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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0、明 月(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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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半白时分斛律光就被长孙夫人的尖叫吵醒。正好也该起了,他就没出声责斥。长孙夫人赤着脚,在地上连跳了几步,跳得远远的,尖叫不止。斛律光低头看去,在一张几下,竟然躺着三只老鼠的尸体。“出去、出去。”斛律光挥手,长孙夫人又哭又叫地跑走。
独自坐在榻上的斛律光凝望着窗户透进来的白光,出神地等待着仆人进来把田鼠弄走。
斛律恒伽在门外送父亲,斛律光骑上马,忽然一阵眩晕。“爹?”斛律光摆摆手让他放心。斛律恒伽不能释怀:“爹,儿今晨一直心神不宁,您还是改日再去吧。”
“皇帝赐我骏马,就是要我今日同游东山,岂有改日再去的道理?难道要请陛下为我一人改日再游?”斛律光拒绝儿子的建议,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也不再给斛律恒伽开口说话的机会,唤声随从,驱马而去。
静悄悄,没有一个人的凉风堂。
斛律光站在凉风堂的中央,思索着为什么会没有皇帝的影子。一个重物带力狠狠甩上他的后背,斛律光惊愕,但没有收到惊吓。沉稳的身躯岿然不动,像一座伟岸高山。
在他身后的人是刘桃枝,斛律光看着他,双眼泛光。曾经的刘桃枝一样身材高大,但是年纪渐老,日渐消瘦,仿佛成了一副枯瘦而长得过分的骨架,枯瘦的面颊上方嵌两只比从前更大微凸的眼睛:“咸阳王,陛下命我拿你。”声音颤抖,他满怀恐惧。
“你刘桃枝做惯了这样的事,我不会,永不会愧对国家。”泛红的脸颊上老泪纵横。
刘桃枝在原地警觉地盯住他。他不是一个奸臣,相反他忠心耿耿,他做一切皇帝让他去做的事,不问对错。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是非对错的观念。斛律光站在他们的面前,高傲地俯视他们,连手指头都没有动。
斛律光抱了必死的决心,他不会反抗。如此,刘桃枝放了心:“得罪。”他从侍卫手里拿了一张大弓,从斛律光头顶套进去。斛律光不躲,眼睛也不闭,直直地看向前方。弓弦绞动,斛律光坚强地保持了一小会儿自己的神情和姿态之后,痛苦无奈地闭上眼睛,张大嘴巴企图获得多一点点的空气。
“四哥,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斛律钟又一遍在哥哥身边催促。昨天晚上爹爹告诉他,今日四哥会带他出去玩,可是斛律恒伽在院里踱来踱去,一点要出去的打算都没有。
斛律恒伽一转头:“别烦我。”斛律钟小嘴一扁,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斛律恒伽一愣,明明知道他是撒娇,可是不能不管,不忍心不管。他蹲在弟弟面前,笨拙地牵起他的手:“今天哥哥没时间,下次带你出去,好不好?”
斛律钟用力摇头:“你明明在这里没事干。”
解忧扭头,远远看着他们,手里的书又翻了一页。斛律恒伽和她就是有那么多不同,斛律恒伽不爱读书,虽然她也不爱,但是如果没有人压迫,斛律恒伽连书都不会翻一下,解忧内心经常嘲笑他的汉字、汉诗,更不消说琴棋书画,他连碰都没碰过。粗鄙武夫,这是解忧对他的定义。和自己的父亲、叔伯、兄弟,简直没有可比性。她愿意看书,而不愿看斛律恒伽。书固然无趣,至少比斛律恒伽好看。
乳母捧着一盅煲汤,给解忧打了三分之二碗:“怪了,我明明听到他们说今日要去拜访王爷的,怎么到现在不见动静?”乳母的大儿子已经在兰陵王府做事,乳母很少能离开这里去看他,心里牵挂。
“姊姊想回去?那就回去吧。”解忧对乳母也是这样不冷不热。她打心里不喜欢这个乳母,正如乳母也不喜欢她。乳母照顾她是一种职责,解忧依赖她则完全因为她是自己唯一的依赖。
乳母斜睨,琢磨她话里的诚心。掂量一番,觉得她还是挖苦自己的居多,于是道:“不行不行,姑娘在这里,我怎么能走呢?”
“四郎君、四郎君,府邸被人包围了!”斛律恒伽神色紧张,什么也来不及多问跟来报信的仆人离开。
解忧倏然从案前站起:“发生何事,姊姊?”
皇后寝宫大门紧闭,灯光晦暗,静悄悄,没有半丝声响。斛律皇后的影子被光映在了窗上,怀抱着她的婴儿,宁静得像一幅画。她穿着最隆重的祭礼所穿的礼服,散着青丝,一千分不舍、一万分怜爱,呵护着臂弯里恬静睡颜的赤子。
“皇后明天就要出宫了,她苦苦哀求才被允许留下来,陪公主一夜。主上怎么这种时刻,也不来看看她呢?”
“主上忙着陪胡昭仪呢,哪里得空管她的闲事?如今她不是皇后了,这儿马上就要换主人了,你们说会是胡昭仪、李昭仪,还是穆夫人?我看胡昭仪好,又美丽又温柔,待人还很宽宏,今天要不是胡昭仪求情,她怎么可能还可以住在这里?”
“胡昭仪宽宏?今天皇后被废被赶出皇宫,还能没有胡昭仪的功劳?”
斛律皇后的影子突然消失。跪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落入拥在胸前的婴儿襁褓里。世态炎凉,她成为皇后的第一天起,就深深知道,也曾为自己忿忿不平。到而今,她已不怪这些宫人势力,本来她就不是一个值得他们依附的皇后。
“陛下……陛下……”她把头埋进襁褓里,低声而悠长地呼唤。
“斛律家为将这么多年,有功,无过;妾为皇后这么多年,无功,亦无过。妾也想做一个称职的妻子、称职的皇后,奈何陛下你,从不对妾开颜。妾身真的不知道,怎么样做才可以使陛下、使太后、使陆姊姊满意。并非妾不想,妾不是穆夫人,也不是胡昭仪,妾做不来……”
“就算得不到陛下的恩宠,妾认命了,妾无可奈何。从嫁给你的那一天,妾就落到了夹缝里,永巷里本就没有妾的容身之地啊。斛律家要举家为国鞠躬尽瘁了,苟得偷生,是我之大幸。只是,妾的父亲死得冤枉、妾的家人更冤枉,妾身被废得冤枉……真的,很冤枉……”
“少年夫妻,纵不能白头偕老,愿陛下念及斛律家为高家所做的一切,莫要亏待了我的皇儿……”
斛律皇后吻上孩子的额头,极轻极轻,生怕惊醒了她:“你知不知道,你明日一觉醒来,就见不到你的母亲了?我儿,愿今生我们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