般静静望着李寻欢微微泛青的眼角,微微翕动的鼻翼,和那长途奔波后憔悴的脸孔,整整一夜。
      面对元军重重包围的濒死之境,自己心中所记挂的,不是女儿的生死,不是那个薄命女子的英丽容颜,甚至不是明教的千秋基业是否毁于一旦,那一刻,他心中所唯一遗憾的是,送命在此,今生便与李寻欢再也无缘相见。
      一期一会纵使美好,但于杨逍而言,那一时所求的,不过是能再见李寻欢一面。
      也许连上苍都肯厚待于他,李寻欢竟如他所愿一般,就此出现。那一刻眼眉之间的电光石火,只怕他会铭记一生一世。
      自头后抽出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杨逍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已经那么习惯那个人立在自己身边,习惯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原来自己已经那么重视那个人眉间的每一痕愁绪每一道褶皱,为了将这愁绪散去,将这褶皱展平,不惜千里奔波性命相搏,只为他松开眉头时淡淡的一声“杨兄”。原来自己已经那么执着那个人所经历的每一次悲伤欢愉,甚至比起自己而言,他的平安宁静,重过一切。
      原来,已经这么在乎了。
      杨逍收起手臂,轻声一笑。
      飞刀,小李探花,李寻欢。
      我放你在心底的时候,竟是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
      我待你如是,你呢?
      纵有千般思虑,在为龙小云续命之时,杨逍心中所求却只是李寻欢的心安与宁静的生活,为了这个目的,付出任何代价皆是在所不惜,何况区区一身内力。没了内力,没了武功,杨逍仍旧是杨逍。
      也许失去内力后,唯一不同的是无法再与那人一起携手并肩,但至少,自己仍可做他的酒友知音,一同论酒操琴,吟诗品茗。将来有一天,将不悔的终身大事安顿好了,这样的期望,也并非他一厢情愿的奢侈。
      然而,许是上天觉得顾念他太多,便在这时开了他一个老大的玩笑。光明顶上,迷雾重重,教中兄弟的生死,他又岂能视若等闲?所以他必须回去,而在离开之前,他将沉睡中的李寻欢交托给了那时唯一能够暂且托付的人。
      念及此处,杨逍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然而下一瞬脸色却又沉重起来。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来路不明且不知为了何事,如今留在李寻欢身边的人。
      关天翔。
      那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与杨逍而言,无异于一场压上了自己性命的豪赌。因为他始终不曾想通,关天翔出现在李寻欢身边,究竟所为何事。单只是仰慕小李飞刀的大名?抑或是如李寻欢转告于他的那般,为了保全兴云庄而意外相遇相识?
      杨逍苦笑一声,微微摇头。江湖风波险恶,他对人从来不愿轻信,便是同李寻欢初初相见时,也弄得个大打出手的局面。时至今日,即便他与李寻欢之间早已建立起互托性命的信任,但多年来保持的戒备心依然未曾减了半分。
      想到这里,杨逍微一皱眉,也许他所知晓的关天翔,对李寻欢所抱持的从来都不是能够让人明白的想法。
      如今这世道,江湖险恶,人情淡薄,似兴云庄这般一个小小的武林旧宅,在龙啸云亡故、龙小云失踪后走向没落衰败,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关天翔却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在龙小云回来后便露面,而神秘的杀手组织也紧接着尾随而至。
      杨逍眼中冷光一现,既然如是,关天翔的来意便更加可疑。
      如今整个兴云庄上下,除去这个来意不明的访客,有自保之力的惟李寻欢一人而已,若是那日在梅林向他突施辣手的黑衣杀手和杏衣人再次侵入,以目前兴云庄的能力,如何能保得周全?
      杨逍昏睡这几日,本无甚思虑之事,谁料今日见到张三丰,竟是将这段心事重又勾了起来,如今念起,再也掩不住压抑的忧急,萦绕心底,千般回转。可眼下自己这般境况,即便是李寻欢那边出了事,也救援不及,但若就此束手不管,也绝非他所愿。
      杨逍半翻了身,一手屈起轻轻扣击着颈下木枕,心中已有决断。此时困扰他整整一天的情绪也渐渐散去,杨逍这才觉出身体的疲惫,唇角微勾,脑中却想起今日竹林之畔那仙风道骨的老人对他言道的话。
      “也罢,如今这境况,也只得走一步算得一步罢了。”
      杨逍翻了个身,紧了紧身上的被褥,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天光方明,杨逍便已洗漱起身。虽说他如今失了内力,昨晚又耗了大半夜的心神,可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已成,加之他本就心中有事,如今看来,反倒比其他人起的更早。出门向火工道童讨了杯清茶匆匆用了,杨逍便匆匆往昨日遇见张三丰的竹林行去。
      张三丰命他今日再来,杨逍心思灵敏,便猜到手札之事对方不愿声张,当下也不与人多言,独自沿着山路慢慢走了上去。清晨的武当山寒露未散,山风凛冽,他却似半分也感觉不到,只紧紧衣襟,便沿着那陡峭的山腰栈道向紫霄宫一路行去,远远望见山巅不远处浮动的那一层层深浅不一的翠色,心下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竹林之约未定时限,眼下方才清晨,莫非张真人打算不吃不喝,径自在那竹林之中等他一日么?杨逍想到这里,心下忽而一笑,自己养伤休息了这些时日,竟然连脑子也休得蠢笨了许多,若是张三丰有事离开,岂有不遣道童守候之理?这番担心,还着实有些好笑。
      想到这里杨逍突然轻叹了口气,自己此行虽说是应约而来,但其实是心中尚有一事急需向这位武学泰斗请教,只是那件事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也不知该如何启齿。
      心下这般想着,杨逍已走到竹林之侧,眼光尚在四下寻索,却听得林中一个淡然声音轻叹道:“杨左使清早便来,莫非也如老道一般挂心此事么?”
      杨逍一惊,转脸望去,只见翠竹环拥之间,张三丰大袖飘飘,正自带笑看来。
      杨逍连忙踏上两步,躬身向张三丰施礼道:“见过张真人。”
      张三丰轻轻颔首,粗略打量了下杨逍周身,微微摇头道:“武当山地势高峻,山风寒凉,杨左使武功未复,清晨便来,恐对伤势不利。”
      “有劳张真人挂心。”
      杨逍恭敬地应了一声,礼毕抬头时却发现,面前的张三丰虽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衣袂翻飞,一派仙风道骨,但他的衣摆袖口却隐约有层层露渍,浅浅水雾。杨逍目力未失,一眼便看了出来,略一思索,立时明白其中缘故。但真正令他感到万分惊讶的是,区区一个竹林之约,张三丰竟然以一派之尊,百岁高龄之躯在此停留了整整一夜,未曾归去。
      杨逍见状心中感慨万千,正欲开口说话,张三丰却似明了他的心思一般,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卷册递了过来。
      杨逍抬手接过,微微一怔,不待他开口相询,张三丰已淡淡道:“承蒙杨左使信任,这一晚的时光总算没有白费。现将此物赠予杨左使,但愿能对左使有所助力。”
      此言一出,杨逍惑然不解,值得翻开书册低头看去,岂料越看越是心惊,张三丰交给他的,竟是一卷极为上乘的武学心法。粗粗看了几眼,杨逍便不敢再看,双手将那卷册交回张三丰道:“承蒙张真人厚爱,此等心法,杨逍并非武当弟子,不敢领此厚赐。”
      张三丰微微一笑,淡淡道:“杨左使不必担心,天下武学交互切磋,方能对己身不足之处有所弥补,况且此物本是杨左使之物,并非我武当所有,老道不过物归原主,杨左使又何必客气?”
      杨逍一怔,他方才看得粗略,听得张三丰这般说话,当即便又转眼去看那书卷,终于看出了些许门道。
      如今自己手里的这卷书册,与昨日自己留下的那本手札密录中的《怜花宝鉴》,竟有六分相似,但对比之下,这卷书册中记载的武功心法中正平和,纯阳浩气,去除了《怜花宝鉴》中所录那些的旁门邪法,而较之杨逍往日修习的武功,又多几分道家意思。杨逍心中一动,望向张三丰道:“恕在下莽撞,不知这本书册,可是张真人所写?”
      张三丰笑道:“昨日杨左使去后,老道思量再三,耗费一夜之功,终是将那《怜花宝鉴》中的武功贯通了大概,以其为血肉,合以道家心法为骨,整理出了这本卷册。虽仍未尽善尽美,却可免去修习那《怜花宝鉴》误入邪道之虞,杨左使若依此法修炼,短则数月,长至半载,所失内力当可有望重复旧观,假以时日,武功臻至大成之境,也并非不实之念。”
      杨逍闻言一惊,忙抬眼望去,但见张三丰脸色沉静,一片祥和,而自己心中却混乱无已,半晌过后,方才沉静下心绪,一躬到地:“承蒙张真人厚爱,杨逍愧不敢当,只是这武功心法,却是当真不敢拜领。”
      张三丰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伸手将杨逍扶起,将那卷册郑重地交予杨逍手中:“这武功心法虽说是老道所创,却也是得自杨左使,左使不必如此介怀。再者说来,世事无常,老道今日之举,安知不是为了日后有所求呢?”
      杨逍微觉奇怪,忙道:“张真人若是有事需杨逍尽力,直说便是,但凡真人吩咐,杨逍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三丰轻拂袍袖,微微笑道:“罢了,你我今日别后,尚不知再见何日,日后老道若当真有事相求,自会提出。眼下这本心法便算是做个人情给你,也属应当,杨左使素来不拘小结,此事便不必再多做推搪了。”
      杨逍一时无言,沉凝片刻,方才双手捧书,再次一躬到地:“既然如此,杨逍便愧领了。”
      “好。”张三丰颔首微笑,随即一拂袖,转身望向沐浴在晨光中紫霄宫,深邃的目光中透出参悟世情的沧桑与平和。
      见张三丰有离去之意,杨逍忽然记起自己来此的真正目的,连忙开口道:“真人留步,在下尚有一事相询。”
      张三丰闻言并不回头,只是在竹林之侧静静而立,杨逍顿了一顿,道:“在下昨夜想了一夜,今日向真人开口,便是为了询问,那重返梅林的法子。”
      张三丰叹了口气,回转身来望向杨逍:“那梅林竹海,经由这次劫数,却没受什么太大的损伤,杨左使心中记挂李大侠,想要由此回到兴云庄也是理所应当,只是眼下左使武功未复,若要强闯,只怕得不偿失,不若先行修炼心法,以期有重回梅林之机。”
      杨逍闻言一愣,想起当初自己和李寻欢同去光明顶之时,穿过那林中重重迷雾封锁,种种离奇不一而足,心知张三丰此言不虚,当下一躬道:“是,在下受教。”
      张三丰点点头,随即自袖中取出那本林诗音所抄写的《怜花宝鉴》手札,端详许久,却并不递还杨逍,只淡淡道:“既然如是,老道便告辞了,盼望杨左使早日神功有成,也不枉这著书之人的一番心血。”
      此话一出杨逍未及反应,只见张三丰手腕一振,袍袖微微一扬,那本被自己一直贴身带着,记载了李寻欢生平大小事迹以及无上武学心法的手札,顷刻间片片粉碎,化作尘埃,消散在竹林山巅之间,而张三丰,也已没了踪影。
      杨逍手拿卷册,愣怔片刻,旋即便明了张三丰此举深意,当下也不多做停留,径自向紫霄宫走去。转过殿角,却见一轮红日正自远山背后冉冉升起,不若正午炎炎烈日,令人望去只觉和暖宁静。杨逍脚步不由得微微一顿,顺势踏前几步,倚着紫霄宫前的栏杆远远眺望,但见初生朝阳之下,群峦耸翠,峰势巍峨,杨逍倚栏独立,被那山风跌宕,发飞袖舞。见此情景,心下顿时一片豁敞之感。如今他心知自身武功回复有望,重重郁结登时消了大半,然而脑中转念间,却又担心起那个身在梅林一边的人来。
      龙小云的性命纵使保住,却也未必能与你就此有个善了的结果,那位梅姑娘虽是对你颇为挂怀,却也防不了那来意不明的关天翔,而那隐藏在暗处,来路不明的暗杀者,又岂是你一人之力可以独挡的?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飞刀,上一次的分离,是你来找我,那么这一次,无论如何,让我去找你,我去见你。

      自那日从张三丰取得内功心法之后,杨逍便日日修炼,以图尽早恢复自身失去的功力,早日回到梅林那侧,去见那个人。
      深吸了口气,杨逍合上面前的书卷,闭目调息片刻,便觉丹田丘壑处处皆是暗潮汹涌。与张三丰一别,至今已有近三月时光,自己尽数送给龙小云的内力,在修习张三丰所书心法之后,如今也一点一滴的慢慢回复。纵使进境不快,但比起当日梅林遇袭之时,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张三丰赠予他的这本心法,虽然托词于林诗音手札中的《怜花宝鉴》,但其中所倾注的心血杨逍心中自是明了,也深知自己已是承了这位前辈高人一个大大的人情。他平素不愿受人恩惠,但如今为了李寻欢,又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呢?更何况张三丰道骨仙风,绝非胡乱寻些事情来讲排之人,便是这位高人当真有什么事情要用到自己,他自然在所不辞,又何须如此拐弯抹角、大费周章?
      他这边犹在思量,房间窗外却忽而一响。杨逍一怔抬眼看去,却见一张干枯老脸正挤眉弄眼地看着自己,当下没好气道:“韦蝠王,你要练轻功可否请别处去,不要在此蹦来跳去,挡了杨某看书。”
      “嘁,几日不见,杨逍你这小子脾气倒是见长。”杨逍这边话音未落,房门也被人推开,周颠一手抱肩一手按在门板之上,“老子刚刚办事回来,听教主说你小子身体好了许多,老子便不高兴,特地来看看你这小子死没死透,谁料你竟把老子和韦蝠王的好心当做驴肝肺。罢罢罢,韦蝠王我们走了,咱们方才听到的这件喜事,也不用跟这老小子说啦。”
      韦一笑方才倒挂梁上,听得周颠这般说话,也不多言,笑道:“好,咱们这便去找不悔丫头,这般事情拿教主打趣不得,总要趁着不悔丫头还未成教主夫人之前尽数讨将过来。”
      说罢身形一翻就要离去,谁料双脚方才着地,便听周颠一声喝叫:“好你个老小子,竟然使诈!”
      原来是杨逍不知何时自房内穿出,正一手按了周颠锁骨之侧,见韦一笑望了过来,淡淡道:“姓杨的可不会对自家兄弟使诈玩什么手段,只是既然蝠王说起此事和小女不悔有关,在下身为人父,总不能让自家女儿受了委屈。”
      周颠咧嘴道:“受什么委屈?不悔小丫头转眼便要成了教主夫人,你这老小子也要去做了教主的岳丈大人,统共留给老子拿你开涮的时间也剩不下多少,你这老小子居然还是这般斤斤计较。”
      杨逍一怔,惑然反问道:“什么教主夫人?”
      韦一笑双手环抱,挑挑眉梢:“方才我本是去回禀教主近日查探的消息,谁料左右找不到教主,问了小昭那丫头才知道教主被不悔姑娘不知拉去了哪里,左右无事,我便前去寻找,顺便想要讨个示下。谁料还未走到紫霄宫,便听得栈道上有人说话,我虽非有意,却也听到了几句,却是不悔丫头对教主说什么‘你若还念着我们小时的情分,我便求你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答允我’,教主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却道‘好,我答允你就是’。”
      杨逍淡淡道:“不悔小时便和教主亲昵,如今大了,有什么事情托他,也属寻常,教主答允便是怜惜她,有什么好意外的?”
      周颠嘁了一声:“若是当真如此倒也罢了,可老子那时恰好也找了过去。老子可没韦蝠王那么好的轻身功夫,一路走过去却恰好看见教主和不悔,若说有事请托那也无妨,可环臂相抱,总不会还是老子多想吧?更别说我们过去时候,不悔丫头一脸的泪珠儿还没干,可那眼睛里都是带笑的。”
      杨逍闻言心下一动,周颠和韦一笑再说了些什么都已不在他心上了,眼下他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原来那个曾经被自己抱在怀里娇宠的小小娃儿,已经长成这般的大姑娘了么?

      距那一日周颠和韦一笑意外说起不悔与张无忌之间的亲昵,转眼又过去了十数日。武当山上虽然较山脚下的村落凉爽,却也是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就连杨逍也不得不脱了穿惯的玄衣,换了不悔做好送来一套的白色麻布长衫。衣衫虽非华贵,但却是女儿亲手缝制,上面针脚细密,杨逍穿在身上,一时也颇有些感慨之意。
      这一日去见过张无忌,知晓殷梨亭伤势复原无碍,杨逍心里也算放下了一块石头,但一回想起殷梨亭当日筋骨尽断的惨状,便抑制不住心中的歉疚和彷徨。
      抬起头,杨逍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殷梨亭的房门外,想起自己和这位武当六侠之间只怕不会就此便断的纠缠,当下便是轻叹一声。正欲转身离开,却见房间拐角处的回廊上青色裙角轻轻一闪,不悔正端了一盆水缓缓行来,他当下便站住了脚步,扬声道:“不悔。”
      杨不悔抬头望来,见是杨逍,当下便微微加快了脚步走过来,在杨逍面前站住了脚步,轻声道:“爹。”
      杨逍一笑,抬手替她掠了掠有些散乱的鬓发,叹道:“殷六侠现在怎么样?”
      自从殷梨亭身受重伤被明教搭救之后,父亲虽吩咐过自己好生照料服侍,却从不曾问过他的情况,这时父亲竟然会主动开口问起,杨不悔似乎是有些意外,低头想了想,不禁叹了口气,轻声回道:“无忌哥哥开了药,殷六侠吃过后已经睡了。”
      杨逍闻言嗯了一声,顿了顿,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又叹道:“既然如此,你要好好地照顾他,不要有什么差池才是。”
      杨不悔轻轻点一点头:“爹爹吩咐,不悔记下了。”说罢,脑中却似想起了什么,面上神情一时迷惘不已。
      杨逍一眼看去,见不悔有些恍惚,心下想起那日行在半路,殷梨亭不知怎的忽而紧紧拉着不悔,连声道“晓芙,你别离开我”等语,不由得有些担心,伸手按住女儿肩头,沉声道:“不悔,是不是殷六侠他跟你说了什么?他伤势沉重,有些神志不清,说了什么,你不要介意。也不必放在心上。”
      杨不悔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的,爹爹,其实他现在神志已经清楚多了,一些话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只是我知道,虽然过了这样久,他对娘还是念念不忘的。”
      杨逍闻言一怔,长长叹了口气。
      杨不悔见父亲如此,嘴唇微微一动却又忍住,犹豫良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爹,以前的事……殷六侠那般对你喊打喊杀,你不记恨他吗?”
      杨逍淡淡一笑:“我有什么好记恨的?他也是情难自已。你娘她……”话到此处,杨逍微微一顿,心下又念起那个已逝的倩影,纵使当初这份情两人皆是不悔,然而对于殷梨亭而言,却是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痛,饶是洒脱如杨逍,也沉默了良久,方才伸手摩挲了一下女儿的头发,“说到底是你爹爹对不起他,你好好地照顾他,就算给爹爹补过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意淡淡,却见杨不悔忽然抬起头来望向他,笑道:“爹,你真了不起。”
      杨逍闻言一怔,忍不住失笑:“了不起?你爹爹年轻时放浪轻浮,结果累人累己,你还说爹了不起么?”
      杨不悔摇摇头,脸上一副认真神色:“爹,你本就是了不起的人。你明知道他对你恨之入骨,却还要我好好照顾他。单单是这件事情,在我心里面,你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
      “原来英雄,竟是这般好做?”杨逍听得不悔的话,摇头笑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时悠远,半晌方才抬手,轻轻摸了摸不悔的脸颊,“傻丫头,对爹爹而言,英雄不英雄没什么,爹也从来未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只盼你将来能嫁个英雄夫婿,爹便知足了。”
      杨不悔一怔,脸上飞起一片晕红:“爹爹你说的是什么话!”
      杨逍却是想起了当日韦一笑和周颠所说之事,心下也有了决定,张无忌与不悔自幼情分深重,若是不悔能托付于他,自己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日后回到飞刀那边也可少几分顾虑。
      他这边尚在思量,不悔却忽而开口,轻声叹道:“爹,娘亲为了你送了性命,殷六叔如今又成了这般模样,而爹爹你心里的苦楚,又有几人知晓?情之一事,真的害人如此吗?”
      见女儿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想法,知她终是长大了,杨逍唇角微勾,若讥若嘲般一笑:“不悔,你爹我素来不信命运,可有时也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话至此处,杨逍却忽然住口不说。
      从何时起,他也开始相信“命由天定,造化弄人”了?对自己而言,遇到纪晓芙,与之相爱分离,又因为冥冥中自有定数,在那个倒错时空的梅林一端,遇到了那个颀长挺秀的男子,相识相知,终至倾心,这一切的一切,何尝不是命中注定?
      杨不悔却似未曾感受到父亲心思的波动,只低声道:“命中注定也好,天意难违也好,我其实是不懂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殷六叔那般模样,心里都好难受,感觉他受的种种煎熬,都跟我有关一样。”
      杨逍闻言心下一惊,他是经历过情事的人,女儿的这般反应让他的心忍不住微微一揪,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得伸手拍了拍不悔的肩膀,低声叹道:“不悔,你不要这么想。不管这整件事情的对错,那都是我们上一代的恩恩怨怨,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明白吗?”
      杨不悔抬起脸来静静望了一眼杨逍,眼神中波光闪烁,片刻便又低下头去,轻声应道:“嗯,女儿明白。”
      杨逍点点头:“你去罢,水要凉了。”
      杨不悔嗯了一声,转身自杨逍身边走了开去。杨逍望着望着不悔离开的身影,心下却忽而升起了一种感觉,仿佛女儿就这般越走越远,不再回来,就像当初纪晓芙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轻叹一声,杨逍负手望天,心中却惑然不定。

      武当山的风景极好,无论是何时,一路行来都教人望之心胸开阔。这一日杨逍用过午饭,被张无忌邀了出去,两人沿着山上的栈道缓缓拾级而行,但见身侧群山高耸,云海雾涛于岩壁间汹涌奔腾,胸中顿生豪情。
      这时张无忌开口道:“杨伯伯,这几日我拜读了你所著的那本《明教流传中土记》,其中文字真可谓博大精深,将我教来历发展皆一一书明,今后若能凭此将我教教义代代流传下去,也不枉杨伯伯你今日这番辛苦。”
      杨逍闻言连忙谢过,谦然道:“教主过奖,这本是属下分内事,何况属下如今还在养伤,左右无事,能为本教尽些力也是应当。”
      张无忌点头赞许,他做教主这段时日,虽对杨逍、殷天正等人仍行以长辈礼数,然一教之主的气派渐渐立了起来,说起教务也头头是道,杨逍见了,知明教后继有人,也心下欢喜。这时张无忌道:“杨伯伯,本教教旨原是去恶行善,和释道并无大异,何以自唐代以来,历朝均受惨酷屠戮?”
      杨逍答道:“释家虽说普渡众生,但僧众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乡民,不论是谁有甚危难困苦,诸教众一齐出力相助。官府欺压良民,甚么时候能少了?甚么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压,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因此遭致连番屠戮禁止,也非意外之事。”
      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压良民,土豪恶霸不敢横行不法,到那时候,本教方能真正的兴旺。”
      杨逍双掌一拍,朗声道:“教主之言,正说出了本教教旨的关键所在。”
      张无忌负手缓行,听他如此言语不禁沉声道:“杨左使,你说当真能有这么一日么?”说话间已换了称呼,竟是将这话当做正经教务请教了。
      杨逍沉吟半晌,说道:“但盼真能有这么一天。宋朝时候本教方腊方教主起事,也只不过是为了想教官府不敢欺压良民,乃至其后种种,无一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博识广记,随口便将明教教主方腊在浙东起事、震动天下的记载说得头头是道。
      张无忌听得悠然神往,末了说道:“大丈夫固当如是。虽然方教主殉难身死,却终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两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热如沸。
      只见张无忌想了片刻,忽然转头向杨逍道:“杨左使,若是当真如你这般记载,这部书可谓典籍之属,我教若是当真能够如此,何愁不能将鞑子赶出我大好河山?”
      杨逍躬身道:“是,往后行事该当如何,正要请教主指教。”
      张无忌点点头说道:“眼下我们在这里耽搁了不短的时间,为的便是两位师伯师叔的伤势,如今俞三伯和殷六叔伤势大好了,我们明日便出发往蝴蝶谷去,召集各地的明教教众,共商大业。这也罢了,我今日另有一事要同杨伯伯相商,却是关于不悔妹子的。”
      他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脸上却起了几分尴尬红色,杨逍只道他要开口求婚,想起不悔前几天的反常,此刻心下甚喜,笑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赐,属下父女感恩图报,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命,无不乐从。”
      张无忌闻言一怔,片刻便反应过来,想是自己头一次替人做媒,脸皮尚嫩,还未开言自己倒先拘束起来,反使得杨逍有了误会,当下连忙摆手道:“杨伯伯你误会了,今日小侄的确是要向您求亲,可求娶不悔妹子的,却并非小侄。”
      杨逍只觉心头咯噔一下,已有了几分预感,只是不好当面驳张无忌的脸面,陪笑道:“哦?不知是何方高人,看得上不悔这粗鄙丫头?”
      “不悔妹妹纵然不是什么天姿国色,却也是蕙质兰心善解人意,杨伯伯你就不必过谦了。”张无忌见杨逍脸色并无大碍,心中稍安,当下便一笑,将杨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说了,末了道,“想向杨伯伯求娶不悔妹妹的,正是殷六叔。而这……也是不悔妹妹的愿望。”
      杨逍一听之下,错愕万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想起数日前自己与不悔相谈的情景,只怕这孩子在那时便已定下了这份心思。从小他对不悔便照料甚少,远不如寻常父女那般感情亲厚,如今女儿长大,竟将满腹心事跟张无忌说了个明白,这般境况,教他一时束手。隔了半晌,杨逍方才沉声道:“小女蒙殷六侠垂青,原是杨门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纪悬殊,辈份又异,这个……这个……”说了两次“这个”,却接不下去了。
      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不悔妹妹其实心思早定,那日她亲口对我说的明白,且斩钉截铁不可回转,想来不是一时冲动,随口妄言,殷六叔又是温柔体贴之人,定然不会叫不悔妹子受委屈。”
      见张无忌如此一说,杨逍心下便如同打鼓一般,被弄得七上八下,砰砰乱跳,直觉里实不愿女儿就此嫁给殷梨亭,一来上一辈的旧事还未完结,再添纠葛本就不智,二来,殷梨亭与不悔终究在年纪辈分上分歧太大,怎能就此答允?可若直接驳了张无忌面子,更为不妥。
      他犹在思量该当如何做的时候,张无忌已看出了他心中症结,微微一笑道:“杨伯伯,你不必过于担心。殷六叔他还不到四十岁,方当壮盛。不悔妹子叫他一声叔叔,也不是真有甚么血缘之亲,至于师门之谊,不悔妹妹到底是未曾正式拜入武当门下,也算不得僭越。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这桩姻缘,上代的仇嫌尽数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何况太师父他老人家还命我转达,言道他对此事也是乐见其成的。”
      这么多年来,因为纪晓芙之事,杨逍对殷梨亭此人总是刻意回避,自从当日李寻欢开解于他之后,他便开始正视自己心中的愧疚。如今被张无忌一番言语挑破心中隐痛,复又加以点拨,杨逍本就是十分豁达之人,通达世事,换个念头想来,也渐渐觉出张无忌这个联姻提议的益处。
      不悔既然倾心于殷梨亭,二人结成了姻亲,便可赎了自己的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再无芥蒂,况且江湖颇多风霜,不悔一个弱小女子总不好教她一直随着自己四处奔波,若能在武当山安居下来,保得一生平安喜乐,他身为父亲也足可慰怀。更何况张三丰也亲自托张无忌转达了他的意思。且不说张真人武林泰斗的身份,单是自己之前欠他的一个天大人情,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
      他这般反复思量,终究拿定了主意,当下长揖到地,沉声道:“教主为小女之事奔波辛劳,足见关怀。此事若成,想来武当明教之间,便可由仇转亲,更化解开我胸中多年郁结,属下先在此谢过了。还请拜上张真人,便说小女顽劣,还望今后多加海涵才是。”
      张无忌见他肯允下婚事,大喜过望,当晚传出喜讯,群豪纷纷向殷梨亭道喜。杨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来。俞岱岩得知此事时,起初也颇惊奇,但随即便为殷梨亭喜欢。反倒是张三丰,自始至终未再露面。

      且说杨逍答允婚事,心中多年来的大石终于落地,深知不悔若是当真和殷梨亭琴瑟和谐,无论是自己,亦或是那个已经香消玉殒的女子,心中最重的负担,也终于可以得到解脱。
      可为何,心中的郁结却又渐渐聚集了起来?
      沿着山腰一步步前行,杨逍也不去看四周情境,只是一味地沿着石阶上行,片刻之后,便转过一个拐角,踏上了山顶的一处平台。
      那平台之上建有殿宇,杨逍侧目看去,却并非自己熟悉的紫霄宫,心知自己是走岔了道路,却也不去管它,径自走上前去,却见殿前一个鎏金八角香炉中烟雾缭绕,殿门上方悬了一块牌匾,上书“父母天长”四个大字。
      杨逍仰头凝视了片刻,不由得心中一阵隐痛,想起女儿自小命途多舛,纪晓芙带着她虽未令她吃苦,自己却未曾尽到一日照料之责,原本待张无忌送归不悔之时,想要好生疼爱于她,偏偏不悔又跑去竹林,竟至穿越时空,遇见李寻欢,自此劫难重重,八年后好容易父女在光明顶上重会,天伦之乐尚未享受,眼下却又需得接受独生女儿即将出阁的事实。
      杨逍一闭眼,脑中思绪冗繁,搅扰得心绪也随之烦躁了起来。今日若非前来求亲之人是张无忌,更兼有张三丰的情面,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爽快允婚的。他与纪晓芙相爱之期太过短暂,不悔除却是他二人的亲生骨肉,更是他们这段情分的见证,自己虽然明白女大当嫁的道理,然而心底深处,对于失去不悔的空落寂寞乃至郁结不解,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
      武当山上山风正烈,将杨逍身上这件由女儿亲手缝制的白麻长衫吹得猎猎作响,浸在潮湿幽暗的天幕下,似乎连风都透着令人窒息的浑浊。
      自今往后,不悔便要在此安居下来,为人妻甚至为人母,自己却要奔波江湖,父女之间再见面已是极难。他一生之中,大多时间皆是独来独往,可到后来先有晓芙,后有不悔,对于家和爱人亲人的陪伴也逐渐渴求起来。如今不悔即将出嫁,晓芙逝去多年,这空落落的坦荡天地间,终究还是又剩下自己一人。
      杨逍微微苦笑着一闭眼,心底却有个声音穿过他的耳朵直入脑海:“杨兄,倘若有一日,小云不悔各自成人,你我还未殒命的话,在下定当把酒,与你痛饮三百坛!”
      杨逍缓缓睁开了眼睛,再度向那刻着“父母天长”的匾额看去,嘴角却滑落一个早已烂熟于胸的名字:“飞刀……”
      栈道之上忽有脚步声响,伴随着周颠的大嗓门自山腰一路传了上来:“杨逍!凤阳分坛的朱元璋前来求见教主,说是那下落不明的六大门派,有了消息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第二十五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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