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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编 ...

  •   那是时年十五岁的她第一次随师父踏入东宫。
      漫漫长夜过去以后,寝殿一角的博山香炉中唯余残烬几撮,于冷冷余温中飘散开冷香如缕。寝殿中画屏错落,重帘掩抑,壁梁之上细镂的祥瑞图案极致的秾艳浮华。也许是被长年的药香氤氲久了,纵是再富丽堂皇的摆设也褪尽了原来繁华,落在眼中皆是染上了淡淡的一层晦暗之色。
      也不知越过了多少重烟水帘幕,终才走进了寝殿深处。直到顾景云侧首投来严厉一瞥,少女银盏才收拢心思,浑浑噩噩地随自家师父一同敛襟跪下行礼。或许是她的神情动作都太过僵硬,惹得那位侍立在屏风前的蓝裳小宫女禁不住轻笑出声。
      小宫女初沁年少老成,她道:“殿下说过,御医大人您不必拘礼。”
      “君臣之礼不可忘。”顾景云不过四十有五,性情却甚是古板严肃。即便闻得宫女笑语,依旧恭谨地行完跪拜大礼,而后才垂首道:“请问殿下今日身子可好?是否有何不适之处?”
      屏风后飘来几声低微的咳嗽,“昨夜起风,睡得不甚好,今日也要劳顾先生费神了。”那人慢慢说着,声音绵如流水潺湲,柔似落花缱绻,竟是异常好听。
      “微臣惶恐。”顾景云一面恭谨地应对,一面不忘沉声吩咐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弟子,“银盏,待会儿你随为师上前观察殿下气色,回到药房以后试拟一帖方子。若拟不好,罚你今日午膳。”
      殿中帘幕飘摇,灯火昏暗,连殿角堆叠起的经卷亦染上了倦怠的颜色。银盏立在一旁早已听得昏昏欲睡,此刻忽然听得师父说“罚”之一字,连忙强打起精神脆声应是,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初沁见状,立即将画屏移至一边。
      锦榻之上,素裳的少年拥着薄衾斜倚软枕,容颜秀雅几可入画,奈何眉眼间的神色太过凄清。
      有如莲意墨色,更兼哀伤入骨。这便是东宫殿下,尘栩。
      只一眼,银盏就这么伫在原地怔怔无语,顾景云不满地皱眉道:“银盏,发什么呆!”见她仍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情急之下便推了她一把。
      这时她才如梦初醒般,亟亟向前走了几步,稍不留神就被脚下的花梨木脚踏一绊,身子歪了歪,整个人就要往床边栽去。
      少年尘栩微微一惊,正欲起身相扶,无奈少女势头太猛,一下子便摔倒在榻边,白皙的额头重重磕在床沿上,顷时红肿了一片。
      “痛、痛死了……”银盏龇牙咧嘴,却不敢回头:看也不必看,想亦更不必想,自家师父此刻怕是气得七窍生烟了。
      想是觉出气氛不对,行事颇见伶俐干练的小宫女立即快步走到榻边扶起少女,柔声道:“有劳顾大人继续留在这儿为殿下看诊,奴婢先领这位小姐到外间敷药。”尘栩朝她轻轻一颔首,顾景云见少年并无责怪之意,此时强压着怒火瞪了银盏一眼,只能随她去了。

      凉风拂过,吹得殿前花架上的串串红豆蔻坠粉飘红,香气溢满了身侧的空气。
      百无聊赖地坐在小池畔,银盏捋过几络碎发遮住贴了黑糊糊膏药的额角,随手折了一条柳枝搅动满池萍碎。
      “还很痛吗?”蓦地身后有人轻轻问道,声线低柔处略显喑哑,好似沾水落花,入耳分外舒服。
      居然是身份尊贵的东宫殿下。
      一下子就认出是尘栩的声音,银盏不免有点错愕,但依旧背对着少年坐在原地没有回头,也不曾回答什么。然而对方也很有耐心的站在那里,不见丝毫因为被冷待的愠怒。
      过了好一会儿,银盏才自顾自地懒懒出声:“你身上有天门冬、沙参、白茅根、黄连、黄芪、韭白、韮白、薰草、忍冬藤的味道,敢问殿下今晨所服的汤药当中,所含的可是以上我所说的这几种药材?”
      尘栩原先只道她默不作声是因了方才之事独个儿在生闷气,不想少女其实是趁这片刻嗅着自他身上飘散开的浅淡药香,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方子所含的数种药材。
      明知道少女的举动充满了炫耀自得的意味,但少年眼中还是浮起了赞赏的神色:“你说得不错。”
      果然,银盏很是高兴地摇了摇手中的柳条,搅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尘栩不禁也抿了丝浅浅的笑,“我也闻到你身上有云片糕、荷花酥还有鸳鸯饼的香味。”
      “……啊,”银盏一惊,清秀白皙的脸庞顷刻染上淡淡的绯色。方才在外间敷药的时候,她确实趁小宫女初沁不注意之际,偷偷拈了案上的糕点来吃。念及此,她回身急急地张口分辩:“那是因为……今日一大早我就来了这里,连早饭都没用,肚子实在饿得要紧。”
      少年却是微微一笑,“无妨,若真喜欢吃,让小沁领你再去取便是。
      直到这时,银盏才抬眼认真打量起这位长年身居东宫的少年太子。据说这位殿下的生母出身极其低贱,虽蒙今上宠爱,但终是在朝堂与后宫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倾辄下早早亡故,而留下自出世以来便一直缠绵病榻的他,倚仗着今上的庇护得以在皇后和宁贵妃的屡次加害下苟活至今。
      淡淡天光底下,少年尘栩身披一袭素白色长裳,袖角处浅绣的缠枝莲花纹凄凉沁骨,唇边的一抹笑意却是分明的温暖呢……
      “你是顾先生所收的女弟子吗?”
      回过神来,银盏骄傲地笑起来:“是啊,我跟在师父身边学医已有一年多了。”她眼中有粲然的光,“等我长大以后必会成为像师父那样救人活命的医者。”
      闻言少年有些不忍地侧过头去,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陈述接下来的事实:“顾先生让我来转告于你,自明日起,由你来负责东宫的汤药煎煮,暂时不必回太医院了……”
      “什、什么!”果不出所料,银盏“啪”的一声把手中的柳枝狠狠掷进水里,暴跳如雷。

      “阙阴司天为风化,在泉为酸化,清毒不生。少阴司天为热化,在泉为苦化,寒毒不生……”
      寝殿一侧的小阁子里,银盏守着以温火细煨的药炉子,一手执了柄宫绢团扇,一手持了本医家典籍,正悠悠背诵着书中晦涩难明的字句。
      “治病者,必明六化分治,五味五色所生,五脏所宜……所宜、呃,接下来的是什么来着?”颦眉想了好一会儿无果,她才低头摊开膝上那本厚重的医书细细翻检,料不到竟有人先一步说出了答案:“五脏所宜,乃可言盈虚病生之绪。“回头一瞥,却是尘栩含笑挽了帘子往这边行来,她暗自吐了吐舌头,起身匆匆补了一礼,复又埋首书卷当中。
      “药有宣、通、补、泄、轻、重……嗯,还有涩……涩、还有……”
      “滑、燥、湿十种,是药之大体。”尘栩在药炉边寻了个位置坐下,见她背得眉头紧蹙,忍不住好意出言提醒。
      结果银盏忿忿地把手中的医书丢开,撇过脸低声道:“殿下,你比我更像是师傅的徒弟……我不背了。”
      “我不过是久病成医罢了,比不上你的用心。”尘栩知她是在赌气,和颜悦色地拾起书册放回她怀中,“不要如此轻易就把自己否决了。”
      “啪”的一声,银盏干脆直接躺倒在满地的经卷古籍之上,摊开一本《灵枢》盖到自己脸上,一阵长吁短叹:“究竟要都何年何月才能背完这里的藏书,然后像师父年轻时那样遍走天下……”
      在她含糊说着话之时,小宫女初沁进来添了灯油,顺手拔下簪子剔亮了小案上那一点火光。
      “银盏小姐心气真高,奴婢这辈子都不曾想过要走出这扇宫门。”初沁低头婉然一笑,颇有几分自怜自伤的意味。
      一骨碌自书堆中爬起来,银盏望着她略带了些困惑地问:“那阿沁以后想做什么呢?”
      绕襟蓝花在衣上蔓延开雅致幽深的纹样,初沁笑得眉眼俱静,心里却是微微的苦,“奴婢但求能一直陪在殿下身边,侍奉殿下一辈子就好。”
      闻言,银盏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尘栩的反应如何,然而方一抬眸,只见少年骤然揽衣起身,朝外间行去,竟是头也不回。他和初沁之间到底是——到底是——
      怔怔失神那一瞬,少年的雪色衣袖不经意拂过她的脸颊,似是簌簌抖落了梨花数朵,无限凄迷。
      而留在她眼中的那一瞥,是他清淡疏离的侧脸,是他倦然离去的背影——这种仿佛再也挽留不住的感觉。
      银盏顿觉心中疼痛,无以复加。

      当日离开太医院之时,师父顾景云的话至今仍时时在耳畔回响:
      “终归是用心太躁,故而令你负责在东宫负责煎药这项繁琐的活儿,也借此好磨练下你的心志。”
      “既是拟不出药方,那就把为师这儿的藏书都看一遍背熟了。”
      侧耳听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银盏放下手中那本《菖蒲传》,腾出手来揉了揉生涩的眼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原来不知不觉间,夏天已然来到,算起来她在东宫里差不多已是待了四月之久吧……
      虽然这段时日顾景云每天清早都会依时来问诊,但是从来都绝口不提让她回太医院之事,反倒是每隔几天便送来几摞医术,绷着脸告诫她须得用心看完。开始的几天,银盏犹自以为这是师父余怒未消的缘故,直到后来,她才慢慢觉察出顾景云的良苦用心,也不再一味的抱怨。
      况且与宫中大多数地方相比,东宫这一份仿似与世隔绝的静谧着实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心安。这里空庭景寂,落花沾地无声,平日只有初沁领了几名小宫女里里外外打理着,每日的生活都过得平淡似水,安恬自足。
      只是,宫闱之中向来没有真正平静的乐土,可惜等她明白过来,一切又已是太迟,只恨造化弄人。
      而且尘栩的身子比她之前设想过的情况还差,一日三遍地服药不消说,几月以来大病小病不少,每每让她揪心。不过病稍好时,尘栩会过来小阁子里陪她一同翻看散落于地的典籍,若她遇上书中有不懂之处,他也会耐心细致地讲解指点。
      容颜好似梨花秀雅,为人亲切和善,在东宫奉事的宫女们都很喜欢温柔微笑的尘栩殿下。银盏也一样。殊不知喜欢这种心情,太过无常、太过可笑。
      捧在手中的书册也由《太清草木记》、《月池艾叶传》、《延年秘录》……换到《御医院方》,银盏的指尖点过泛黄书页,眼里看到的是,沧海又桑田。

      转眼已是盛夏。
      银盏依旧整日守在药炉子旁,执了医书在细看。虽然殿内摆了祛暑降温的冰块,但仍免不了煨出一身薄汗来。
      身侧的空气似乎弥漫开清甜的香味,银盏抬首顾盼,原来是初沁手托银盘捧花而至。
      蓝裳宫女笑吟吟地将银盘子放到一边的小案上,道:“这是我自殿外摘来的夏花,新鲜得很,不如银盏小姐簪一朵看看?”说着便径自挑了一朵粉色芍药往少女鬓边簪去。
      搁下医书,银盏笑嘻嘻地自袖底摸出一面饰以牡丹鸾鸟的手镜,扶了发髻便专注地照看起来,浅笑了一回又兀自颦眉。看得一旁的初沁也忍不住打趣她:“小姐丽颜如花,莫不是自己把自己迷倒了?”银盏只一摇头,有些意兴阑珊地反扣下镜面:“不是,我在看我的眉毛。”
      “眉毛?”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对啊,”银盏幽幽叹息,“师父从前说过我眉色太浅,非有福之相……因而他教我医术,要我将来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但求能为自身积下福泽。”
      恰好这时尘栩抱了一叠书款步而进,听罢微怔,只一瞬便含笑道:“银儿,那你会害怕吗?”
      迟疑了一下,银盏缓缓垂眸,“我……不怕。”少年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重入阁子之时,竟是执了一支眉笔在手中。
      “殿下?”银盏不解。素裳少年笑意盈盈,眼底似有落花温柔缱绻:“银儿,我为你画眉可好?阖上眼。”银盏绯红了脸,匆匆一点头便算是答应。
      甫一阖眼,笔尖已落在眉间,沿着眉线软软拖曳开去。少年微微俯身,神情专注认真,衣襟处飘散开略显凄苦的药香,丝丝缕缕缠绕上她的眼角眉梢,依稀携来清凉如水的感觉。他就这样用浅浅的笔触,勾画出深埋于心的花事与情意。
      “好了。”
      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银盏并没有留意到身侧初沁略显古怪的目光,高高兴兴揽了镜子自照,一时间,她欢喜的笑容无声僵死在脸上。
      暗黄镜影里,容颜清秀宛然的少女鬓边簪了朵粉色芍药,一对水眸黑白分明煞是好看,只是眉色惨淡一如片刻以前。
      尘栩自背后轻轻扶住她双肩,低叹:“方才……眉笔上沾的并非是黛墨。银儿的眉毛很好看,毋须再以这些累赘修饰。”他凝眸望着镜中少女有如夭桃秾李般的美好容颜,柔声续道,“更何况,人生岂会由旁人一句谶言就可左右?”
      心中隐隐有莫名的触动,原来尘栩一早看穿她浅藏在执拗下的怯懦,费煞苦心想了这么一个法子,那么委婉但却异常笃定的告诉她,人生是自己的人生,当由自己用心去把握。

      入秋的时候,尘栩染了风寒,断断续续拖了一个多月才稍见起色。
      半夜醒来之际,自半掩的梨木格子窗可望见秋夜庭院遍洒了苍白月光。
      露湿苍竹,偶有风过,黄叶飘落愁痕满地。
      收回视线,尘栩披衣下榻,果不其然,画屏另一侧的小阁子里犹有烛火彻夜不熄。
      他静静走过去。眼见药炉子底下的火早已熄掉,只余星星点点的黯红碳烬。银盏正趴在一侧的小案上酣睡,膝上还摊着本翻了大半的《王玄珠密语》,看得他眉心微蹙。
      秋夜寒凉,她就只穿了这么一件薄衫就睡过去,身为医者却对自己这般大意……
      浅浅叹息一声,少年上前几步,褪下外裳覆在她身上,方才安心转身离去。

      临近天明,殿前空庭飘起潇潇秋雨,夜间叶落无数,此般萧瑟景致落入眼底又是少不了一番愁绪萦怀。
      今晨顾景云结束例行的问诊以后,出乎意料地喊住正站在一边睡眼惺忪的银盏,领她到外间单独说话。一直等了好久也不见银盏回来,尘栩心底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朝身侧侍立着的初沁宽慰一笑后便要到殿外寻少女而去。
      晚间焚烧的篆香还未燃尽,缕缕青烟自炉中逸散开来。迷朦中,初沁望着素裳少年的单薄背影,倏忽隐没在百花锦绣的屏风之后,眼色数度变幻,复杂难辨。
      既有抽身离去的觉悟,更见割舍不下的怅惘。

      远远就看见少女独自一人抱膝坐在花廊的石阶之上,身上披着昨夜里那件长裳,雪色的衣摆在廊下铺开,缎面上以黑线作绣的莲花纹在绵绵秋雨中氤氲出别样的迷离冷清。
      “师父方才同我讲,他已向今上递交了辞呈,不日即可离宫返乡。”银盏说着说着便默默回过头来看着走近的他,额前的碎发皆被冷雨打湿。
      尘栩恍若未闻,走到她身畔轻轻抖开手中那柄二十四骨的湘竹画扇,替少女遮去檐外飘摇的风雨。
      “小心着凉。若你仍旧这般不会照顾自己,我又怎舍得让你孤身远行学医?”
      银盏慢慢垂首,紧咬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呜咽之声。
      “这天下很大,你不是一直很想走出这皇宫行遍四方吗?怎么如今倒扭捏起来了。”尘栩唇角挽起的一抹笑悠悠,嗓音也悠悠,“银儿,我会在这儿等你回来的。”
      “我……”欲语又迟疑,轻染离愁的眸子失却往时的明快。她仰起脸想要看清楚少年的神情,不想却被伞尾轻坠的玉色流苏拂到眼眸。慌忙伸手捂住双眼,原来自己已是泪流不止。
      “我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女大夫,找到治好殿下之病的方子。”银盏举袖快速地抹干脸上的泪痕,低低地道。
      尘栩微笑起来,雅致的双眉弯得分外舒服好看,“嗯,谢谢你呢,银儿。”

      车轮辘辘碾过道上枯叶,终是出了那扇朱漆填金的宫门。
      车厢内,顾景云摘去锦冠,鬓白如霜雪,一身布衣更显其道骨。
      他半生都困守在这重重深闱之内,只为一场早已不复存在的年少爱恋,背离了心中最后一点坚持。念及此,他不禁侧头看向一旁的女弟子,少女面上暗含着不舍与哀伤。然而,她或许不会知道,这一去便是回身不得、不得回身。
      心中兀地一空,顾景云轻摇了下头,长叹出声。
      ——京都缁尘渐远了。

      自从银盏离去后,东宫重又沉寂下来。
      初沁领了两名宫女从廊下经过,看见庭院里百般红紫斗芳菲,自檐下伸出的一截枝头缀有杏花如雪,风一吹便簌簌抖落无数。拈起一瓣飘落衣襟的白杏,她蓦然回醒,原来又已是一年春至了。
      之前银盏在殿中暂居的那间小阁子一直闲置着,去年秋天她随顾景云离开之时并不曾将阁中的藏书带走,那里的摆设一如往昔她在之时。待得身子略好,尘栩亦会往阁子里去一坐便是整日,身侧燃一炉熏香细细,慢慢翻看起遍地陈杂的医书。
      略微泛黄的书页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素手轻抚过的痕迹,袅袅青烟升起当中,他望见那个眉色浅淡的少女,越过心头的千山万水,朝他款款行来。
      时光在记忆里悄然止步。没多久,尘栩就读完手中的《灵枢经》,复又拾起散落身侧的一本《医学切问》,骤觉岁月静好,就此心安微笑。
      而很多时候,初沁都会守在小阁子外的那扇绢画屏风前,缄默不语。
      可笑她是如此的清晰明了,这小阁里面有她的气息并且从此后……再也不会有她的立足之地。
      寝殿中的烟色帐幔纷纷委地,其间烛火飘摇,明明灭灭间,那些过往宛如火光后紧随的暗影,猝不及防地将她笼罩其中。

      初来东宫奉事之前,她尚是个只有八岁的小小女童,做起事来总是笨手笨脚没少被宫里的嫲嫲训斥。那时东宫殿下尘栩也不过年长她两岁,一袭素裳如染墨色般冷落,秀雅纤细的眉眼间总萦了似苦莲谢去的凄清,却对她笑得温暖亲切。
      深宫里几多寂寥,慢慢地,他们竟是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不久以后,皇后娘娘单独召见了她,亲手递给她一只款式平实并不起眼的檀木盒子。她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一包包会使人身体慢慢变弱致死的毒药,而她要做的,正是趁每次煎药时往里撒上一点。即使心里本能地抗拒,但她终究是无法选择。
      那是她来到东宫一年半以后,终于有一天,她这些时日以来暗中所做的一切被他悉数窥破。
      “殿下,我……”她跪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之上,重重地磕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接二连三坠下的泪水在襟前泅开一片。
      静了好久,少年才轻轻道:“我其实……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但是……我不会怪你。”他弯眉一笑,眉梢却分明有轻萦的苦意,似莲意清寂。
      然后,少年缓缓端起案上那一碗在先前僵持中凉透的药汤,仰头饮尽。
      那里面可是掺了毒药……他明明知道这碗药汤有毒的!近在咫尺地看着,她只觉惊骇莫名,甚至连出声阻止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再后来,今上指派了顾景云御医前来照料缠绵病榻的太子,皇后也适时地遣人过来传话要她静候时机,切不可轻举妄动。当她松了一口气以为能再回到从前时,少年对她早已是客气疏离起来,一身清素的他好似天上浮云,为她所难以靠近触碰。
      这一年暮春,风住尘香,花瓣零落成泥。她终是明白,自己已然错过这个笑如落红般缱绻的温柔少年。
      此后终其一生,她都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远远地望着他一次又一次……微笑饮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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