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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编 ...

  •   春秋几番轮转,流年恰似浮光掠影,一去不回。
      在这三年里,银盏跟随顾景云离开京都一路南下,转徙于江湖间,师徒二人名声渐噪。南方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青山隐隐水迢迢……这个天下,一如她之前无数次坐在药炉旁遥想那般,充满了如同传奇那样的绮丽华彩,不曾令她有所失望。
      虽说师父对今上自称力不从心但求告解还乡,但师父他离京时也不过才四十六岁,正是一展男儿抱负的年纪。或许也因为如此,在外流落的这段年月,顾景云一直郁郁,竟在第三年的暮冬时分便撒手去了。等操办完师父的丧事,已是来年春。稍稍打点了一下行装,银盏一身缟素,日夜兼程赶回了久违的繁华帝京。
      此间重回故地,她却再也不似当年的无邪明媚。但,银盏始终明白,不管过多少年,她终究只是个在万丈软红里辗转的寻常女子,一颗尘心装不下江山社稷管不着苍生黎民。学得一身精妙无双的医术归来,所牵念的不过唯他一人而已。

      禁宫里的桃李须臾已开至尽头,纵然生前如何风光灿烂,到最后大抵都免不了陷落尘泥的结局。
      凭师父遗下的腰牌,银盏回到了这九重深阙,循了旧时记忆往东宫行去。
      依稀闻得昨日那车轮声辘辘碾过心头,顾景云那一声长叹以及在临终前所说的一切,在耳际一遍遍回放。银盏走走停停,眼前的景象早已支离破碎。
      恰好今日初沁正执了木帚在殿前的石阶下扫着落花,一抬头就看见正在宫门口徘徊的少女,惊喜地喊道:“真的是银盏小姐……小姐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她匆匆提步就要进殿知会尘栩,不过才走了数步便又折回来,走到银盏身边牵起她的手,“瞧我真是高兴昏了,小姐又不是什么外人,这会子直接随我进去就是。”哪知对方只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蓝裳宫女大感疑惑地回过头。
      眼见银盏缓缓将手抽出拢回袖中,初沁不觉怔了怔,这才留意到少女着了一身缁衣,淡眉深颦,神色颇是沉郁哀伤。
      “顾大人……去了?”初沁尽量放轻了声音。
      微一点头,银盏自袖中取出一张天青色小笺递与她,“这几年来师父和我一直在琢磨着殿下的病,殿下缠绵病榻多年,药已吃得太多,想要完全好起来是不可能了……所以这张方子求的仅是养气宁神护住心脉,稍微缓解一下,兴许过几年会有别的转机也说不准。”
      这番话甫一入耳,初沁便直觉她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银盏也自知失仪,阖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若还有何不明便遣人到宫外寻我来问,我如今歇在京中的杨柳客栈内。”她勉强朝初沁轻巧一笑,续道,“不过几日之后,我大概便要动身往别处去了。”言罢就要转身沿了来时的路离去。
      紧紧攥着那张药方子,初沁只觉分外心惊:“小姐,为何你不去见殿下一面?”这般匆匆去来的你,心中隐忍的究竟缘何?
      回眸惨淡一笑,银盏轻道:“我终究不能永远都对那些事置若罔闻,正是因为懂得,我也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对着殿下坦然微笑了……不如不见。”语毕,踏花决然而去,不见丝毫留恋。
      人生真的恍如大梦一场……俯仰百变,年少初相遇之时,又有谁会料到今日结局?

      庭院里悄然弥漫开百草的香味,蓝裳宫女默默在阶下立了一会儿,便捡了笤帚打算回殿中侍奉。
      怎料一转身却看见尘栩静静站在不远处的折廊下,依旧是一袭素色莲裳满染凄清,面目被花影模糊了显得分外柔和。
      “殿下原来都听到了吗?为何不挽留小姐……”
      轻轻摇头,“银儿本不该回来,就这样由她去了也好。”
      初沁上前几步,将那张天青色的药笺交到尘栩手中,迟疑道:“小姐此番回来,似有心事重重……”
      低眸细细看去,小笺上银盏的字一如她本人,转折处清隽灵秀有锋芒微现。尘栩眼中神色渐渐温柔,声线许是沾染了暮春气息,显得无限怅惘,“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这些年来,我又可曾怪过你们中任何一人?”
      前尘不堪回首。初沁的脸色顷刻变得灰败,久久无语。

      窗外暮色渐深,九天之上纤云四卷,今晚许是会有圆月澄明。尘栩正倚了软枕在榻上看书,心情也不觉好起来。
      帷幕贴着地面轻轻拂动,是初沁捧了药汤缓缓行至榻前,“殿下,是时候服药了……这帖药正是依了银盏小姐给的方子所煎。”
      搁下手边的书卷,尘栩安静地接过那只细镂兰草的盛药玉碗,秀雅纤细的眉眼在憧憧灯火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模糊。他抬眸认真地看着初沁,这个自幼时起便跟在自己身边服侍的女子,到了最后只剩微笑:“小沁,等我喝过这碗药,你就同你母亲离宫吧,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猛然抬首,蓝裳宫女满面惊惶,失声道,“殿下,这一次、这一次你……你仍旧是知道的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明白……要立足宫中不容易,想要回护自己所在意的人更是艰难。连生存在这儿都沦落成一种伤人伤己的手段,其实她们本性皆是善良,身不由己而已。所以小沁你并没有错。”尘栩心平气和地弯眉浅笑,眸色是极致的宁静,“其实……我也想、休息了。”
      蓝裳宫女跪倒在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眼模糊之际,她似是再一次在近在咫尺的位置,看着心爱的少年饮下鸠酒。眼中光景恍如时光倒流,她顿时心痛如绞。
      ——而这一次,药汤中掺入的确是一旦服下便会发作的绝毒。心狠手辣的皇后已然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今夜,尘栩唯有一死。
      昨日今朝的记忆在眼前层层重叠,初沁骤然惊醒,突地扑上前去把尘栩手中的药汤打掉:“不要喝!”玉碗远远摔了出去,乌黑的药汁洒了一地,混着满地碎屑在青砖地面上蜿蜒开来,甚是狰狞可怖。眼见毒药已倾,她长长松了一口气,登时无力软倒在榻边。
      略微惊讶了一瞬,尘栩低眉淡淡笑开,眼神无限哀悯:“你这又是何苦……”然一语未毕,他面色骤变,竟是俯身便呕出一大口浊血来,那血的颜色沉黯如枯凋红梅,溅落在素白的锦褥上犹是触目惊心。初沁见状再次失声惊叫,全然失却平日里的沉稳干练。
      “怎么会这样?皇后娘娘的毒药殿下并没有服下分毫……为什么会这样的!?”她赶紧上前搀住软倒在枕上的尘栩,神色狂乱,语无伦次,“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殿下……”说话间,眼泪决堤而下。
      错的绝不是你,小沁……
      尘栩倚在她怀中断断续续地咳着血,脸颊褪尽雪色,宛如淡雪梨花,只是轻轻摇头,却足够笃定。
      紧紧抱着他,初沁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霎间心中竟是悲喜难辨。
      “银盏小姐!对了……殿下,我们出宫去、去找小姐……她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杨柳客栈二楼厢房。
      月上梢头,窗槛之上静静流过一泓清辉,隐约有虫鸣三两声自外纱窗外漏进来。
      捧灯坐到案前,银盏摊开一沓纸笺,挽起袖子开始磨墨。好一会儿,才提笔缓缓在笺上写道:“当归、芎?、白芍药、丹参、玄参、续断……补久病嬴虚,附此方一同煎服收效或许更好。”
      沉吟了一阵子,她皱眉划去前面所写,重又添了几味其性辛烈的草药,想想顿觉不妥,复再抿唇提笔勾掉。如此几番删删补补,那一张白笺墨迹淋漓,上边的内容早已是难以分辨。
      哪一年的初春,御殿前的小池畔,她执了柳枝为谁笑得恣肆,而今遥岑远目,年少爱恋却已云飞烟灭。岁华飘泊,重回这风尘京洛,她心中牵挂的,亦不过是那个坐看飞絮落红温柔微笑的少年。奈何如今,春事迟暮,往昔已远。
      心下烦闷,神思纷乱竟是难以平复,银盏推远了烛台就要合衣寝去。
      突然门外的过道上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银盏下意识回头察看,便见两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闯进厢房来。其中身材略矮的那位呜咽出声:“小姐,我是初沁……”
      其实银盏早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刹觉出端倪,此刻一听来人声音,立即先快步走到门边将铜锁扣上。待她回过身来,初沁已将昏迷的尘栩移至榻上,三下两下拢好披散的头发,柔婉的眉间是显而易见的焚心焦急。银盏心里没由来的漏跳了几拍,三年来朝思暮想的人此时便在她身前,她不能不动容。
      “小姐,我偷偷带了殿下出宫,皇后娘娘已动了杀机……”初沁一说话就泪坠如珠,“殿下方才突然吐血,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求小姐、小姐你一定要救殿下……”
      闻言,银盏心里一片冰凉,她默默坐到榻边执起尘栩略显伶仃的手腕,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无以为继。
      灯影下,少年的容颜憔悴枯凋宛如秋夕苦莲,眉心浅浅蹙着,仿似还有羁绊未断、牵念未完。就这样看着,银盏又是心酸又是难过,低头自怀中取出一方素帕细细拭去他唇边的血迹。好久,才颓然松开搭在他腕间的手,眸光沉寂有如干涸多年的古井,她茫然笑笑:“……殿下长年身受慢性毒药所害,今日毒入骨髓,已是积重难返。我、我……救不了。”

      初沁骤然屏去呼吸,一时间她也忽略了为何银盏会知道尘栩“长年身受慢性毒药所害”。抹去眼泪,她恍恍然地望了眼桌上那一点跳跃的火光,突兀地开口:“我母亲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随嫁女侍,进宫不久便和掖庭内的一位侍卫私通并有了我。任谁也知道,宫女与他人有染是死罪,皇后娘娘却轻而易举地把事情压了下来。等我大一点儿的时候,娘娘隐瞒了我的出身,将我调到了东宫奉事,之后更是以母亲的性命相要挟,逼迫我暗中往殿下每日所服的汤药中下毒……那毒药殿下服了足有一年多,都是我害的……”
      银盏略有惊诧,不觉抬眸定定看了她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几度欲言又止,方才寂然道:“且听我说的这个故事吧。”
      抬手轻轻抚过尘栩轻蹙的眉心,她眸里似有烟花一夕幻灭、随即散去再无踪迹。
      “家师顾景云,与宫里的宁贵妃年少时本是一对璧人。可惜宁贵妃的家人贪图富贵,执意将独女送入宫中为妃。师父他负气离京一去便是五载,归来时心爱的女子已是今上身边最得宠的贵妃。凭着一身精湛医术,师父成了宫里的御医,深得今上器重,可随意出入宫闱。他原意只想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默默守着自己少时的心上人……”
      “转瞬间宁贵妃进宫已有十载,膝下犹虚。而此时,地位卑下的筠才人却为今上诞下小皇子,今上宠爱这位才人,当即就下旨册封小皇子尘栩为太子。后来筠才人被逼得含恨死去,已为今上育有一子的皇后和宁贵妃联成一线,最终把矛头指向年幼的太子。”
      银盏垂眼看着身侧似是沉沉睡去永难复醒的素裳少年,清清浅浅的一个凝眸交织了太多合离喜悲,仿佛已然倾尽了几生几世的心力。
      “这些年来,师父从未对宁贵妃忘情。只是今上一直对东宫里侍奉的宫人甄选严密,皇后和宁贵妃纵有再多的恨怨一时也无从发泄。后来却是宁贵妃私下召见了我师,声泪俱下地请求他助她除去年幼多病的太子。师父禁不住旧时恋人的苦苦哀求,便咬牙应承了下来。调往东宫奉事那时,殿下该是只有十一岁吧,师父一直暗中在药里掺了毒物,而殿下服这药一服便是五年,直到那年春天我来到东宫……”

      时至今日,她仍旧那么清晰地记得,当年太医院昼夜不熄的烛火下,顾景云翻阅了无数本医家典籍,几近呕心沥血,却终究拟不出一张可以救命的良方。
      唯有在累得伏案睡去之际,师父向来严肃冷厉的脸上才会出现那种心力交瘁的疲惫神色。
      那时她就坐在一边守着药炉火打起瞌睡,迷迷糊糊中听得自家师父在梦里喃喃:“殿下、殿下是好孩子……殿下他,不该死……不该死啊……”
      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满是痛悔。彼时她还年幼,尚未能了解这红尘里的一场场纠葛。
      后来师父还是选择了辞官,自以为可以从此远离那些纷争的他,却终究逃不过良心的谴责,离京三年后便在悔恨交加中溘然长逝。临终前,他将过往的一切都告诉了自己的女弟子。
      自此,她将不得回身、回身不得。

      听罢银盏披露的往事,初沁不禁微瞠双目。好不容易止去了泪水,她哽咽道:“错的更不是小姐,小姐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错的也不在你。”银盏上前执起她的双手,正待接着说些什么,忽然瞥到宫女微微泛出青紫色的十指指甲,连忙扣住她手腕细细诊脉,然只一瞬便忍不住低呼出声,“这是……阿沁,你中毒了……”
      “离宫前夕,我服下了剩余的毒药。这一次我背叛了皇后娘娘,娘娘必不会放过我母亲。为人子女,却只能由得母亲含恨而去,细想来我也唯有一死以谢母亲的生身之恩。”淡淡说着,初沁轻轻挣开了缁衣女子的扶持,面无惧色。
      而银盏只是气结,“可你母亲希望的是你好好地活下去啊!”
      “其实也不仅是为了这个缘由,”初沁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柔和恍惚,“……我曾加害于殿下,唯有以命相偿。”银盏撇过脸:“你、你……真痴!真傻!若然殿下醒来后知道,他必会为你伤心难过。”
      将双手拢回袖中,初沁温婉一笑,只道:“殿下离宫一事恐怕早已传到皇后宁贵妃耳中,宫里内乱即起……小姐,请你带了殿下趁如今城门未关,快些逃吧。”她慢慢低下头,“我也许稍后便会毒发,就留在这儿为你们拖延时间。”
      银盏知她心意已决,此刻旁人说什么都已是无用。心里计较一番,眼眶不觉微微湿润,她扶了尘栩站起身来,定定道:“好,我这就同殿下一起走……绝不辜负你此番心意。”
      初沁自在一笑,笑意轻婉似绿水波澜,居然是好久未见的纯澈释然。
      她此生难得行事随心,唯有这一次,她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
      看着二人相偎着自房中离去的身影,她随即俯身吹灭了案上的烛火。
      无边的黑暗中,有澄明月色如水流淌。初沁敛去了笑容,心知她的生命,也将如这盏长夜孤灯,在天明前燃到尽头。
      那么,只要这一瞬的绚烂就好。

      雇马车出了城门以后,银盏扶了尘栩,干脆弃车丛舟。
      夜色入云深处,忽有疏雨如许,惹得旧恨新愁纷至沓来。
      雨色空濛中,那两岸边上桃林浅深花色欲燃,明明已过花期却绽放得盛大喧嚣如故,宛若两段灿若云霞的织锦自眼底一路铺陈开来,极致的鲜妍靡艳。
      扁舟之上,尘栩悠悠转醒过来,和银盏并肩看碧水桃花,染得满身浓香。
      “阿沁她大概已经去了,殿下不要难过。”银盏低声道,说完自己却先已黯然垂泪。
      “嗯。”尘栩轻轻应了一声,眼前浮现起初见她的情景。蓝裳的小宫女眉目甚是温婉,明明害怕得要命却偏要扮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沉稳模样,教人疼惜。之后他也就暗暗把她当作自家妹妹一般看顾着。
      不知何时,银盏已然悄悄抹去眼泪,侧头一笑嫣然,“殿下,我们如今正往南边而去呢。”
      “南边有什么?”少年亦挽唇低笑。
      略微一思索,“那里有小桥流水,有沾衣细雨,有绣楼烟柳,更有如玉佳人……到时候啊,殿下说不定就该嫌弃我了。”满溪深红浅红的颜色里,她一双明眸似嗔似喜。
      隔了重重的花与水,尘栩静静凝望着她,任岁月在眼中无声苍老,温柔道:“我有你就好。”
      果不其然,缁衣女子绯红了脸颊,亟亟侧头看向另一边,过了许久也还未缓过来。
      流水清澈,倒映出她清秀宛然的容颜,只是眉色太过浅淡,此间犹如烟色溶在水中再也看不见。银盏怔怔看得出神,不期然又想起师父往日的那一句谶言——此生福薄缘浅。
      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素裳少年眼色略显担忧,他轻轻问:“在看什么?”
      银盏眉锁深愁,回过头老老实实答道:“眉毛。”唔,还是太淡了。
      “……银儿,我来为你画这最后一次眉吧。”桃花瓣逐水而去,尘栩的话语萦了太多往昔的记忆,记那春水池畔的串串红豆蔻氤氲一季馨香,直教她一度止不住要落泪。
      “我可以把这一次留着将来吗?”银盏仰脸勉力去微笑。你可知我想要这一生有你相伴,而不是独自一人在茫茫余生里,无限追忆你手中眉笔落在我心间的那一点微凉?
      “银儿,你是医者,该知道我这只不过是回光……”
      捂住耳朵,银盏任性地打断他接下来将要说出的话语,大声嚷道,“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我不想你死……你说得对,我是医者,我也清楚的知道,你命数已尽,你根本活不过今夜……
      “好,我不说了。”尘栩温顺地垂下眼睑,只是再一遍执拗地重复,“就最后这一次,让我替你画眉可好?”依稀看见旧时光里,少女鬓边簪了一朵粉芍药,颦笑间皆成明媚风月。
      咬着嘴唇,银盏盯着他不语,两人僵持了那么一会儿,还是她先屈服了,“好。”

      尘栩闻言笑得满足,满溪艳艳桃花在那一霎,悉数化为了他的陪衬。
      低头自袖中取出眉笔,看笔身上蔓延开的细致花纹宛如爱恋,一直缠绵到心底深处。笔端沾了清凉的江水如旧,穿越了数载时光,重又落到她眉间。身侧是远去了的红尘纷扰,这些年无非是迷梦一场,也许醒来了,便是岁月静好。
      银盏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阖起眼。她是多么想,今晚发生的所有只是噩梦一场,醒来就好。
      “银儿,这次不要闭眼好么,”尘栩柔和道,长发拂过她脸颊犹如云烟瞬过,“许久不见,我想好好看下你。”她一笑清脆似珠玉玲珑,睁眼便道:“好。”
      笔尖轻扫过眉际,静了静,银盏一本正经地请求:“殿下,你骗我一次好吗?”
      微微一愕,尘栩随即莞尔,“都听你的。”能为她做的,只有此夜这最后一次的纵容。
      清了清嗓子,银盏满面期待地仰头问道:“殿下,你会陪我南下看杏花如雪杨柳如烟吗?”
      “会。”
      “然后我在山间开家小医馆,你会陪着我一起到老吗?”
      “……会。”
      “我想长长久久和你待在一起……你可以、可以不要走吗?”
      “可以……”
      就此遂了她的心愿。
      原来到了最后,她竟然爱得如此深切而绝望,就连这般虚假的欺骗也甘之如饴。
      “我真的很欢喜……”银盏正要兴高采烈地与他说话,而尘栩却轻轻咳起血来,眉笔一时自手中滑落。她怔怔伸手接住猝然掉落的眉笔,看指间染上鲜血淋漓,眸里顷刻噙满泪水。
      ——这就是你许我的誓言,你总是说得太过认真,我听了却是就此当真。
      “我也……很欢喜。”素裳少年倒在她怀里,留下了最后这句话,微微笑着阖上双眸,眉目温静一如初见之时。枕肩歌罢,他终究未能画完她眉间的离离风情。
      月明里,岸边灼灼桃红犹含宿雨,凉风催断肠,吹落白衣裳。

      后来,银盏只身回到了顾景云的家乡,在师父的坟前结庐而居,不复行医。
      当日离京之后,恍恍然间发生了太多事,而她已然记不太清。
      数月后,自遥远的帝京传来消息,今上暴毙于寝宫当中,太子失踪,皇后所出的嫡子理所当然地继承了皇位……而后新帝登基,太后垂帘听政,宁贵妃被赐死。
      ——一切尘埃落定。
      但这些毕竟与她全无关系。
      自尘栩去后,心事零落蒙尘,竟是再也无人可以描画。
      江湖信美,却无一处是她此世归途、此生归宿。
      就连那一颗尘心,亦随了那夜的流水桃花,早早老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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