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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武 成(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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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珽在奏疏中一一列出和士开、元文遥、赵彦深等人朋党、弄权、卖官、鬻狱的诸多罪状,奏疏一上,高湛肯听便好,若不肯听,就是把一干执政者通通得罪光。祖珽正是为此才不愿意自己出面上奏,可刘逖又如何肯去做这个靶子?祖珽把奏疏交到他的手上,他思来想去,自己先到赵彦深那里去领罚。
侍卫们毫不客气地把正在家里聚众赌博的祖珽逮了出来拖到庭中,同时在祖珽家里被捉到的崔季舒等人也一同被推出来,甚至孝珩。此处显然是作乐的地方,美酒佳肴俱备,伶人已撤,席位还在。雪霁天晴,今日的天气格外温暖,高湛最喜这样的阳光。只是高湛此时的脸色极难看,两旁赫然还站立着和士开、赵彦深等人,本来叫着吼着的祖珽一看见这阵势也安静了,心底全都明白。
有时高湛不用任何表情,就可以让人感受到他全身散发的寒冷气息。祖珽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了,下定决心,豁出去吧。祖珽整了整被侍卫扯乱的衣裳,戴正了冠:“臣祖珽叩见陛下。出行匆忙,未及改换公服,望陛下恕罪。”崔季舒在祖珽家的时候醉酒,现在清醒得很,慌忙向高湛行礼。
“祖珽,你对朝政有什么不满吗?”高湛直接把手边的酒杯摔到了祖珽前面的地上。
祖珽瞥了一眼滚到脚下的酒杯,面不改色:“陛下莫非不知朝中有人结党营私,擅权专政?更甚者,这些人竟然卖官取财,中饱私囊!”
“你说的是谁?”高湛站起来打断了他。
祖珽顿了顿,目光向和士开,又转向赵彦深:“今日谁人在此?哪个做贼心虚?”
高湛眼睛中闪过一道寒光:“莫非,你说的是朕吗?”祖珽脸上晃过一丝惊惧,高湛森森问道:“你对朕也颇有微词吧?何不在此言明?何必在私下议论?”祖珽不说话,心里不住诅咒刘逖。高湛一挥袖又扫翻了几个盘子:“你诽谤我!”
祖珽昂首:“臣不敢,陛下取人女,难道不是事实吗?”
“今秋大水,粮食歉收,我怜悯市井中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贫家女子,将她们收入宫中供以衣食,有什么不对?”
祖珽居然一点不买账:“陛下既然怜悯穷人,何不开仓赈济而要用买入后宫的方式?”
高湛语塞,恼羞成怒,冲过去一把拔出侍卫的刀,将刀柄端的刀环狠狠砸向祖珽的脸。祖珽受到撞击跌倒,痛苦地捂着脸颊,高湛的刀又接连砸他,简直要把他的嘴砸烂。确实,高湛早就恨死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了。义愤填膺的高湛忽然喘不过气来,手抖得连刀也拿不稳。众人赶忙上前扶他,高湛颤抖的手指着祖珽:“打、打、打死他,给我、给我打死他!”
鞭杖齐下,这时候有人想救也开不了口,孝珩只得眼睁睁看着。祖珽忍着痛,高呼:“陛下,陛下!陛下勿杀臣,臣有炼制金丹的秘法!”
高湛已经缓过了气,听到祖珽的喊声,为之一动,立刻阻止了打他的侍卫们:“为朕炼制金丹?”高湛没想要求什么长生不老,可是长年受病痛困扰的高湛,对病痛和死亡有着奇异的恐惧。他想活得更好,更像一个健康正常的人。高湛虽然好色,但体质虚弱,身边又有和士开,宫中的女子他都享受不过来。祖珽猜测,高湛大量买少女入宫,可能是听了方士之言,想要以处女的经血入药。
祖珽爬起来,跪在地上:“陛下的身边,有一个范增,陛下却不能善用。”
高湛冷笑,忽而大怒:“你自比范增,难道说我是项羽吗?”
“项羽一介布衣百姓,带领一群乌合之众,五年而成霸业;陛下凭借父兄的基础,才有今日,恐怕还不足以轻视项羽吧。”祖珽的口气格外骄傲,丝毫不客气地贬低高湛。
高湛这回不那么激动了:“你是说,朕,甚至还不如项羽吗?”祖珽瞥了他一眼,竟然不出声。高湛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否则喘疾又要发作,他随意瞟了一周,走到道旁抟起一团泥土,返回来让侍卫掰开祖珽的嘴把土往他口里塞:“让你说,让你说!”
祖珽不停往外喷土,喷到高湛衣服上,高湛闪开,把手里的土砸向侍卫身上,拍拍手:“让他闭嘴!”祖珽一面吐着侍卫往他嘴里塞进的土一面口齿不清吼些不知道什么话。高湛得意地扬起笑容。
孝珩和崔季舒一干人在高湛眼光掠过之时迅速俯首藏起脸,高湛的目光还是在他们身上徘徊不去:“广宁王家好玩吗?”孝珩身子一颤,叩首在地。高湛拂袖:“各鞭三十。广宁王你不是喜欢吟风弄月吗?崔季舒你不是想悬壶济世吗?官也不用再做了,去做你们喜欢的事吧。”侥幸求得一生的两人不住叩头言谢,声泪俱下。
穿上新衣的冯小怜好像满身不自在,一会儿拽拽裙子,一会儿又扯扯衣襟。冯小怜抬头,正见到换好了衣服的穆黄花走出来,灿然笑道:“穆姐姐,你好漂亮。”
黄花一怔,脸上染上了几点红色。小怜还在自己身上扯来扯去,黄花问道:“衣服不合身?”
小怜摇摇头:“不是。我是贱命,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这下子穿起来,浑身都觉得奇怪。是不是很怪异?”
黄花笑着摇头:“小怜很美,这衣服可比那一身破布衬你。不信?来看。”黄花扶着她到井边,拉上来一桶水,搬到地面上。小怜看着自己的脸出现在水波里,黯淡的水光中自己的皮肤泛黄,而五官精巧,也许真不那么难看。
离开了宫女的搀扶,高湛缓缓走向前,扶着柱子站定:“和使君呢?去太上皇后那里,把他请来……”高湛觉得疲惫得不得了,两腿发软,脚步都似在飘浮。阳光刺得他双眼生疼,高湛勉强睁眼,阳光射来的方向,悬浮着一团彩云,红黄绿蓝紫,缤纷多姿,那彩云,慢悠悠地正向他飘来。
使劲眨眨眼睛,彩云不仅没有消失,离他愈来愈近,形状也愈加清晰——是一个人,一个披着晃着五彩光芒白衣的人:“观世音……”原来观世音是长这样的,果真是个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温柔慈善的笑容,像冬日暖暖的阳光,把高湛包围其中,渐渐,要融化。
高湛伸出手,那个向自己飞来的美人,飘飘然停在了头顶,他抬手,却够不到她的裙边。高湛难以置信地把手收回胸前,究竟是真实,还是又只是他的幻觉?在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仰首,望着一个他够不到的美丽面庞?脸部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勾勒出眉毛、眼睛、鼻梁、红唇,眉间,幻出一颗朱砂。高湛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少年,一脸天真与迷惘,仰望着她遥不可及的容颜。一如往昔的亲切,一如往昔的美丽。那种美丽,是他的信仰,让他追求半生。只有他才有资格拥有那样美丽的事物、美丽的人,好不容易得到,然后一不小心,又自己把它毁掉。
高湛望着俯视他的那张脸,春风旭日般的笑容拂过心头,诞生一阵恐惧:“你是来救我,还是来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