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98、卢 妃（二）

　　四月，太原长公主出降刚刚晋升为右仆射的杨愔，静德皇后亦从邺城前往晋阳观礼。吉时迫近，太原长公主才姗姗从太后宫中拜别而出，豪华婚车在宫门等待已久。整个婚礼场面宏大而庄严，却没有几分喜气。

　　太原长公主和静德皇后相对而坐，整个空间内没有半点异响。假髻上饰满翡翠珍宝，晃动的步摇钗饰映照着太原长公主浓妆艳抹的脸，表情僵硬仿佛一尊塑像。外间是太后和众家贵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虽然是个婚礼，压抑的气氛却让人透不过气。

　　良久，静德皇后重重一声叹息。未及开言，两行清泪滚落下太原长公主施了粉的面庞，立刻将精心画好的妆容冲散成鬼魅一般的杂乱色彩。

　　太后以静德皇后是中山王之妹，与太原长公主素来要好，让静德皇后劝慰太原长公主。但此情此景，静德皇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太后道，‘杨郎饱读诗书，通达礼义；有匡扶社稷之能、经天纬地之才；身出高门，才名远播；神采奕奕，风流非是常人所能及；姿貌才略，均不在中山王之下’，这样的话语，不必再对我说。”太原长公主望着仿佛心有愧疚而垂首不言的静德皇后，幽幽道来。

　　静德皇后几番想要开口，都把话语咽回，掩面离座而去。

　　太后见静德皇后出来，没有多看静德皇后欲言又止的神态，淡然命女官搀扶自己起身，唤静德皇后一同离去。

　　“太后……”静德皇后顾视被抛在身后的太原长公主的居室，忧虑重重地唤道。

　　“我这女儿性子虽倔，却不是刚性果断之人。留她一人，慢慢，会想开的。”

　　静德皇后并不在晋阳久作停留，召见孝瓘一面之后便打算返回邺城。段韶受孝珩之托假孝瓘名义推托不见。孝瓘躲着静德皇后是常事，静德皇后没有生疑，留言让孝瓘早日回邺城，便与早些时候来的太子、皇后一同起行。

　　同样从邺城赶来祝贺的卢妃多留住了两日，将晋阳府第中的各项事务打理好后，不走官道，一路游赏回去。行过大半路程，到邺城不过两三个时辰的路程了，车中的卢妃偶然向外探看，旷野上稀稀疏疏几座院落，一群树木在平野上兀然凸起，翠色掩映间露出几段高墙、瓦房，竟是一座寺庙。

　　“夫人说了，往那边去，歇歇吧。”

　　寺庙前一口古井，一行人便从井里打水，稍作整顿。碧云打湿了手巾，递上给卢妃。卢妃接过仔细擦了擦耳后、颈部，生怕弄花了脸上的装妆。守护在不远的侍卫一声怒喝：“什么人？”片刻过去，便有一人被从开了一条缝的寺庙门内拖拽出来，丢到卢妃面前。

　　是一个小沙门。卢妃蹙眉。仆妇护在卢妃身前，呵斥伏在地上的沙门：“竟敢窥看王妃，有何企图？”小沙门在众人怒视下瑟瑟发抖。

　　“他不过寺中之人，好奇是何人至此，故而在门内窥看，未必见得有什么企图。”声音轻柔，小沙门闻言忘记了恐惧，抬头望面前高贵美丽的少妇。仆妇啐道：“还敢看！”一巴掌掴在小沙门脸上，小沙门赶紧低头。

　　卢妃莞尔：“你且起来，为我们引见这佛寺主人吧。”

　　小沙门顾虑围护卢妃的仆妇、婢女，畏畏缩缩不敢起身。卢妃再三催促，小沙门才站起来向卢妃施礼：“住持往邺城贵人家中做法事去了，施主一行要在此小憩，请随小僧来。”卢妃待他抬起头来，才看仔细，这小沙门十四五岁年纪，眉清目秀，也许见人不多，很是腼腆。小沙门走了几步，回身对卢妃再一施礼，卢妃与众人移步跟上。小沙门每走十几步路，便要回身对卢妃施礼，卢妃则回以一笑。

　　这佛寺很小，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除了这小沙门，只有一长得凶神恶煞的胖和尚在院内劈柴。卢妃让随从们在檐下休息，自己带了碧云跟随小沙门到大殿中去。

　　卢妃在佛前焚香，双手合掌在胸前，凝望佛祖饱满的笑脸，在心中祈祷了一番，由碧云搀她起来。小沙门小心地探问：“夫人心中有什么样的忧愁？”

　　卢妃望了一眼佛祖，笑道：“你又不是佛祖，怎知我心中有忧愁呢？”

　　“这不是佛祖告诉我的，是我看见的。”小沙门赶紧说。

　　“哦？难道你天生一双慧眼，可以窥探人心？”卢妃不以为意。

　　小沙门摇头：“夫人的忧愁写在脸上，有心人一眼便能看出。”

　　“有心人？”卢妃低声念，“你是有心，偏他不是那个有心人。”

　　小沙门听见，问：“夫人口中的‘他’，是夫人的丈夫吗？也是那个让夫人忧愁困扰的人？”

　　卢妃忍俊不禁：“你个出家人，年纪虽小，心眼却多。”

　　“师父说，这世上为夫妻的，多半不能恩爱偕老，夫人实不必为此烦忧。”小沙门说的一脸认真。

　　卢妃轻叹：“夫妻间的事，你又怎么会知晓呢？”

　　看着卢妃的忧郁更甚，小沙门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虽然不知错在哪里，却也晓得自己不该再说下去。然而卢妃也不说话，小沙门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问：“夫人，您的丈夫现在何处呢？”

　　卢妃的眼底露出一丝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在战场之上，生死之间。”话到后半句，卢妃黯然垂下眼睑。

　　小沙门天真地笑道：“原来夫人是在思念他啊。战争结束，他不就回来您的身边了吗？”

　　“回来做什么？人在此间，心却不在。夫妻最苦不是相隔天涯，而是同床异梦。”卢妃抬头，泪眼婆娑：“你不懂吧？其中滋味，你又怎么会懂呢？”小沙门被她突然涌出的泪水吓到，手足无措。

　　卢妃抬手拭净眼角，问：“你叫什么？”

　　小沙门恭敬地站定施礼：“贫僧法号惠能。”

　　卢妃含笑问：“惠能，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惠能的脸迅速地红了，局促不安地垂下头：“因为……因为，夫人很美。”

　　卢妃轻轻抚上脸庞，失神地自问：“我美吗？”

　　惠能以为卢妃是在对他发问，赶紧答道：“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