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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守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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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殿的大门,在同一个夜晚再次为同一个人敞开。
然而这次,迎接这位来客的再非那拥有秀丽风骨的蓝裳女神,当白玉大门缓缓打开,一道陌生而熟悉的身影,映入了天帝的眼中。
那是一个身着白云纹裳的少女。
她拥有着和曾经的东君一模一样的眉眼,海底的光华映在她漆黑的瞳仁里,如同幽蓝的火焰,无声无息,不住燃烧。
“又见面了,云儿。”
云中君定定望着这不请自来的高贵神明,不知是兴奋或是紧张,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东皇太一……”她眯起眼,一字一顿地咬出这个名字。
一身深青衣裳的天帝站在海神殿门口,峨冠博带间散发出无上威严,他古井不波地注视着云中君。
“东海之下,金乌龙火,云儿,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云中君微微仰首,悬在她头顶的扶桑枝随之亮了起来。
“何必明知故问,”她冷笑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尊贵的天帝陛下,你岂非一看便知。”
天帝轻哼一声。
他的双眼漠然扫过这一片狼藉的大殿,声调依然平缓,“东君的阳炎,已被你用去了。”
他用的是陈述句,对这个不曾亲眼见到的场景,他竟仿佛了若指掌。
“不错。”云中君笑了起来。她抬袖一拂,纯白的位证静静出现在她掌中,如雾的光华间依然是立于扶桑树上的三足金乌,然而此刻的牌身,却再不见那流转的金色光焰。
天帝抬头看了看云中君。
“你就是为了它去了封神陵。”他的语调中含着淡淡的嘲讽。
云中君的眼中闪过一丝锐意,但她并未否认。
“那又如何?”她冷冷地说,“你既然早已认出了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天帝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擅入天界辖地,这本非你该做的事。”
云中君的瞳孔陡然一缩,幽暗的深海中,这纯白的身影仿若被夺去了生气,显出一片不似生灵的凄冷。
“说得倒是很轻巧。”
天帝不曾答话。这位六界至高的统驭者负手于后,缓步走进殿中,一双暗蓝的眼睛没有感情地注视着云中君,直到后者眼中的戒备绷到了极点,方才止步。
此时两人相距,已不足三丈。
“东君的阳炎,便在这海神殿后的东海灵眼中。”他缓缓开口,“而它,现在在一个罪人身上,是也不是?”
云中君微微嗤笑一声:“那又如何?”
“如何……”天帝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自进入海神殿来,他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把他交出来,你做了什么,孤当没看见。”
“没看见?”云中君仿佛听到了最荒唐的笑话一样,“你既可以看不见我拿了位证,是否也可以看不见我兄长百年血仇?天界的主宰,你的看不见如此低廉吗?”
“是么。”天帝轻拂了拂衣袖,道:“你既然这么想,孤只好看见一次,亲自去缉拿他了。”
他转身往回廊入口走去,在他身后云中君猛地翻手,三枝金色的扶桑瞬间浮现在他身周。
天帝止步,嘴角不以为然地挑了挑。排山倒海的威压陡然自他身上爆发出来,白色的星辉纷纷溢出,带动一身深青衣袍飘荡起来。
“后羿射日弓之主,人界散仙,幻暝界之主……”他面无表情地说,“东君的修为,留给他们哪一个,甚而是你想用于己身,都随你喜欢,出了事端,孤都会摆平。”
“所以?”
“唯独不能是一个罪人!”
上神的意志刹那间掀起整个天地的风暴,海潮逆折,将金色的扶桑撕碎,神殿四周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残存的水族早已逃得不见踪影。天帝根本不待云中君继续答话,长袖一甩,径自向通往灵眼的回廊走去。然而紧接着,云中君凌厉的声音响起——
“站住!”
金辉乍现,光华瞬转,她陡然出现在回廊的入口前,挡住了唯一的道路。
天帝止步,一双眼波澜不惊地将云中君扫视了一遍,直到后者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他才嗤笑了一声。
“凭你一人,也想拦着孤?”
可云中君却只是紧咬牙关,“我不会让你过去!”
天帝的视线掠过她身后的回廊,而后似有似无地挑了挑嘴角,“你就这么想回护那个罪人?”
“他不是罪人!”
天帝却不为所动,只是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她,“也就是说,你承认是在包庇于他。”
云中君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苍白,可她紧紧抿住了唇,硬是一个字也不吐。
一时间,无方世界陷入了寂静,两个人便在这回廊入口处对峙,谁也不曾为谁让步。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帝终于再度开口:“让开吧,孤不想对你出手。”
云中君依然不肯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
也不知僵持了许久,四下里的涡流风暴才渐渐平息了下去,天帝身周薄薄的一层星辉渐渐隐去,仿佛昭示着六界之主怒意不再。他没有再看云中君,抬起手一边看着其中若隐若现的清光,一边平静地道:“东君已逝,你我便是风帝仅存的血脉,孤不想伤你。”
然而他此言一出,云中君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仿佛他这句话说得荒谬至极。
她的嘴唇轻颤着,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情绪,“那与你更为亲近的兄长呢?
天帝手中的清光微微一滞,他也随之抬头看向云中君。
扶桑的金光渐渐明亮起来,映着云中君的脸,她的眼睛满是不甘和愤怒,死死注视着他,就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在质问着什么。
天帝未曾躲开她的视线,他看着眼前的云中君,慢慢说道:“孤亲手杀了他,而他为什么这么做,最清楚的人是你。”
云中君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悬在她头顶的扶桑金光清晰可见地摇动了起来。
“你同那些凡人说了什么,孤自然心里有数。”天帝波澜不惊地说道,“东君身怀至阳真火与鸿蒙秘宝,他不想死,孤也杀不得他。”
“够了!”云中君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说这些于事无补。”
“云儿……”
天帝闭上眼,半晌,他淡淡道:“你告诉孤,他的本命真火,如今在哪?”
“我不知道,你给我闭嘴!”云中君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在你身上,对不对?”
“住口!”
“他自知身受重伤,若非万余年的沉眠,无以复苏,可若他就此睡去,还有谁能为你洗炼作为核心的五彩石,让你继续活下去?”天帝睁眼看着她,“所以他舍了自己的性命,将本命火脉锻入你的筋骨经络,日夜锻冶,再无需他费心了。”
云中君双手一合,三道金光如利剑般射向天帝。然而只闻“叮叮”三声,一道金色的光屏浮现在天帝身前,三道金箭撞上光屏,霎时间化作四散的火星,湮灭在这冰冷的海底。
在这短短一瞬间,金色光华骤闪,云中君竟不顾危险近身欺向天帝,扶桑枝如分叉的利剑般凌空刺去,天帝拂袖一一荡开,身形不断移动。
可无论她如何攻击,天帝的话语声依旧没有停。
“他交待你隐藏身份,不要反抗于孤这个天帝,因为他也知道你若不以太阳神的身份活下去,一旦诸神知道东君身故,他们就会逼迫你身受抽筋烙骨之刑,生生抽出一身太阳之火,好除去你这个令他们蒙羞的存在。”
“不!……我不知道……我不想明白……!”
扶桑的金光如暴风疾雨般袭来,天帝转身,行云流水地躲过云中君几近疯狂的攻击。
“他不愿你难过,不希望没有人护着你,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让人肆意欺侮你为难你,他怕他的修为害了你,所以将它交给孤,他把他的一切托付给你,让你得以正常安稳地实现你的愿望,永远地活着,而你……为什么不珍惜这一切?为什么不明白不这样做,你就会失去更多?!”
“住口!你住口!不是的……不是的!!”
“锵”地一声,金铁交击,随后是连续数下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
海神殿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一柄长剑的剑尖搭在云中君颈前,金色的剑身光华无匹,夺人心魄,如同将周天星斗采撷,锻冶进其中,它的剑柄,握在东皇太一手中。
云中君靠着白玉墙壁,低垂着头,对于直接威胁到她的剑锋竟仿佛视而不见。
“我宁可……宁可死的人是自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要这样活着……”
她慢慢侧过头,看着指着自己的金色长剑,泪水淌出她的眼角,落在破开护体金光的剑尖之上,发出轻微的嗤响。
下一刻,那柄金色长剑却被倒转收回,随后化作寸寸星光,消散无踪。
云中君抬头看向东皇太一,明知不该在仇人面前露出如此软弱的一面,眼中的泪水却止不住。她看着这个她憎恨了百年的神明慢慢走上前,而后伸出手,轻轻将她脸颊上的泪珠拂落。
“他又岂是为了见到你的泪水,才牺牲性命的。”他道。
云中君顺着墙壁滑落,跌坐在地,终于失声痛哭。
“哥哥……东君哥哥……”
化为朽木的扶桑在她的护体金光的波动之下,冲散作灰烬,云中君却无所察觉,仿佛念着这个名字,那个早已远去的人便还会像过去的一样,在她需要他的任何时刻都会出现在她身边。
太多的悔恨和自责在心底不断酝酿,在漫长的岁月里,她用微笑遮掩这一切,面对海若,面对玄霄,面对云天河……如今竟只能在这个仇人的面前,肆无忌惮地倾泻。
东皇太一再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云中君,不曾安慰她,亦不曾嘲讽她,方才那一伸手,便是他与云中君距离最近之时了。
破碎的珊瑚与水晶铺满整座海神殿,如同九天的星河倾倒入这深海里,闪烁着幽微毫光。可很快,大海的波澜就会停息,而重聚的菁华会将这满地狼藉消去,填补了破碎的角落,最后,这一切的痕迹终将被抹去。
可它终不再是最初的那一座海神殿,冥冥之中,有什么被深刻在光阴里,久久贮存。
有脚步声响起。
东皇太一微微侧过头,随即长袖一拂,将云中君的身形遮住。在这一瞬之间,他的声音便恢复到往常的古井不波:“站住!”
出现在海神殿门口的两个人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止步,“遵命!”
脚步声停住,东皇太一回头看向云中君——此刻她仿佛亦察觉到了什么,深深呼吸几次控制住哽咽,而后慢慢扶着墙壁站起来,紧盯着眼前的天帝。
“你还是要过去。”她说道。
天帝没有说话,却不曾后退一步。
云中君哂笑一声。她的视线一扫,落在海神殿门口的两个身影上——那是两个她认识的人,一千八百年前她随东君上至九重清都时,曾见过的神明江疑与英招。
他们的来意异常明显。
她再度开口:“你让开。”
天帝的眉心微微一拧,却不曾动弹半步。
云中君看了看他,她明白他为何如此,却只是哑声道:“事已至此,我再是狼狈,也不需受你的恩惠。”
此时,殿外的江疑与英招已察觉到了情形不对,询问的声音传入殿中:“陛下?”
天帝望向云中君,却见后者回了他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一刹那,他的眼中闪过了无数也许他自己也分不清的东西,沉默了许久,他轻叹了一声。
“告诉孤,你到底为了什么站在这里。”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令殿外的两人听出异常。云中君冷冷一笑,终是没说什么,只是将视线投向殿门。
“你就当我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吧。”她淡淡道,“我毕竟不像你,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兄长的陨落为我带来的恩惠。”
天帝脸色微微一变,可他没能说什么,江疑与英招已匆匆进入大殿,来到两人左近,江疑朗声开口:“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在视线触及回廊入口处的白衣少女时戛然而止。
“东君殿——”
随后,那双黑色眼睛中的锐利化作了无边的震惊。
“云中君?!”
霎时间,海神殿中陷入死寂。
没有人知道,这个据传早已消亡的云神,为何会活生生出现在这东海之渊中,又为何守在这东海灵眼的入口处。那个让他们高高在上的陛下听说后亦点了人手前来的太阳神东君,数万年前的洪荒战神,如今又在何方?
在这一瞬间,震惊和疑惑同时涌上两位神明的心中。
便在这时,云中君开了口:“不错,是我。”
她的视线轻轻扫过江疑与英招,那双黑色琉璃般的双眸清亮如旧,却少了许多纯澈,多了几分冰冷。
“江疑神君,英招神君,你们若是想来找我的兄长,恐怕是找不到他了。”
“你什么意思?”英招终于忍不住沉声开口。
云中君闭上眼,一抹淡淡的凄然浮现在她脸上,可她的声音依然平静:“站在这里的人只有我,兄长……他在百年前,便已逝世了!”
“不可能!”她的话如一石激起千波浪,江疑刹那间踏前了一步,满面震惊地望着她,“殿下若是不在,太阳星便早已陨落!云中君,你在开什么玩笑,我等可不是殿下,任你欺瞒!”
“玩笑?……”云中君睁开眼,“他的太阳之火,俱在我身上,你若当真觉得是玩笑,不如问问我眼前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江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英招却微微一愣,陡然将视线投向云中君面前背对着他们的天帝。
“……陛下——”他试探着开口。
但换来的唯有一片静默。
一阵苍茫的神氛在天帝周身缓缓扩散开,隐约间,淡青色的辉光自他身上散发而出,云中君的神情渐渐绷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帝,仿佛随时准备出手。
“她说得没错。”也不知过了多久,英招才听到天帝的回答。
“陛下!”身边的同伴震惊地高喊出声,声音中带着浓浓的难以置信,但他们的王者却一言未发。
海底出现了片刻寂静,半晌,江疑的神色由震惊渐渐转为狠戾。
“云中君!”一丝有些残忍的笑意在他唇畔挑起,“今日可再没有东君殿下护着你了,你竟还胆敢反抗于陛下,如此找死,不若就让我等满足了你,如何?”
云中君颇为讽刺地笑了一声,竟是理也不曾理他,她挑衅十足的姿态令江疑暴跳如雷,白光辉烁间,一杆长枪浮现在他手中,这暴躁的神明立刻挥枪上前:“陛下,便让属下先料理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
“站住!”天帝威势凛然的声音陡然响起。
江疑的步伐生生止住,他陡然转过头望向天帝,“陛下!”
然而六界之主只是半侧过头,幽瞳似有若无地扫过他。江疑的神情骤然一僵。
天帝回过头望着云中君,最后道:“云儿,交出那人,孤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他向云中君身后的回廊扫了一眼,又道:“你想要东君的修为,孤给你,想要以云中君之名活着,则孤在一日,就无人可以对你出手,你是孤的姊妹,风帝君的传人,有资格随心所欲。”
“天帝陛下——!!”纵是沉稳如英招,也被天帝的话惊得不知作何反应。
云中君睁大双眼,望着天帝的眼神仿佛从不认识他。她听见江疑的惊叫声:“陛下,这怎么可以!且不说她不知死活目无君上,单凭她是那个人的——”
“告诉我你的选择。”天帝毫不犹豫打断了江疑,却半分没有理他,只是径自又问云中君。他没有用“孤”的自称,白衣少女眼中的坚定和冷淡,随着他的一再追问终于消融,化作少许的不知所措和茫然。
“陛下三思!”
江疑与英招对视了一眼,忽然同时单膝下跪,云中君有些仓皇地看向他们,却听见天帝波澜不惊地说道:“孤处理家事,你们若是学不会闭嘴,就让孤教教你们。”两片青光落在他身后,云中君眼见着张口欲言的江疑,嘴巴仿若被什么外力生生按合,憋得他整张脸泛红。
她终于没有忍住:“东皇太一,为什么你……”话出口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有些沙哑。
可东皇太一却知道她想说什么,“帝君将偌大天地与你们一并托付给孤,如今余者皆已不在,孤不想再有负他所托。”
他语声依旧没有半点起伏,双眼却定定凝视着云中君,格外有压迫感,“如果那些就是你想要的,孤就给你。”
“只要……你交出玄霄。”
云中君猛地一震。“玄霄”这个名字如同一盆冰水,她本有些茫然的心霎时间冻结。大殿之中毫光幽幽,东皇的身影模糊不定,唯有他的视线如此清晰,如同压颈的利剑,这一刻她竟觉得有些窒息。
“随心所欲……”她喃喃说着,又转过头,似是不想再看东皇太一,“你的随心所欲,看来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东皇眼神微变。
云中君轻叹一声,仿佛什么都没在想,又仿佛随口说出无人敢言的秘密。
“向你讨来一份随心所欲,就已要对一个愿意向我伸出援手的陌生人背信弃义,若有朝一日你不耐再应付我,那时求你施舍一份随心所欲,我又要付出什么?”她的声线略带颤抖,却意外地显得平静。
东皇久久不曾回答她。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试图反驳,又或在权衡什么……他只是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道:“若果真有那一日,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云中君笑了一声,重新望向他:“不必了,别人给的怎能叫随心所欲,想要的东西,当然是自己去拿。”
无论是她想知道的真相,又或堂堂正正生存在天地之间的资格,所有她想要的,都没有任何别人给得了她。
东皇太一沉默了片刻,随后道:“云儿,你想好了,选择这条路,你失去的会比你所想象的更多。”
他身上的光辉在渐渐增长,云中君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兄长去后,我本就是孑然一身,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失去的!”
六界之主的眼中陡然闪过厉芒。
他负着手,身上的星辉霎时间涨高数寸,周围的海水急剧升温,连带着他的声音也仿佛染上了一层热意。
“即使今日你会死在这里,也不让开?”
云中君眼神一颤,可她仍定定站在回廊入口,半点也不曾移开。
天帝的身后,江疑终于无法忍耐满腹的怒火,挥手间青芒破去,他起身将金枪一横,“属下为陛下扫清障碍!”
话毕,他不待天帝回答,白色的光刃如雨点霎时甩入海水中,当中一方巨大的尖刃划出凄厉的风声,瞬间破开水幕向云中君袭来!
大范围的暴虐的罡气霎时布满海神殿,无数不曾来得及逃出的水族被粉碎作血沫,瞬间将海水化作一团团红雾。天帝轻轻斜过身,避开江疑的锋芒所指,随后金光一闪,出现在英招身侧,同时将他身上的青光一并化去。
然而站在光刃所指向之地的云中君,却忽然弯起唇角。
“看来我许久不曾在神界出现,竟让神君忘记我云中君最擅长的……是何等法术了!”她一边笑着,双手一边合出一个法诀。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耀目的枪尖带动周围的光刃狂风骤雨般扑向云中君,然而那些光刃,却径直穿过了云中君的身体!
仿佛她的身体也融入了四周无形无质的海水!
“这是——!”
光刃没入云中君身后的白玉廊柱,渐渐散了神力,黯淡下来,而她却没事人一般笑吟吟地站在原地。
江疑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神移术!你——”
可他话未说完,却忽然发现面前,已经失去了云中君的身影!
下一刻,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啸动,身后水温骤然升高,江疑不及细想,回身挥动长枪格挡,“嗡”地一声,只见一柄阳炎化作的巨大宝剑与他的神枪相撞,哗然爆裂开来。
四散的火花如针雨一般凌乱肆拂,纵然微小,可它们却是货真价实的天地至阳火精,江疑不得不拼命挥动长枪来格挡,纷乱中他隐约看见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再定睛看时却没了踪影。
火雨仍在纷涌不休。江疑有些失去耐性,扫开一片火花后念了句咒文,枪身陡然泛起一层乳白的光,以江疑为中心向四方扩散,海波中的阳炎霎时消散无踪。
白芒之中,四周海波如万钧巨石般凝固不动,江疑摆出防御姿态凝目四望,可目光所及之处,竟连一个影子也没有。这大殿之中视野开阔,断没有地方供云中君躲藏,她究竟……
“唉……”
一声幽幽的叹息,就这样紧贴着江疑的耳畔响起。
这一瞬间江疑才寒生骨髓般意识到危险。他没有回身,长枪下意识向后掷出,却已是慢了半分。几乎是同时,一道缚神咒已在他周身环绕开,而云中君的身体已然变得略有虚幻,长枪毫无窒碍地从中穿过,轰地一声将二人身后的白玉墙壁击作齑粉。
在现身之前甚至连一丝敌意也不曾流露,借助神移术短暂穿越与隔离空间的特性,她终于麻痹了江疑的直觉,一击得手。
但云中君凝重的神色并未消失。她站在江疑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以自身经脉中的阳炎维持着缚神咒,双眼却望向不远处的天帝和英招。
天帝没有作声,只是在缚神咒出现的那一刻,他的身前突然亮起一道璀璨晖明的剑光,周遭发生的一切好似再难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安静地以目光拭过这流淌的剑光,而后伸手握住。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倾尽六界辉芒的星河幻影奔流而来,旋转汇聚着,将那剑光凝作一柄金色长剑。
光华剑!
云中君觑了一眼满面铁青的江疑。光华剑出,说明天帝不再打算留手,更是不会顾忌她手上是否有俘虏,可她因经脉之中没有修为,为维持缚神咒,不得不通过触碰来束缚江疑的经脉,这样又如何与天帝周旋……
云中君心思转得极快,下一瞬她毫不犹豫一道阳炎烧进江疑的经脉,后者如遭雷击,随即哇地吐出一口滚烫的血。但云中君并未放开江疑,反而抓着他向左前方一荡,恰撞上一道夺天地造化般的夺目剑光。
天帝神色淡淡,仿佛早已知晓般,剑势被他轻描淡写转了向,威势不减地劈向云中君,借着这一罅隙,云中君已险而又险地转移到剑光锁定的范围之外,炽金的光芒过处,海水狂暴地沸腾炸裂,整一座白玉宫殿随之震荡起来。
云中君脸庞略微发白,天帝仅是随手的一剑,她就已挡得如此艰难,风帝后人东皇太一,六界第一人,号令星辰的万法之源,而他身后还有一个擅长支援的英招……云中君根本不敢去想她还能坚持多久。
她知道东皇不会越过她去闯灵眼,且不说破解灵眼周围的结界需要时间与专注,纵使强如东皇,也做不到凭借身法摆脱自己的纠缠。如果想要逃跑,没有人拦得住她,但如今她没有别的选择。
暗无天日的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直至海神的白玉殿毁于一旦,失去压制的灵光冲天而起之时,光华剑的剑芒亦粉碎了最后一枝扶桑。
东皇太一站在废墟残垣上,云中君在他前方两丈处,勉强地维持着意识。青衣神明挥手之间,光华剑化作星辉点点消散,人却眨眼间在云中君面前闪现。
“你还要坚持吗?”东皇问她。
他没有再用剑,因为已没有必要。云中君半幅衣襟染着斑斑浅金色的血迹,她甚至再难以站起来,像个破掉的人偶般倚在残损的玉座基上。
云中君的胸口急速起伏着,她没有把宝贵的精力花在回答东皇上,东皇也没有追问。眼前是何等情况,他们都再明白不过。
东皇俯身将手按在云中君额间,乌光一闪,一道特殊的缚咒浮现在云中君周身。白衣少女挣扎了起来,她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的噪点,可她知道东皇想做什么。
不可以,绝不可以……
“东君数万年修为,又岂是那般好受用,寻常人族,便是天赋异禀,也须闭关一月之期,”东皇凝视着云中君空茫的双眸,“但……只需若儿答应孤,不相助于罪人,没有了灵眼的协助,云儿,你说会如何?”
“不……不……!”
云中君剧烈地咳嗽起来,金色的血点沾在她唇边,可与此同时,她身上浮起一层淡淡的,赤红色的焰影。
“我绝不……不会……”
她已经看不见了,视线中只剩下灰蒙蒙的雪花,缚咒之下,经脉中的太阳真火,也仿佛被浸入黑夜,沉作暗徊的地底岩浆,唯有心中的不甘,脆弱却那样难以熄灭。与缚咒对抗的痛苦,全身上下遍体鳞伤的痛苦,她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赤色焰影,在这颤抖之中,微不可见地转深……
东皇太一神色忽然变得凝重,毫光乍现之间,他闪现到数步之外,视线却半分不离那赤色焰影左右。自开战以来,这竟是他第一次有如此认真的模样。
用于做决断的时间非常短。
面对出乎意料的情形,东皇太一毫不犹豫地再度唤出光华剑。光华剑下,万法灭绝,但东皇知道若教那东西醒来,云中君不会有一丝活路。
汇聚星河的长剑缓缓向前送去,一丝丝清澈的金银线自剑中伸出,触及云中君身周的赤色焰影时,后者却猛然澎湃热烈起来,像是太阳的冠冕,焚毁着一切意图亵渎它荣光的入侵者。
这一触之下,金银线的延伸不退反进,竟似将时间的指针播快了,刹那间星垂四野般笼罩了云中君。光华剑便在此时此刻,将剑锋对准了云中君的心脏。
东皇在心中计算着星辰的潮汐力造成的碰撞,金银线之间互相调整着距离,最前端亦渐次浸入焰影。即使只有苏醒的前兆,星辰之间建立不起足够的秩序,也无法压制那等破格的存在。
东皇再次抬手,星线的轨迹调整眼花缭乱到一片模糊,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星辉淌过了漫漫的时光长河,那连绵星线,已形成了一个玄奥奇异的阵法。
他松开了虚握的手,光华剑的剑尖亮了起来。
云中君究竟能不能在这一剑之下活下来,而这一剑能否达成预期的结果……东皇未曾想着任何别的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挥下手,天穹与海渊同时静默,光华剑爆发出炽热的光芒,没向云中君。
事情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下一刻,残垣上方的海流忽然沸腾炸裂,一道惊天动地的红芒直穿而下,轰然撞上炽白如雪的光华剑!
“她不愿意,你何必苦苦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