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第二十八章(下) ...

  •   那一句低声吟哦让李寻欢不禁愣了一愣。于他而言,这两句词本是当初自抒胸臆时随口而出的话语,如今被杨逍这般直白地念将出来,心底禁不住怔忡起来。思索片刻,他虽知此时若是问出口定然种种不妥,却终究还是开口轻声道:“杨兄,方才这两句……”
      适才杨逍侃侃而谈之时,李寻欢并未多言,此时忽而开口打断对方说话,嗓音却微微一滞,声量随之低了下去。岂料杨逍正在兴头上,恰巧错过,竟是未曾将他这一句轻语听入耳中,只是在吟诵罢时叹息一声道:“飞刀,当初这酒酿成之日,我取名曰‘英雄寞,’也算藉此感怀白五侠当日风采,小李飞刀也算是遍尝天下美酒之人,这酒中滋味,你可曾喝得三分?”
      杨逍口中只提怀中之物,将他的话听而不闻,换做旁人只怕早已着恼,又或是再寻机会提及,只是李寻欢素来为人爽达随和,更兼面对之人乃是杨逍,虽见对方如此言语,却也只是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在下虽是贪酒如命,却还没这么大的福分,不过一个落拓酒鬼,谈什么遍尝天下美酒?倒是早就听闻杨兄品鉴美酒佳酿的功夫着实不凡,如今饮此英雄寞,方才见识到杨兄酿酒的本事亦是不遑多让。此酒滋味甘苦醇烈,自有风骨,倒似连那撰写酒方之人的心思都一一猜透了。”
      “若是我连古人的心思都能猜透,还何苦做这个光明左使?”杨逍听李寻欢接的认真,不禁一笑,“不若在这大都城里替人品酒酿醇,倒是不失为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
      “倘若恰好是在明教兄弟所开的店里做事,只怕要吓坏掌柜了,”听他这般说,李寻欢也轻松起来,“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光明左使来给自家酒店当小工,杨兄,你当真不是因为掌柜的日常份例银子拿得多过你许多,这才藉此压过一头么?”
      “飞刀,想不到如今你也能这般风趣。”李寻欢话音未落,杨逍已低声笑了起来,“我不过是感叹于这酒中英雄寂寞之意,渴望与知己圆此惺惺相惜之愿罢了。只是此酒尚有不尽人意之初,酿造之时我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在古方基础上加了些许改动。现在想来,此举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的私心,若是白五侠活到今日,知晓他的酒被我这般擅作修改,会不会追杀杨某人于天下也未可知。”
      杨逍此话暗含浅浅自嘲之意,李寻欢静静听着,突然抬手自对方怀中取过那酒坛,凑到唇边猛灌一口,咽下去后不禁轻轻咳嗽了起来,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蔓延开,直到眼眸深处,“杨兄若是有幸被白五侠追杀,在下说不得倒是可以托庇杨兄的福气,瞻仰一下锦毛鼠的英姿。”
      杨逍闻言一怔,转眼看去时,却见李寻欢微微仰了脸,视线投向那如墨的夜色之中,留下一痕浅淡如烟的笑意,从嘴角一点点荡漾开来。
      “飞刀?”饶是杨逍素来沉着,见李寻欢此刻举动,却不知该谓何语。
      饮了一口英雄寞,细细品味,李寻欢却是渐起感怀之意。方才他二人一同饮酒,往来举措虽无一分亲昵之举,却存有三分脉脉温情,心下默默回想杨逍方才笑语暖眸,李寻欢心中登时微微一动。
      坐忘峰取酒之举,虽是一时心血来潮,可对他而言何尝不是心中一直所盼的,再与那人共饮一回的倾怀之心?大约唯一的失算,便是他忘记了那酒并非自己当初所饮的百年陈酿,而是新酒初成,清冽中犹带涩意。
      英雄寞此名起得可谓贴切无比,其中暗含了一语双关之意,若是它就此再被尘封百年甚至更久,待到被后人启封之时,人们口中所品的也只有一脉陈酿的甘冽醇厚,留口余香,心中所念的,也只有当年锦毛鼠孤身闯冲霄的寂寞豪情。今日若非杨逍那一句无心吟诵,只怕李寻欢今生今世也是看不透、辨不明的。
      诗有诗意,画有画骨,酒有酒魂。酿酒之人若是当真有心,定会在自己所酿之酒中,留下自己的三分神魂。英雄寞虽是得自白玉堂留下的古方,然而当此酒在杨逍手中最终酿成之时,所留下便不再是锦毛鼠一人的酒魂。当年白玉堂在酒方之中留下的思念到底为何,早已不为人知,所残存的其实也仅仅是后人对百年往事的一点猜想。此酒既然乃杨逍亲手酿成,那么即便是假借古人之名,那蕴藏在一坛坛陈酿之中真正的魂魄,依然名为杨逍。
      是杨逍,不是白玉堂。
      李寻欢也是在那一口清洌入喉时,对比印证起自己的一时随口之言,才有了瞬间的了悟。
      英雄寞。江湖错落,红颜殒殁,名利惶惑,便连一知己,亦是难求。杨逍在酿此酒时,又如何能够不寂寞?不仅仅是杨逍,能够懂得酒中真正滋味的李寻欢,也是同样寂寞着的。
      所以,即便是被酒呛到了喉咙,李寻欢也依然才会如此,勾起唇角,淡淡地微笑。两个寂寞的人,因为这一场奇妙的缘分相遇,自梅林竹海的一步步走来,到了如今,却是两相知,未解相思。
      那么,这还算寂寞么?
      他这般在自己的思绪里沉浸了不知多久,直到杨逍连声呼唤,方将他自沉思中拉了出来。李寻欢转脸看去,对方有些疑惑的眼神在夜色下微微带着波光的痕迹。
      见他回神,杨逍笑着开口道:“飞刀,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这般入神,喊你好几次都不曾开口答应。莫不是嫌弃我粗鄙俗陋,并非如花佳人,难以解语?”
      “杨兄你……”李寻欢忍不住摇头苦笑,杨逍明知自己性子却偏爱嘴上为难,更兼腹有经纬,便是玩笑之语也是字字珠玑,言语官司上从来不肯让人。他当下眼珠一转,笑回道,“岂敢岂敢,杨兄如此品貌风度,堪称绝色,在下纵是眼光挑剔,遇到杨兄,也是挑无可挑。”
      话音未落,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大笑起来。
      “飞刀,你这一路到此,莫不是只为了同我喝这一场酒罢?”笑过之后,杨逍微正脸色,他知面前这人从来都将心事往肚里藏,若是不主动问是决计不会多说一个字,只会自己一人水里火里默默承受,所以即便是在笑谈之后,他仍是要问个明白。
      李寻欢与杨逍相交至今,他的心思自然知晓,也只笑道:“我若说是,杨兄你待如何?若不是,又待如何?”
      杨逍也不含糊,淡淡一笑,“若是,我便与你喝完这坛酒,再去寻下一家酒肆。若不是,飞刀你便要将你的来意说说明白才好。”
      “果然是瞒不过杨兄,我此来,倒当真不只是为与你喝这一场酒。”李寻欢挑挑眉梢,轻轻笑一笑,缓缓转过脸来,向着杨逍轻轻一垂眼,语气里尽是感怀之意,“只是在坐忘峰取酒之时,想起当日不悔携酒穿林才使我与杨兄相见。我与她已是许久未见了,不知这小姑娘如今过得可还好?”
      杨逍淡淡一笑,微微拗转了颈项,面上渐起了几分萧条之感:“你问那丫头有何事?”
      李寻欢心下一怔,杨逍这般反应,似悲似喜,倒让他不敢胡乱揣测,当下低声道:“不悔她……怎么了?”
      杨逍扬一扬唇角,眼中的苦涩之意倒是又重了几分,“女大不中留,那丫头如今已是嫁为人妇,倒是比她娘多了那么些福分。”
      听杨逍如此言语,李寻欢不由得一怔。虽说他对这个小姑娘心中确然是记挂,但此时托词不悔,更多的却是几分扭转话题的意思,谁料问者无心,听者有意,杨逍听他询问,竟说出这么一番落寞的话来。
      “不悔她已经……”有些迟疑地重复了一次杨逍的话语,李寻欢有些惊诧。当日在甘凉客栈中的一番谈话尚历历在目,不想世事如棋,变幻莫测,如今那个比他更加敢于追寻所爱的少女竟然真的一偿心愿,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杨逍的语气让李寻欢有些犹豫,想要相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索再三,终究还是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如此说来,这倒当真是我的不是,好歹不悔也称呼我一声李叔叔,眼下她有这鸾凤和鸣之喜,我却不曾为她送上一份贺礼,道一句恭喜。但不知杨兄将她许给……何人?”
      “这个人……你是决计想不到,也不知不悔究竟是着了什么魔,竟然认定了他。”话语顿了一顿,杨逍自嘲般苦涩一笑,“其实这个人飞刀你也见过,那便是晓芙当年未曾嫁得的未婚夫婿,武当殷六侠。”
      曾经为爱而生的心结,虽一度化开,如今却因不悔嫁予殷梨亭为妻,而再次郁积。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既然不留住,那么无论如何都要给女儿寻个匹配的英雄丈夫,谁曾想最后成就的,竟是一段纠葛两代的缘分。面对张无忌的出面说媒以及女儿眼中的欣喜期盼,杨逍便是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笑着将满心的苦涩咽下。是良人,还是孽缘?谁又知晓其后波折终会如何?
      此时,杨逍却已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只长叹一声,伸手向李寻欢道:“拿来吧。”
      将怀中那个所剩无几的小酒坛递了给他,李寻欢看着他两三口便将残酒饮罢,这才轻轻一笑道:“不悔出嫁,杨兄你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不自在了?”见杨逍一手摩挲着那个小酒坛,仍是不发一言,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扣了扣身下的屋顶,听着那瓦片清脆敲击的声响,缓缓道,“这里风俗我是不知如何,但我在太原时常听府上的人说,若生男,如珠如宝,珍之重之,若生女,便如这瓦石灰尘,不值一文……”
      他说到这里,杨逍双眉一扬,眸中已有不赞同的神色,李寻欢也不管他如何反应,自顾自笑着接道:“可那又如何?身为父亲,无论是男是女都是自己的珍宝,只是儿子娶妻仍会留在身边承欢膝下,女儿却要远嫁他乡,成为别人的孩子。或许每一位做父亲的在得知女儿出阁之时,都会有很不愉快的想法吧。且不说不悔是纪姑娘留下的唯一骨血,单只她如此懂事□□,又怎能不让人宠爱到心底去?杨兄你仅此一女,她要出嫁,你心中定然更加不豫。”
      “我并非舍不得不悔嫁人。”听他说了半天,杨逍终是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对方,“于你而言,大约以为我是舍不得不悔嫁为人妇,故而心中有所郁结。可对我来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也不可能将不悔留在身边一辈子。任凭不悔看上了谁,我都必定欢欢喜喜地送她出嫁,绝不会让她在夫家受半分委屈。只是天下那许多少年英侠,她要什么样的男子我都能替她做主,为何偏偏是他……”
      李寻欢自然知道杨逍口中所指的这个“他”乃是殷梨亭,也明白此人与杨逍、纪晓芙之间的纠葛本已是一团乱麻,如今又搅进去了个不悔,无怪杨逍这般郁结不解。然而回忆起那个容颜明丽的少女斩钉截铁地说着“他手足痊愈也罢,终身残废也罢,我已经答应他了,绝不离开他”这般的誓言,自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懂得了如何去爱,如何做出的选择去追寻所爱,即使未来并不可知也立场坚定,绝不动摇,绝不后悔。
      小小女子都能勇敢地排除万难,坚定地追寻自己的幸福,倒教身为七尺男儿的他心中感慨万千。若是心中真有信念,纵前途艰险,荆棘重重,亦可只身一往,复有何惧?旁人做的到,他也可以。
      沉吟片刻,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杨兄,有句话我说了,你可不要见怪。不悔终究已然长成,她选择什么怎样的夫婿,在她而言,也许看得比你我更清楚。以殷梨亭的为人,既然能对纪姑娘念念不忘十余年岁月,想必并非滥情之人。若非他当真动心,又怎肯娶不悔这个辈分年纪都小上太多,又身份特别的女子?既然木已成舟,杨兄你也不要太过介怀才好。”
      “呵呵……飞刀你可当真会说,”杨逍苦笑几声,抬手摇了摇手中已空的酒坛道,“只是不悔丫头这一嫁,往后便没人给我打酒了。”
      李寻欢见他语气虽说得轻松,眼中却仍是难掩落寞,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既然如此,不知杨兄可愿再找个人陪你喝酒谈天?”
      杨逍闻言却仍是有些失落地摇摇头,“飞刀,你这个主意倒是着实不错,不过周颠那厮我不想找,彭和尚一肚子鬼点子,范兄弟又事务繁多,其他的人要么有心没量,要么有量无心,想要找个称心的酒伴,又是谈何容易?”
      口中话虽如此,杨逍心里却也清楚无比地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托词罢了。于他而言,若是当真有心饮酒,便是一人独酌,也可自得其乐,又何须寻人相伴,谈笑风月。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清楚了解他心中想法,能伴他走过不悔离去之后的漫长岁月。这样的一个人,岂是明教兄弟、一二知交替代得的?
      “你这话说得倒也在理,不过……”听得杨逍这般说法李寻欢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突然抬手轻点自己,缓缓笑道,“记得在下与杨兄当日在月下梅林畅饮之时曾说过,若是有一日小云不悔各自成人,你我还未殒命的话,定要把酒痛饮三百坛。既然杨兄一时也没有好人选,而在下这个酒鬼贪酒如命,为此练得脸皮甚厚,但请毛遂自荐,不知杨兄可否将就?”
      “你?”杨逍嗤的一声笑起来,“飞刀,坐忘峰藏酒之地你可是进去过的,里面的窖藏少说也有三百之数,以你的身子骨能撑几坛不咳嗽吐血?何况教主尚有严令让你远醇醪以养心神,这会儿你倒直接跟我讨酒喝了。”
      李寻欢浅浅一笑,眸中神采粲然,比起寻常竟多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情愫,“在下身子骨虽算不得好,不过杨兄既有美酒三百,小李飞刀向来贪酒如命,又怎会错过?想来一月一坛,定是有福消受的。”
      “一月一坛?”杨逍见李寻欢说得认真,忍不住大笑出声,“好个一月一坛!飞刀,我算是领教你这贪酒如命的脾气了,不过你当真能忍得住么?三百坛若是一月一坛,那须得……”
      说到此处他想到什么,猛地住口不语,李寻欢也不答话,只斜挑了一双丹凤眼笑着看他。一时间四周俱是寂然无声。二人静静相对而坐,良久,杨逍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向李寻欢沉声道:“一月一坛?”
      李寻欢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一月一坛?”
      杨逍似是仍有不信,低声道:“绝不多饮?”
      李寻欢颔首轻笑,并起右手三指向天道:“一月一坛,绝不多饮。”说罢,抬眼向杨逍这边望了过来,眸中神色,是杨逍绝少见到的坚定安然。
      迎着那目光静静对望了许久,杨逍忽地吐了口气,慢慢露出一丝微笑:“既然如此,便准飞刀你,一月一坛。”
      两人相视而笑,空出的手却不知何时已交握在一处。
      夜风仍寒,两人交握的手掌间,热度却是一层层地蔓延开来,杨逍转眼望去,李寻欢正曲起一足,另一手搭在膝盖上,不知心下在想些什么。只是这般看着,杨逍便觉得那人的眉眼之间,正慢慢漾开一抹淡淡的温柔。
      这般相携而坐,便是不言,也是心安。哪怕天荒,何况地老。
      知晓不悔对殷梨亭的那一份情感,杨逍心中是难分难解的纠葛烦闷,可这个人,如今被自己握着手坐在身边的这个人,却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浅淡几笑,片语只言,将自己心头的郁结尽数拂开。他也曾想过,那时自己若是选择留在兴云庄,也许今后的一切便会有所不同,但这不同究竟如何,对杨逍而言,却是殊无意义,因为眼下他已经彻底明了自己的心意。
      可若再给他重选一次的机会,也仍会坚持着自己当初的选择,再做一次。因为,他仍是明教的光明左使,断不能对教中事务就此袖手。也因为,不想让那个人在面对内力尽失、几成废人的自己,心有歉疚。
      即使一丝一毫,也不可以。
      “飞刀,”沉默半晌,终是不能这般无言相对,杨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许久不见,你……可尚好?”
      在这个时候或许不该这般相问,然而此刻杨逍静下心来,所能出口的也唯有这一句。长久的别离之后,乍然重会的兴奋让自己一时竟忘却了问起对方,问起他在那个山庄之中,被自己留下独自面对未知的危机,究竟会有如何的遭遇。
      今日今时,或许轻声道一句“可好”,已是足够。
      李寻欢轻轻颔首,淡然笑道:“有劳杨兄挂怀,在下今日既是在此,庄内种种,自是平安。”
      “飞刀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杨逍听他言道于此,却是一声嗤笑,“若是这话出自你我分别之日,我还可勉强一信,如今半载时光匆匆而过,安知你又隐瞒了什么,比如那个素来爱折腾你的龙家小子,又或是那来历不明的……”
      说到此处,他忽而一笑咽住,李寻欢见其住口不语,侧眼道:“来历不明的什么?”
      想起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梅林袭杀,杨逍不自觉地将心中疑惑道出了口,可当话说到一半他却有想起李寻欢如今还未知其中关节,若是此时随口造次,冤枉关天翔倒罢了,面前这个人不免要自责愧疚。现下李寻欢既然在此,关天翔想来也动不得什么手脚,不若待得日后再做计较,当下拿话笑笑岔开道:“我走之时,下毒伤龙小云之人仍是来历不明,莫非飞刀你已查明了不成?”
      “查明与否,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见他如此说,李寻欢轻舒了口气,脸上倒透出几分轻松喜悦,“小云眼下平安,且再无性命之忧,那便足够。”
      “那小子若是当真捡回条性命,又岂能是个安分的主?”见他神情并非作伪,杨逍内心也是欢喜,不禁嗤笑一声,“你同那混世魔王相处了半载,仍是同我说‘尚好’,飞刀你可知一旦涉及龙小云的事情,你口中所说的‘尚好’,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道理杨兄明白,在下也非不知。”李寻欢说着,轻轻抽出被杨逍握住的左手,笑了起来,“他本是别扭的性子,便是有些地方做得过分,不过是个孩子,莫非我还当真与他较真不成?”
      杨逍被他抽回手去,下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却不想自己方才之言换来李寻欢如此言语,忍不住失笑道:“今天是吹了什么风,竟能教你转过这拗性来?你要把龙小云当作孩子而不是什么前世讨债的魔星,可谓难上加难,”
      “小云本就是孩子,何来魔星之说?”李寻欢倒也不恼杨逍如此说话,只是翻过手来轻轻扣了一扣掌心,低声叹道,“有些事情对我而言,幸也罢不幸也好,本就无甚重要。这一次的事情经历过后我倒是想明白了,想要他活着,活得幸福快乐,而不只是让他将内心的怨恨发泄出来,我能做的,便是将他当做孩子对待,需要保护,更需要必要的指导和教养。”
      他轻轻垂下手,这次却是伸过去主动握住了杨逍的手,似是向对方解释,又像是说与自己,“如今能给他这些的,便只有我一个人。为了他好,我自然懂得该做些什么。”
      杨逍闻言不再答言,只翻过手来,与他十指相握,双手交握间指尖传递过去的不仅是令人惬意的温度,也是信念与执着,李寻欢轻垂眼帘,轻轻舒了口气。
      “绕了大半天,飞刀还未说你自兴云庄而来,到底是为何呢?”
      杨逍这一句话不问尚可,问出口来,只觉掌中所握的手微微一紧,却听得李寻欢轻声道:“其实,我此行本无大事,若定要说有事,便是杨兄你了。”
      杨逍懒懒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讲?”
      李寻欢无奈地摇摇头,唇边倒有了苦笑之意,低声道:“明教近段时间来接连做下的事情,桩桩件件都算不得小,在下这一路行来,虽未曾知晓其中梗要,却也听了个大概。当日杨兄你一口答应陪我返回兴云庄,却不知如今这些变故是否已有预料?”
      杨逍知他是担心兴云庄一行于明教大业有所耽误,故而由此一问,于是笑着解释道:“我也只是听冷谦说起光明顶上不算太平,不过寥寥几个小小鼠辈而已,不足为惧。兴云庄之事了结过后,我再赶回来也不算太迟。”
      “明教大事,杨兄不愿见告,倒也无妨。只是当日杨兄行色匆忙,竟连当面送别的机会都不留给在下。”李寻欢略顿一顿,方才叹道。
      “明教中事我素不瞒你,怎会不肯相告?只是那时你要我如何将这些事情说给一个昏沉之人?古人有言道,‘莫怨他乡暂离别,知君到处有逢迎’。飞刀,当日纵是我不告而别,今日我已前来迎你,不若将此事就此揭过了罢?”这番话虽说得平常,李寻欢听了却是蓦然垂下长长的眼睫,杨逍当下笑道,“怎么,莫非飞刀你仍是记恨,定要在这里与我秋后算账么?”
      “既然杨兄你已说到这里,我还能说些什么?莫非我定要斤斤计较一番,方才合杨兄心意?”分离的日子虽不甚长,但始终被不可名状的苦闷与忧心萦绕着,此时虽与杨逍言语间针锋相对,打不尽的言语官司,然而两人心底,却定是息息相通。是以李寻欢口中话语虽不让分毫,眼中光华却不禁微微一动,心中本就无半分责怪之意,面上的笑容倒是越发明显。
      “飞刀,你这一张利口竟是连我都不饶么?”杨逍听得李寻欢之言,并无意外,反倒笑了起来,“如此才是那个我认识的豪气干云的小李飞刀,若你仍是像先前那般不言不语,我可当真习惯不了。”
      “在下千里迢迢来此,得见杨兄你平安心下已觉足够,纵然别后言语不多,却是不敢违了杨兄的期望。”许是方才坐的累了,身侧又是自己倾怀相对之人,李寻欢索性弹弹衣袖,收起骨子里那股素来风雅,长腿一伸,疏疏懒懒地半倚半靠着身后的斜檐,笑道,“我将将到此,便见杨兄你连珠炮也似说个没完,何曾给在下半分开口的机会?李寻欢的性子,杨兄又非不知,但凡事情不是十万火急,在下向来都是‘听’的那一个。”
      杨逍耸了耸肩,对李寻欢的话不置可否,却在“嘿嘿”一声后一侧身子,竟在李寻欢伸出的腿上躺下来,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便不再动了。李寻欢见他如此举动,却是眉梢一扬,唇边浮起个浅浅的笑来。
      两人双手交握,一曲身而作,一侧身而卧,在这寂静夜里,心下却都缓缓涌起一股温柔情绪。方才言语之间偶有机锋辩驳,但以他二人相知之深,却足已明了彼此心意,两人行事一个不羁一个随意,心下既已互许,自不须温软绵密。原本这男子相许便是惊世骇俗,又何必诉诸于口,以证其力?
      杨逍背向而卧,只觉眼下这般姿势着实太过舒适,却不急于去到对方的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夜空下若隐若现的月华,心中一片清明澄澈,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沉醉幸福的微笑。
      这般静静相待,便是梧桐相倚,鸳鸯相依这些世人艳羡已极的情感,亦不能与此刻相比。
      二人不知这般过了多久,李寻欢怕杨逍反手时间过久血脉不通,正欲抽回手去,眼角却见东南方向一道赤红光芒冲天而起,当下一惊,忍不住“咦”了一声。杨逍本半垂了眼枕在他膝上养神,听得他一声诧呼,神色微微一动,松开手却并不起身,只是侧首向着李寻欢目光所投之处望去。
      只见黝黑夜空中原本铺撒开来的月华星光,此时尽数被东南方的赤红光芒掩住,那光芒越来越强,逐渐向外扩张开去,间或有几点流光划过夜空,而后纷散飘落,竟是宛若盛世之夜,那飘零的绚烂烟火余烬。
      李寻欢望着那景色怔然不语,杨逍却忽然朗笑一声。
      “好!范兄弟此行果然不负众望,不愧是我明教的光明右使!”说着杨逍抬手在身侧一撑,另一手随即伸手在李寻欢肩头一搭,拉着他站起,两人并肩立定,杨逍抬手指向红光冲天之处,微微挑眉道,“那里便是万安寺。当日教主定计之时曾有约定,若是事成举火为讯,将这万安寺也连带烧个干净,好出我明教兄弟心中的恶气。按照预定计划,想来此刻,范兄弟理应已救出被困的六大门派中人,放火将这高塔点了。”
      “这般说来,寺中火势定然不小,”李寻欢心知江湖中人行事大多不按常理,明教更是亦正亦邪,杨逍虽是为人正派,行事作风却也免不了疏狂,眼下这万安寺大火只怕是让他难得一吐胸中郁气,当下便笑着顺了他的话接口道,“眼下万安寺高塔之上只有范右使一人作战,六大门派被困之人并非少数,凭他一人之力,可能护持完全?”
      “飞刀,你小看于他不成?”杨逍听得李寻欢言语,当下一笑,“范兄弟手段非凡,自然不会被些许鞑子蝼蚁困住,而我明教上下又怎能袖手旁观,让他独自犯险?想来此时教主已率领韦蝠王、说不得以及五行旗众人赶过去支援了罢。”
      “原来如此。”李寻欢听得张无忌也是要去,想他终究是教主之尊,所到之处必定有众人护卫随行,想来大事可成,心下稍安。
      他心中这般思量,脑中不经意间闪过一个画面,教他一时愣怔,身边的杨逍却似出神,口中低声叹道:“原来竟是我小人之心,对那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却不想他离了光明顶为的竟是明教大事,甘愿毁去容貌藏身敌营,一晃便是十数年。是我有负于他,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只身涉险,不加援手呢?只是如今……”
      李寻欢听他低头轻喃,却不明白其中语中所指,不由地微微一怔:“杨兄所言何事?”
      此时杨逍已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远远望着那一道冲天火光,两人本是并肩而立,看了片刻,杨逍忽而扬手一扯,手劲之大让李寻欢全无防备之下险些跌下屋顶去,身不由己之下,竟被杨逍拽得再次坐倒在那飞檐之侧。不料还未等他开口,杨逍却是一侧身,重又在他腿上躺下,只是这一次却是仰面向天。
      李寻欢只微微垂脸便可将他面上神情看个清清楚楚,此时见他这般躺卧,不由好笑道:“杨兄,你若是困了,咱们便找个地方歇息去可好?”
      杨逍躺在他腿上并不动弹,方才拉着他的那只手也未松开,只是笑道:“莫说我这段时日睡了不少,便是眼下困倦至极,也必定先要看完了这场戏才罢。怎的飞刀你这般小气,连借我一枕都不肯么?”
      李寻欢右手被杨逍左手握在手心,指掌交握之间,热烫的温度自对方掌中传来,一点点沁入心底,带得他面上笑意更盛了几分,便由着杨逍握住,口中笑道:“我竟不知道杨兄是这般爱看戏之人,既然有如此好兴致,在下不过借一双腿暂充枕卧之用,怎敢推辞?”
      那东南方向的大火却似烧不完一般,原先还只是集中在一点,眼下竟是渐渐蔓延开来了,隐约间似乎还夹杂着兵马调动的喧闹声。杨逍只间或抬眼望一望,反倒是李寻欢看得甚为专注,当下不由得一惊,忙推杨逍道:“杨兄,莫非情况有变?”
      “料想是鞑子先一步派兵围堵,放火烧塔,企图将六大门派众人烧死在高塔之上,不过是闹得动静大了些罢了。”杨逍懒懒睇了一眼那已染红了大都半边天的火光,唇边却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早有部署准备,明教此行定可功成而返,只是这样一闹,恐怕兄弟们胸中的恶气一时半刻是难以抒怀了。”
      “这……”李寻欢见他如此说,也只得一声轻叹,“鞑子伤我华夏子孙,这也罢了,只是这火势当真蔓延开来,伤及周围民居可怎么好?”
      杨逍闻言笑道,“无妨。这大都虽是鞑子都城,其中府邸倒大半是前朝旧屋翻修,那万安寺附近除了官家皇族,哪里有百姓居住?当真烧将开来,只怕那个郡主娘娘有得头痛了。”
      “那位郡主可非一般女子。”听杨逍说起赵敏,李寻欢方才未曾言道的话也终于有机会开口,伸手替杨逍将被夜风拂乱的几缕发丝自面上拨开,他缓缓道,“方才我遇到范右使之时,他正自一个小巷中出来,那巷子里只得一家老店还未打烊,走近几步隐约可闻其中少男少女的说话声音。那男子声音听得耳熟,若非你说张教主也去了万安寺,我还险些以为是……”
      说者无心,杨逍闻言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多半是你听错了吧,万安寺之危迫在眉睫,教主焉有心思在小酒馆里和青年女子卿卿我我?再者说那高塔之上还囚着峨眉派的周姑娘,教主与她有旧,当不致坐视不理。”
      李寻欢哦了一声,便不再不深问。只听杨逍续叹道:“咱们的教主性子本就柔软,遇事除非被逼到极致,否则便会犹豫不决反复思量,却不知将来是哪个女子有缘,将他夺了去做夫婿。”
      “缘分自由天定,杨兄好容易才了结了一桩儿女姻缘,又何必再担这无谓的心思?”李寻欢笑了笑,抬手轻轻拍拍杨逍手臂,“你我当真便在此处,不去相助么?”
      “眼下未放烟火讯号,想来情势当在掌握之中。”杨逍摇摇头,“与其匆匆赶去,不若眼下——”
      说着杨逍抬手去摸身侧那个小酒坛,却突然想起那酒已经喝完,便顺口接道:“你若不愿在此枯坐,便陪我找个地方,我们对浮三大白,静候明教兄弟们的佳音。”
      “杨兄虽豁达,只是眼下并非远离之时,”李寻欢轻轻抬手,指着那没入黑暗的夜空却间或仍有无数火花爆开、被烧得通体赤红的高塔,低声道,“此等奇景难得一见,你我何不在此,待这蒙古人为我二人所放的烟火表演结束了,再走不迟。”
      杨逍身形不动,却是缓缓抬起左手,在李寻欢的右手心里轻轻摩挲,点头道:“好。”
      两人指掌交握,便觉眼前有此人相伴,于愿已足,言语之于他们,或有或无,已非那么重要,所思所念,亦尽数简单得一眼便能望个明白,却又教人默默心动。倾怀之意,弥久愈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第二十八章(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