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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结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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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凰立于紫宸殿巨大的檐翅上,抬头仰望着星空。在她身前不远,站着大明宫的城隍神后稷。
“你一定要救他?”见惯了兴衰变迁的后稷,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淡淡的笑意。
“求大人成全。”翠凰低下头,盈盈跪落在后稷面前,随即浑身一震,双眉紧蹙。她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然后毫不犹豫地下狠手自伤,还是让一丝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滑下。
“何苦。”后稷轻轻叹息一声,收起唇间笑意,“起来吧。”
“谢过大人。”翠凰起身,虽勉力支撑,身躯还是微微晃了一下。
后稷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翠凰,问她:“打算如何救?”
翠凰再度仰望星空,似乎她想要的转机,就隐藏在那璀璨的漫天星宇之中:“自然是用凡人能接受的办法。”
后稷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了望星空,点点头道:“这个办法的确不错,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翠凰闻言失笑,偏过头来望着后稷,轻声道:“大人若肯帮忙,翠凰受宠若惊。”
“也不光是为你,如今的皇帝太小气,我想要他修葺一下殿宇,非得耍点花招不可。”后稷一边说一边掸了掸衣袍,淡淡抱怨,“再放任下去,恐怕这大明宫的飞檐之下,就要彻底沦为鼠雀的巢穴了。”
翠凰抿唇一笑,对后稷道:“这样务实俭省,是个好皇帝呢。”
后稷闻言笑得意味深长,温润如玉的脸上,却不见臧否之色:“好皇帝,不是靠俭省出来的。”
是夜,天边出现彗星——也就是俗称的扫把星,长长的彗尾划过长空,直落在紫宸殿顶,方才消失不见。与此同时,紫宸殿的殿顶诡异地走了水,冲天火光惊起鸦雀无数,盘旋在大殿上空惊叫不歇。
紫兰殿中,在市井听见风声赶回宫的飞鸾拉着轻凤,与她一同勾着脖子望天,啧啧惊叹:“今年竟然出现扫帚星呀,不知道哪里要闹灾了!”
说这话时,她们耳尖地听见殿下有宫女也在小声议论:“听说河北这几年一直闹兵患,惹得周边民不聊生,今日这天相,不正是天怒人怨的征兆吗?”
“哎,这样的话,圣上很快就要颁布‘修省诏’了吧?”
轻凤与飞鸾疑惑地对视一眼,不知道宫女口中的修省诏,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就听见有人急匆匆向紫兰殿跑来,当看见殿下的宫女们时立刻扬声招呼,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震惊:“嘿,你们知道吗,紫宸殿那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是不是说紫宸殿走水的事?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宫女们叽叽喳喳地回话,好奇地将来人团团围住。
“哎,不是不是,比这件事还要稀罕,”来人轻咳一声,气喘吁吁道,“紫宸殿的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我们掖庭局的人给扑灭了,可是待我们走进殿中查看时,竟然发现了前些日子不翼而飞的火珠!你们说这算不算件咄咄怪事?!可怜为了那颗火珠,宫中多少人受了牵连!今天这从天而降的火珠,会不会是方才那扫帚星变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宫女中立刻有人出言提醒,“扫帚星是不祥之兆,和火珠能有什么关联呢?”
“话虽如此,可是……”那人欲言又止,半天后才讪讪补了一句,“反正火珠是回来了,圣上仁厚,这件事估计也不会再多追究了……”
轻凤和飞鸾躲在殿中听完这番议论,也觉得这事颇有些古怪。飞鸾不禁歪着脑袋,悄声问轻凤:“姐姐,难道说,那颗扫帚星从天上落下来,正好砸进紫宸殿中,变成了火珠吗?”
“这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轻凤撇撇嘴,暗暗琢磨了半天,也不能判断这一次从中捣鬼的,是永道士还是翠凰。
然而不论孰是孰非,紫宸殿中的火珠失而复得,是不争的事实。天降彗星的异象,也给皇家带来了足够大的警示。没过几天,李涵果然就向天下发布了《彗星见修省诏》:
“昔宋景发言,星因退舍;鲁僖纳谏,饥不害人。取鉴往贤,深惟自励,载轸在予之责,宜布恤辜之恩,式表殷忧,冀答昭戒……应在京城百司及天下州府见禁囚徒,各委长吏,亲自鞫问。罪合死者降从流,流以下并释放。惟故意杀人及官典犯赃,并主掌钱谷之吏计较盗窃者,不在免限。”
身陷囹圄多日的花无欢,因为这一道诏书,被无罪放还,职位不变。
劫后余生却并未使花无欢内心有多少庆幸,酷刑之后的他体无完肤,被几名心腹扶回自己的宫室之中,躺在榻上休养。在屏退左右之后,他独自宽去褴褛的囚衣,手脚不便地翻出药箱,将罐中伤药大把大把地往身上抹。
“我知道,能让打碎的火珠还原的,只有你。”他在没有旁人的厢房中忽然开口,突兀的自语透着无比的诡异。
然而他话音未落,厢房里已是烟气氤氲,一位青衣美人静静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正是翠凰本来的容貌,云鬟雾鬓、柳眉桃腮,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花无欢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他是受过腐刑之人,本就不会受美色所惑,之所以会对秋妃心存一丝妄念,不过是因为当初他刚刚获罪进宫,在掖庭局中心如死灰之际,受到她一时的关怀,从此便将那恩惠深藏心中,一直感念至今罢了。
而眼前这份超凡脱俗的美丽,无非是比凡人的皮相更加光鲜而已,可惜在这深宫之中,光鲜是最可悲的东西。
他这样想时,眼前便又开始浮现出许多鲜妍明媚的色彩,泛着过往陈旧的味道,让花无欢唇边溢出一阵阵的苦。也许是长久的受刑使他心力交瘁,才会让这许多他已刻意遗忘掉的东西,再次趁虚而入。
花无欢苦恼地甩甩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抬头面对始终沉默的翠凰。
“原来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我知道是你还原了火珠,甚至有可能是你引得天子发修省诏大赦天下,才使我得以脱身。”他凝视着翠凰幽黑的双眸,冷冷道,“无论你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已确然从中受惠,你可以离开了。”
他漠然的态度,给这初次的照面蒙上一层暗淡的灰色。翠凰没有说话,心中却多少有些受伤难堪。自她修成人身之后,没有任何生灵会如此漠视她这副皮相,她也想过他应该与其他凡夫俗子不同,然而这样的反应,不是不叫她失望的。
也许……她应该再多付出一些,凡人总是贪婪的。翠凰心里这样想着,便伸出手来,让自己的灵力在掌心汇成一颗紫色的珠子,珠子圆转着,散发出一圈圈璀璨的光芒,映照在花无欢的脸上,让他眼角唇角的裂伤瞬间愈合:“的确是我复原了火珠,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复原任何东西。包括你。”
花无欢抬起手来,发现手腕上的青肿正在逐渐消失,下一刻却将身子退后,躲开了灵珠的光华,信口自嘲道:“一点小伤而已,不劳费心。”
翠凰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莫测的神情:“你身上,不止有小伤吧。”
花无欢面色一白,盯着翠凰的双眸里,闪动着一触即发的火苗:“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可以让你完全复原,复原成你进宫前那样。”翠凰觉得这对宦官来说,应该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至少城隍神后稷是这么说的。
一瞬间花无欢骇然生笑,前一刻还浮动在眼前的美丽颜色,转眼间霍然一片片破碎,在他面前血流成河。
“你以为我很可怜,是吗?”他面色铁青地咬牙道,转瞬却又凄凉地嘿笑起来,“你又以为,我进宫前是什么样呢?”
身体的残缺,算得了什么?如果能挽回那些毁灭在他眼前的鲜活美丽,哪怕他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面前这法力通天的妖祟,以为复原他的身体,就能拯救他了吗?
多年前对世事充满憧憬的自己,曾经无忧无虑地活在一座琉璃塔里。当那座琉璃塔轰然坍塌之时,自己早也就跟着碎成齑粉,再也拼凑不起。为什么那一年抄家灭族,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些环绕着自己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怎么能够一瞬间就失去生色,如梦幻泡影般,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从此让他看清楚琉璃塔之外,原来还有一片压在他头顶上的无边阴霾,叫做天威。
她以为,自己需要复原的,仅仅是□□吗?
“我苟延残喘活在当下,已然是奢侈得,连名姓都不配拥有了。”花无欢嘿然笑道,布满血丝的双目浮出一层薄泪,又滴淌下来,浸润着左眼下蓝色的泪痣,让他看上去分外妖异而凄惶,“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妖术,给我滚,快滚!”
“我……”翠凰双唇嗫嚅,无助地皱起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惹得花无欢如此愤怒。她还没有学会该怎样面对一个脆弱的凡人,在需要顾忌他喜怒的前提下,将一切做到最好。
他已然恼恨自己,叫她又能怎么办呢?翠凰束手无策,只能在花无欢恨意炽烧的目光下,别无选择地转身离开。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令人讨厌的,翠凰失魂落魄地浮在半空中,无意识地回想起某个暧昧的夜晚,那个出其不意令人心悸的吻。哎,刚刚忘了问他,那个时候,他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吻的是谁?翠凰抬手抚过自己的嘴唇,回忆着那时的亲昵,心底便牵出阵阵疼痛。
真是,任凭什么法术也救治不了的疼痛呢。
她喃喃自语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做点什么……”
可她能做点什么呢?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此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头绪也抓不住。
翠凰茫茫然飘过大明宫的上空,无意中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她不由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已来到了紫兰殿的上方。
呼唤翠凰的正是飞鸾,她本在露台上百无聊赖地观星,恰好看见翠凰两眼无神地飘过,这才兴起好奇,将翠凰唤住:“翠凰姐姐,你怎么到大明宫来了?”
飞鸾红润的脸上挂着笑,唇角弯出个饱满的弧度,无声无息地流露着幸福:“你不是一向待在兴庆宫的吗?”
飘在空中的翠凰尚未回答,听见动静的轻凤已从殿中冲了出来,一脸警惕地盯着她,假笑了一声:“嘿,真是稀客啊,看来前两天那碎掉的火珠能复原,八成就是你做的手脚吧?”
翠凰低头凝视轻凤,灰蒙蒙的眼中映出她泛着光泽的榛子脸,忽然便神使鬼差地悟出之前困扰自己的谜题:“啊,是了。如果当初我的魅丹不被你们偷走,我今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啊?你什么意思?”轻凤莫名其妙地看着翠凰,发现她的情绪很不对劲,“我和你说火珠的事呢,你好好地又扯什么魅丹?那件事,我们不是早了结了吗?”
“了结?”翠凰目光一冷,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不,这件事,远远没有了结。”如果当初是自己吞下了魅丹,那个凡人,又岂会对她这般无情?
“翠凰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敏感的飞鸾虽然不明就里,却从翠凰的神色中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疑惑地望着她问,“你……你在难过吗?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事了?”
“她呀?”轻凤自然心中有数,扯了一下飞鸾的胳膊,嬉皮笑脸地卖关子,“她如今也陷在情障里,脱不了身呢。你猜她喜欢谁?”
“真的?怎么会这样!”飞鸾大吃一惊,诧异地望着翠凰,“翠凰姐姐,你……你喜欢谁?”
隐秘心事被轻凤轻佻地揭破,在飞鸾震惊的目光下,翠凰恼羞成怒——她想出手教训多嘴多舌的轻凤,然而无所遁形的窘迫,让她更想从飞鸾和轻凤眼前逃离。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她拂袖幻出一团青云,眨眼间便消失在云空之中。
长安城上空,清凉的夜风透体而过,却吹不散压抑在翠凰胸口的郁气。她在长安城中漫无目的地绕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了心中惊怒的波澜。
是了,她失去了魅丹,所以没人再会给她真心。她竟沦落到……连一个凡人都不肯正眼看她,连一只不入流的黄鼬精都敢随意奚落、羞辱她。
恨意就这样恣意蔓生,蜿蜒着爬满了整颗心。
她停在空中思索了许久,最后一咬牙,仍是飞回了兴庆宫花萼楼。此时杜秋娘正躺在榻上,恍恍惚惚听宫女诉说自己近来的举止言行,双眸中不禁生出浓浓的困惑:“奇怪……你说我做了这些事,可我自己连一样都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翠凰心道。她低下头,冷冷看着神思恍惚的杜秋娘,下一刻便毅然决然地钻进了杜秋娘的肉身中。
“对不住,我还需要你这具肉身,替我自己讨还些公道……”翠凰附在杜秋娘身上,再度睁开眼时,眸中已是光华闪烁——“我没了魅丹只好认命,但是某些人,也不该、不能再做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