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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六 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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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
出乎我意料的是,从把他揽进怀里开始,到那个长吻结束为止,竟然没遭到甚么抗拒。——很久之后,我无意中问他为甚么,结果被毫不留情地敲了一拳:
“若非早存了不顾死活的心,那天还能去找你不成?”
其实该不忿的是我才对——明明都是第一次吻别人,我还知道处处轻柔和缓些;他倒好,手劲那么大,害得我的肩膀第二天还隐隐胀痛。
次日一早,闻报“蓬莱岛一气仙余元搦战”,师叔朝帐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
“众将官都跟本帅一起出去会他,——你们三个就不用去了。”
他老人家难道以为余元见不到仇人,就能把他徒弟的仇丢开手,转身回蓬莱岛去诵经么。
……
师叔他们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据说余元在阵前被打神鞭敲了一记,却仗着座下的金睛驼厉害,四足腾起金光,逃了性命败进汜水关去了。
既然打神鞭打得,想来也是榜上之人……以前事看来,略无例外。师叔定然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甚么——虽然他总希望尽可能少和截教门下结怨,但几乎每次都只能感叹“莫非天命”而已。如今以余元的道术,协助韩荣阻住高关,只怕早晚又是鱼死网破。
将近午间,敌营没有再来搦战,师叔传令散帐。我还没出门,就被郑伦叫住:
“杨将军,借一步说话。”
这“一步”就“借”到了他的帐里。几个亲兵摆上酒菜,随后都退了出去。
“将军有甚么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郑伦笑道:“末将和将军同在元帅帐下,如今攀个大,称呼‘贤弟’可使得么?”
“如不嫌弃在下粗鄙……”
“且说甚么粗鄙……你虽然从未言明自己的家乡来历,只要不是傻子,人人都知道……你定然出身不凡。——这话可不错罢。”
“郑兄……”
“是我冒昧了。——先不提这一节,我今日待要讲些无聊的旧事,兄弟可耐烦听么?”
“愿闻指教。”
他斟了一樽酒递过来,随即给自己也满上一樽,自家饮尽了。我跟着也喝干了酒,听他开言道:
“十余年前,我正在你这般年纪,刚到苏侯爷帐下听令不久,仗凭自家的道术和兵马,再加上胆子雄壮些,颇受侯爷重用。在我之先,早有个青年将军在侯爷手下作先锋官,他虽没有道术,却是刀马精熟,武艺无双,深得侯爷倚重。我初来时,有些不忿他,比武斗口,都是常事。后来北海王的残党竖旗造反,侯爷奉闻太师的将令带兵征伐,一场大战三年有余……”
郑伦说到这里,探手想要斟酒,却又忽然停下,仍旧握住那空了的酒樽。
“我和他同为主将,日日在一处;那场仗打得十分艰难,冰天雪地,几死几生之间,哪里还顾得上争斗,反倒渐渐投契起来。我曾说过要结为金兰的话,他却不允,只是笑曰‘过后再说’,于是便搁下了。”
郑伦说到这里,抬眼看我——他不过喝了一樽酒,那眼光却似深醉倾颓一般,
“那反王有一支精锐,军士不过五六百人,却个个善于驭使野兽,驯养得狼虫虎豹助战。火眼金睛兽不耐北地的严寒,因此我当时也只骑着凡马作战。马匹畏惧猛兽,短兵相接即是死路。一日狭路相逢,我们凭借事先喂了毒的弓箭,射杀了多一半敌军,却还是被一头猛虎将我的座马咬死,我也受了重创,几乎不支,是他一马双跨,一手揽住我,一手提缰驾驭,竟然脱得性命,回转老营。我得了性命,道‘深谢贤弟大恩’,却被他冷冷地道:‘早说了,谁和你称兄道弟,好没记性。’我如坠雾中,不明就里。不久我们终于得胜,太师命他暂驻北海,我带着人马先回冀州。临走时,他将给父母的家书交与我带走,又单拿出一封短笺道:‘这个是单给你的,到了冀州再拆开。’
“我生来性急,又兼好奇心重,半路上便打开来看,却是这番话:‘我不理会甚么异性兄弟,若有心今世单和我在一处,没第二个人掺在里面的,方才算得。’我初看了时,直如五雷轰顶一般,心道这话古怪,莫非是他取笑我的。这样一路到了冀州,闲时自思起来,若是如他所说,有何好处,有何不好处,自己是乐意的还是不乐。
“我本来是个粗人,几时思量过这般蹊跷的事情,就算自家给自家答了个‘是’或者‘非’,也只觉作不得数。只是几年来和他每日相对,忽然分开了,心下竟然有些没着落起来。
“半年之后,他从北海回来,请我过家中喝酒,席上几次看着我不语。我便毛躁起来,只觉得也许他当初突发一念,如今已觉得不妥当;自己若是开口应承了,岂非贻笑他人,于是竟说……”
他松开了捏了半晌的酒樽,唇边掠过一个苦笑,
“‘那日贤弟给我的信笺,被我不留神遗失了,只怕是要紧的事,如今可还记得写的甚么?’
“他看了我半晌,只说‘哪有甚么要紧事’,便再也不言语。之后不过几个月光景,他被太师调到京师,此后再没见过……”
我们沉默了片刻。郑伦又道:
“我一向自负胆量过人,却沾了这件事便怯懦起来,始终不敢派人去查访他;就是侯爷每次派去朝歌的使者回来,我也暗暗心惊,只怕提及他,说起他如今封妻荫子……”
看着这员张扬勇悍的大将,手扶桌案,半仰着头,惘然若失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自然,不单是为了他。
“我今天没头没脑地说出这话来,自己也知道是荒唐了些……”
“并无这话……我还要感念兄长……”
“休提甚么感念的话,都是我自家发癫,一股脑儿倒出这些有的没的。——说来,那日你教探报传书来时,我们正在庆功宴上……四下里几十双眼睛看着,——哈哈,你可晓得了?”
“……。”
“我当时本来有四五分酒,一下子倒都醒了,眼里仿佛正看见当年那张短笺……”
他停下来,坐得直了,眼看着我,
“我这半晌恁般自说自话,你就不问‘这和我们有甚么相干,教你胡乱编排’么?”
我由衷地笑了笑:“问和不问,有甚么不同么?我倒不是那样矫情人。”
郑伦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震得帐篷几乎抖动起来。
“小弟失言了……”果然,如此说话,岂不是暗指他当年是矫情了。
他摆摆手:“我今天担着半疯不傻的名头,和你说这番话,正是为了这个——你们两个都是聪明通透的人,只是放不下面子身段罢了;若非如此,更不用我来管这样闲事。——你到底比他大得几岁,凡事不免多担当些罢……”
……
当晚,押粮回营交令的土行孙未得师叔将令,私自进关去盗余元的金睛驼,未料被如意乾坤袋收了去,放在火上几乎烧熟了;幸得惧留孙师叔来得及时,救了他徒弟,又用捆仙绳擒住余元。这妖道虽然百般腾挪,毕竟还是被陆压道人用飞刀斩了。——这样的高人前来援手,自然没有我们施展的余地,以我本心来说,总是有些不自在;然而思及数十万大军日费粮饷无数,而且每次多见一阵,即便胜了,军士伤亡也在所难免,能早一日战罢,毕竟是件好事。
韩荣失却了余元师徒的帮衬,竟然又教他的两个儿子施展左道之术,夤夜之间用万刃车出关来袭。这异术十分狠毒,于风火之中隐着万千利刃,其势难当,颇伤了我军不少士卒战将。乱军之中,郑伦得了个头功——哼出白光来擒了两员主将,才破了法术,挽回颓势。韩荣父子俱为那昏君尽忠而死,周军终于攻下这座高关。
郑伦得了功劳,自然兴高采烈,还没等到军中庆功,先借了苏侯爷的大帐,自家做东摆上筵席。几巡酒令行下来,数他输得最狠,众人要罚时,他推说酒沉了,若是舞剑弄刀的未免要绊自家一跤。
“……定要逼我时,作个歌儿可使得?”
众人笑说“自然是好”,却见他掷下酒樽,击箸唱道:
碧玉笙,
锦衣郎转白头翁,
故园行经处,
昔年并辔同此声。
西风寒,
霜天雁过几时还,
锦书休空负,
哪个人生能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