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287、百 年（三）

　　书案的左上方一叠铺着字迹的白纸，笔头生硬地在纸上刻下一竖一勾。感受到别人的气息靠近，斛律妃抬首，视线前方的少年灿然微笑，伫倚翠帐，美得令一切失色。斛律妃颔首，将一叠纸张藏到身后。

　　他走过来，并没有问那些纸：“仙姝的勤奋，我半分也不及。”

　　斛律妃沉默。斛律妃总是不喜欢对他说话，高百年当然知道，所以在一起的时候，他更积极地去寻找能打开话茬的话题。可是，斛律妃永远不会如他所愿地说下去。过了很久，斛律妃才轻声问：“河南王的葬礼，结束了？”

　　“嗯。”斛律妃懊悔自己怎么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高百年望着她，笑起来：“河南王是九叔最要好的人啊，想不到会死得这样早。”

　　斛律妃看着百年，笑容洋溢的脸上突然泛起了怅惘。斛律妃担心起来，拿出身后藏起来的纸，放到高百年手上：“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练字呢。”斛律妃在嫁给高百年前没有学习过汉字，直到现在，她的汉字仍然写得歪歪扭扭的，所以她很用功地练字。可是高百年的进步，永远比她快。

　　果然，高百年看到了她写的字，禁不住莞尔。斛律妃一见，迅速又把纸藏了回去，半羞半怒，面红耳赤。高百年叹了一口气：“以后我若不能陪伴着你一起学习，你还会继续学汉文吗？”斛律妃看着眼前比自己还矮一点的少年，知道他心中的期许，点头。高百年握起面前的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卢妃把案摆到了佛像前，案上不是经书，是几样下酒的小菜和两壶酒。卢妃一杯接一杯的喝，案上的小菜一筷子也没动。她一直喝，喝到双眼通红。背后传来一个轻柔却颤抖着的声音：“娘。”

　　“想去看你祖母的话，快去吧。”卢妃不想回头，不想看到他，但是他已经来到了卢妃的面前。

　　“儿不知道能做什么。请求娘，去劝主上改变心意吧。”卢妃不为所动，高弘节跪下来，握住母亲的手：“祖母是儿的祖母，是爹爹的母亲，纵然她有过错，请娘看在儿与爹爹的份上，救救祖母吧。”

　　卢妃轻抚儿子清隽秀丽的脸庞，他灼热的眼泪一滴滴浸湿了卢妃的指尖，卢妃收回了手：“她对我不留情面，我为何要对她留情呢？她若对我有一点点的尊重，事情也不应该到了这等田地。在那么多外人的面前口无遮拦，她让我这个河南王妃的面子往哪里放？你的叔叔、姑姑们都将我视作害死你父亲的人，往后我们母子要如何在他们面前自处？弘节，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凭良心，你告诉娘，你觉得你爹和你奶奶，对娘公平吗？”

　　母亲的哀痛落在眼里，高弘节难过地垂首流泪，多年积聚在心里的委屈都化成了决堤的眼泪。这么多年，父亲对他们母子的冷落、祖母对母亲的敌视、姬妾对他们的轻蔑，每一样都在他的心灵刻下深深的伤痕。他忍耐着，他想等自己再长大点，等自己出人头地，父亲和祖母就会改变他们的态度了。可是，他等得了，母亲等不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偷偷走在河南王府的墙外边，拐进附近的巷子。“娘，娘！”女孩拖住了母亲：“我们要去哪里？”

　　穆轻霄愁容满面：“我也不知道。我们先逃了，自可以找到落脚的地方。不然等河南王妃想起来找我们，可就麻烦了。”卢妃命人带着毒酒逼迫宋太妃喝下，宋太妃当场毒发身亡，穆轻霄带着女儿黄花，匆忙收拾了细软带了几件从宋太妃处获得的值钱的东西，趁着卢妃还没有想起来找她们，逃离了河南王府。

　　机灵的黄花眼珠子一转：“娘，女儿想到要找什么人了。”黄花招招手，待母亲弯下腰，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们的话他未必肯相信。他若是不信，怕不知会怎样处置咱们呢，万一将我们交给了河南王妃怎么办？”穆轻霄觉得年幼的女儿的建议有欠考虑。

　　“可是儿不想再过那种食不果腹的生活，儿愿意去冒一次险。而且，儿觉得他一定会相信。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就有了着落。最重要的是，儿找他，还为了别的事情。”穆轻霄觉得自己小看了自己的女儿，黄花的年纪虽小，却有着很多的想法，虽然有些在大人的眼里是不切实际的，但是她很固执，一旦有了决定，连穆轻霄都说服不了她。黄花生气地甩开了她的手：“娘不愿意去，儿自己去。”穆轻霄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只得陪她去冒这个险。

　　看到广宁王府门口威严的侍卫，穆轻霄又退缩了。穆黄花回头看着母亲，松开拉住母亲的手，径自走向大门：“叔叔，我是河南王家的女儿，求你让我见广宁王叔叔。”黄花张大眼睛仰视着门卫，楚楚可怜地哀求。

　　侍卫狐疑地看着她，黄花挤出了几滴眼泪：“你知道河南王刚刚过世的。我是河南王庶出的女儿，王妃本就不喜欢我，现在，爹爹没了，王妃就、就……我无家可归了，所以才想到来投奔叔叔的。求求你了，让我见见我叔叔吧。”

　　黄花抱着侍卫的腿哭。侍卫慌忙道：“姑娘别哭了。广宁王不在，我不敢贸然领姑娘进府，姑娘可以先在此等候。”

　　“谢谢叔叔！”黄花擦干了眼泪，破涕为笑。她忽然转身跑走，拉着站在不远处的母亲一起过来。看到那个面上刺着字的女子，侍卫十分惊诧。穆轻霄撇过头，避开他们的目光。黄花特意挑了一个处于侍卫们视线盲点的角落，和母亲一起坐在广宁王府前的阶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