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214、莹 娥（六）

　　两个少女捧着陶罐走到河边，打了一罐漳河水抱在怀里，崔莹娥先站起来，伸手搀扶年纪小的少女。昨夜才下了一场雨，路面湿滑，坑坑洼洼聚了不少水。年纪小的少女一路东张西望，崔莹娥不得不一手抱着陶罐，一只手拉着她，看着路面。“姐姐，你看。”少女拉了拉她。

　　另一条道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均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着。锦衣华服，在乡野间格外扎眼。好像回应崔莹娥的目光，当先的少年缓缓抬起了头。“太子……”崔莹娥拉紧身边的女孩，脚步匆匆向他们走去。

　　太子高殷站在原来的地方，等到崔莹娥走进，道：“乐安公主说今日你和家中女眷来此，果然让我找到了。”

　　他的笑容很好看，然而让崔莹娥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太子……”

　　“莹娥，”高殷抿了抿嘴唇，“可以借我一点时间吗？”

　　崔莹娥点头：“请稍等一下，待我把水送回去。”沿着小道延伸方向的一处坡地上，搭起了青幔。崔莹娥拉着少女走了十几步远，回头望去，高殷在她的身后微微笑着，崔莹娥的心中稍稍安稳，向高殷用力点了下头。

　　本来是并肩走着，高殷总是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看着崔莹娥桃红的裙摆在青翠的草上掠过，鲜明的对比很扎眼，渐渐地竟然就润出了眼泪。崔莹娥一直是频频回首，立刻就察觉了高殷的异样，惊疑地停下脚步。

　　高殷抬手擦了擦眼睛：“叫你笑话了。”崔莹娥摇摇头，依旧像以前一样绽开一个腼腆不失端庄的笑容。客观地来讲她不算很美，也许还比不上高殷自己，但高殷就是有那样的私心，认为她拥有比任何人出众的美丽，比郑良娣，比李难胜——

　　“太子妃的事，已经议过了。”高殷不敢看着她，把目光跑向了远方，荡漾的河水倒映着澄净的蓝天，粼粼波光却无法平静。

　　崔莹娥淡淡笑道：“恭喜太子殿下。”高殷惊惶瞄了她一眼，她的神色平静如昔，让高殷疑惑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结果。高殷不语，崔莹娥也垂首。她不是没有一点的期待，高殷的沉默，让她隐隐约约预感到，那个有荣幸成为他妻子的，已经不是自己。

　　“莹娥，我喜欢你。”

　　崔莹娥惊讶地看着高殷，并非因为他说的内容。她以为高殷是永远不会把“喜欢”二字说出口的人。面前的高殷，并没有羞赧，近乎苍白的脸颊上，倏然滑过两行液体。崔莹娥心头一痛，仍然故作不知地说道：“我知道。”

　　高殷咬了咬牙：“你愿意，同郑良娣一样吗？”

　　一样？为妾吗？崔莹娥微微抬头，微风一样的目光掠过他的面庞，投射向没有终点的天空：“太子——对不起，我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高殷苦笑。他早就料到了，性子温婉的崔莹娥，内里却是心高气傲，断然没有什么可以使她低头。高殷自嘲似的笑，摇了摇头：“我失信了。”

　　“没有呀，”崔莹娥努力笑得灿烂，眼眶里却不争气地挤满泪水，“太子您从未许诺过什么，何来‘失信’之说呢？”

　　高殷欲言又止，凝视崔莹娥许久，哽咽着开口：“那年在宫中游戏，我曾为你插上一支步摇，说过是我赠给你的彩礼——延宗、义宁公主、乐安公主，一定都还记得这件事吧。而今彩礼，再也送不到了。”

　　“太子还记得那样的小事啊？我早就忘了，他们想必也记不得了吧。”崔莹娥原本是笑着说话，说着说着，眼泪就蜿蜒下来，她忽然就抬手捂住了脸。

　　“当初父皇想要聘你为良娣，我多希望你答应……”

　　崔莹娥使劲晃着头，双手垂下露出了脸，眼神依旧望着别处：“太子可也记得我说过，宁可嫁粗野鄙夫为妻，也不要给富贵之家做妾？您是太子、未来的天子又如何？将来风光的是您，而妾依旧是妾，比寻常人富贵又如何？天子跟前、皇后跟前，卑躬屈膝。卑微更不是一生一世的事，宗庙中不能立牌位，陵墓里不能有坟茔，一旦成了妾，千千万万年都只得被轻视。”

　　含泪的高殷忽然笑道：“我现在多希望学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你当垆卖酒，我跑堂。”

　　“那样有何不好？可是您是太子啊。家国大任，天下重担，你放得下吗？”

　　高殷闭目，像是喃喃自语的低声重复：“放不下，放不下。”

　　一小步踩上前，掏出丝帕，轻拭他泪痕纵横的脸：“我会，为您和太子妃、郑良娣祝福的，愿你们长寿安康，白头偕老。我也会祈祷您的大齐，四海升平，长治久安。”

　　点头，一睁眼看见那欲离的背影，高殷匆忙唤：“莹娥，我还可以去找你吗？”她没有转过来，沉吟半晌，轻轻摇头，发髻上步摇颤动，闪着烁烁晶光。高殷抑制着啜泣的声音：“你以后，如何打算？”

　　背对着他的少女一声轻笑：“既然太子妃已定，爹爹该是很快就会为我安排婚姻，因为不需要再等你了。”满满的都是无奈，但没有分毫的嫉恨。

　　高殷咽喉一动：“你是个好姑娘，我亦会祈求佛祖保佑你的。”

　　那个背影怔住了很久，稍稍侧过了头，高殷看见她三分之一的侧脸，清冷得像漳河的水：“谢谢太子殿下。太子——读史的时候，你说过颇为欣赏文景二帝，太子你，也一定要做个仁德之君，莫要辜负我的期许。”

　　桃红色的裙子在满目翠绿中闪耀，迅速地远去。高殷讷讷望着那个背影，直到看不见。抱头蹲下，埋首。过了不知多久，几声鸟啼终于将他的精神唤回。乍一起身，整片天地都在眼前旋转，高殷扶额，几乎倒地。晃动的步伐间一方浅草色丝帕被踩在木屐下，一半陷入泥水里，另一半留下一行土黄色的木屐的齿痕。而侍从远远地在向他招手了，高殷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虚空的步子向前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