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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蛇蝎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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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花,再美丽也不能触碰,有些地方,再美丽也难见阳光。
虽然代代宫主皆为邠国护国帝师,虽然四季不败之花,朝夕不散之香,将幻雪宫装点得恍若武陵仙源,瑶池胜境,可是幻雪宫仍然属于黑夜。
清风时起,水晶帘动。
娃娃落寞地站在水晶帘后,看着帘外的亭台楼阁,在第一缕晨曦投射进来后,到处都是耀眼夺目的雪光晶亮。
这是一座小小的抱厦,在神殿之后,抱厦里边住着二十四个女孩子,她们算作一卫,都是宫中没有席位的三等弟子,习学武艺,一旦艺成,就会被分充到幻雪宫四卫当中,变成幻雪宫的忠实走狗。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有机会变成走狗,每间抱厦里边的女孩子,到最后只能活下来一个。
娃娃被带到这里住下,第一天进来的时候,所有的眼神都是虎视眈眈,住进来的小孩子们都知道抱厦里边任何一个人,将来都可能成为自己的死敌。
和她同住,还有那对姐妹,姐姐现在还惊魂未定,妹妹的脸上,鞭痕犹在,看着娃娃的时候,眼神更阴冷。
她们都是跟着闻人千媚练习武艺,可是闻人千媚跟着宫主卢妃仙子走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咝。
很轻微的破空之声,剑的寒芒,离着七八步远,娃娃就能感觉得到。
有人在身后暗算,从右手边出剑,刺向她左肋,剑风凌厉,招式毒辣,一心要置她于死地。
娃娃不动声色,也感觉到别人冷眼旁观的目光,都贪婪地看着她,她们自然认识暗算娃娃的人,这个忽然下手的人,本是她们当中的佼佼者,所以这一剑的结果,应该没有任何悬念,她们很轻松地在旁边围观,像欣赏一场迷醉的歌舞。
剑,刺空,后边的孩子愣了一下,她来幻雪宫已经一年多了,也练了一年多的剑,因为天赋极佳,进步神速,已然在上个月出过一次任务,杀了名震漠上的兄弟大盗,闻人千媚还夸奖过她,准备将她提拔为卫主人选。
从见到娃娃开始,就没有看过这个孩子说过话,一副野孩子的样子,她自信可以突袭成功,杀死娃娃,可是,她估算错了,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低估了娃娃的功夫。
剑尖,在马上就要点破娃娃衣衫的时候,握剑的手,停住,僵冷。
后边的孩子,以一个奇怪而阴诡的姿势站立,眼睛努努着,脸色青白,脸颊上的鞭痕迸裂开来,细密地血珠儿密密渗出,她嘴角抽搐了两下,一动不动了。
慢慢地转过头,娃娃满脸漠然,瞥了身后的那个孩子,自己猜得没有错,暗算她的就是那个妹妹,她对娃娃的恨意,始终洋溢在眼中,让娃娃早有了防备。
抱厦里边的孩子都楞楞地看着,被震撼住,她们也感觉到那个女孩子死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出来死去的女孩子伤在何处,她们只看见一道寒光,从娃娃的手里,月光般流淌出来,然后贴着肋间飘过去,后边暗算人的女孩子就不动了。
漠然的眼光扫视了抱厦里边的其他人,眉尖一挑,娃娃满面杀气,其他的女孩子不由得噤声,那个姐姐还是楞楞地站在一旁,好像妹妹的死,也没有触动她。
微风,在静得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抱厦里,轻轻拂过,声音很冷。
那是从死去的女孩子脖颈上传出来,只见雪白的肌肤上,慢慢映出一道血线,很细很细的血线,然后血线蜈蚣一样扭动,忽然就肥硕起来,血如泉涌,湿透了雪白的前襟。
我只会这一招,我叫娃娃。
娃娃傲然,轻蔑,挑衅般看着其他女孩子,这些本来要作壁上观的看客,本来想欣赏娃娃怎么被她们中的佼佼者杀死,现在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来着娃娃身上的逼人寒意。
宫主驾到。
有宫中小鬟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一群垂髫妙龄的银衣小鬟,衣袂飘飘,或是手持金唾壶,或是捧着玉如意,花团锦簇地拥着云鬓宫装的卢妃仙子走进来。
这些身着银衣的小鬟,是幻雪宫中地位最卑下的侍女,每二十人由一名宴主管着,由着宴主随便取名字,贱如蒲草,在幻雪宫五司充役,如果机缘巧合,立了功勋,可以上位为宫中没有席位的三等弟子,然后一步步爬上去。
所有人都匍匐于地,身子蜷缩地和猫儿一样,很怕自己的姿态不够优美不够虔诚,如果不如宫主法眼,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唯有娃娃,动都未动。
一丝隐怒,掠过卢妃仙子的眼眸,可是她说话的时候,笑靥如花,温柔似水:“礼拜宫主,是起码的规矩,幻雪宫中,没有人可以凌驾于规矩之上。”
她的话,是对着娃娃说的,隐隐的怒意,仿佛是潜伏于水中的蛇,会忽然出击啮咬,空气为之一滞,让熟悉她性情的小鬟们噤若寒蝉。
娃娃还是一动未动。
笑意更浓,卢妃仙子缓缓地伸手,向着自己救下来的那个女孩子招手,那个女孩子跪在地上,埋着头,根本没有看到,卢妃仙子幽幽一叹:“天生万物,皆有用处,可怜的孩子,你怎么有眼无珠?”
淡淡的香气飘过,那个匍匐于地的女孩子才惊觉宫主在和自己说话,吓得瑟瑟发抖,连连叩首:“弟子昭湄有眼无珠,有目若盲,请宫主谅宥。”
宫主卢妃仙子的叹息,让昭湄体若筛糠,忽然心一横,并起二指,插入自己的左眼之中,血,涔涔而下,有人惊恐之下,看着昭湄满脸血痕的惨状,开始干呕。
昭湄又惊又痛,冷汗如雨,叩头道:“弟子请宫主宽宥。”
她知道卢妃仙子动怒后,不会轻易饶过谁,在自伤和送命之间,昭湄还是选择了前者,受辱于闻人千媚,被卢妃仙子无意救下,她当时真的吓得魂飞魄散,害怕不是因为从仙露台上摔下来,是因为卢妃仙子会出手救她。
在没有弄清楚事态究竟之时,昭湄佯装惊魂未定,妹妹出手暗杀娃娃的时候,她也没有阻拦,对手少一个是一个,在幻雪宫里边只有生死,没有是非。
可是没有想到死掉的会是妹妹,昭湄惊愕痛心之下,想想自己的武功尚不如妹妹,就放弃了马上报仇的念头,把仇恨压在心地,所以,她不能死,就算像狗一样活着,她也不能死。
她已然自残一目,犹豫着是否再下辣手,可是如果双目俱盲,岂不生不如死?
静幽幽的一丝笑意,卢妃仙子很赞赏地点了下头:“傻孩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小小年纪,怎么不知道自惜?你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和本宫的女儿一样,昭湄,你已经知道了取舍,学会权衡。”她轻柔甜蜜的声音,暖如春阳,微微躬身,拉起满脸是血的昭湄,手中捏着一方雪丝香帕,满眼爱怜地为昭湄擦拭血渍。
眼角的余光,扫过悲喜不惊的娃娃,卢妃仙子将那方雪丝香帕揉成碎屑,信手扬起:“从今天起,昭湄姓白马,白马昭湄,幻雪宫熙圣女。”
在幻雪宫,只有一等弟子才有名有姓,她们的姓氏,都是邠国上古神族的姓氏,尊贵罕有。
一言出,人皆惊愕。
准圣女是卢妃仙子的入室亲传弟子,共有三个席位,时至今日,卢妃仙子还没有册立一席,女孩子们猜测着卢妃仙子的女儿空桐潋滟一定会占据一席之地,可是没有想到,她忽然册立了昭湄,还将其册为准圣女二席。
从没有席位的三等弟子,一跃而成准圣女二席,大家的惊讶可想而知。
失去一目的昭湄,却没有任何惊喜,剧痛兼之惊恐,让她终于心力憔悴,晕了过去。
卢妃仙子笑盈盈地:“照顾好熙圣女,免得大家齐聚酆都城,共饮孟婆汤。”
嫣然一笑,好像是一句很轻松诙谐的笑谈,却吓得其他女孩子面如土色,叩头不已,然后七手八脚地去搀扶白马昭湄。
轻移莲步,挽住娃娃的手,卢妃仙子轻笑道:“你也不要住在这里啦。”
她牵着娃娃在前边走,银衣小鬟在后边跟着,出了抱厦,映眼旖旎风光。
但见画栋雕梁勾檐角,九曲回廊绕青岚。水榭清波滴翠色,凤阁云影弄花容。那派繁华精致自不必说,都是鬼斧神工之奇,巧夺天工之妙,仿佛就是琼楼玉宇,雪岛晶阁,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些宏伟绮丽的亭台楼阁,所用之料不是砖木,而是剔透的水晶,汉白玉,五彩萤石,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流光溢彩,斑斓夺目,奢华之至,虽皇宫尚不及焉。
因为太绮丽精美,好像梦中幻境一样,反而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真实感。
楼阁殿宇之间,溪亭水榭之畔,遍植青藤碧树,奇花异草,雾气氤氲,芳香弥散。
一片栀子花,开在碧波粼粼的池塘之畔,几间小巧别致的小筑,嵌落其间,别有风韵。
碾玉坊。
竹枝变成的几个字,古朴苍劲,酒幌一样挂着外边。
几个白衣小鬟在碾玉坊外静候,垂首敛眉。
她们虽然也是没有席位的三等弟子,却是幻雪宫里边的宫神,宫神为幻雪宫四卫之一,她们的职责就是负责所守宫殿亭阁的安全,和朝廷里边的侍卫一样,都经过严格残酷的训练,身怀绝技。
有一个绯红色衫裙的小姑娘,梳着日月双抓髻,靠在柱子上边,一手端着一只碧玉碗,一手拿着一只银汤匙,半阖着眼睛喝着雪燕青梅羹,一边还含糊地说话:“不要愁眉苦脸嘛,潋滟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好起来嘛,她要是死了,大不了你们大家跟着陪葬,这提心吊胆的日子,难道你们还没有活够……”
她说到这儿,感觉气氛不对,方才虽然也是静悄悄地,可是现在,她听到银衣小鬟们的呼吸都惊恐起来,于是悄悄地睁开半只眼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不敢彻底睁开了,就那样垂着眼,眼珠儿犹自在里边乱转。
宫主。
小鬟们俯身跪拜,那个穿着绯红色衫裙的小姑娘嗖地一声,趁机窜逃。
终黎西枫!
卢妃仙子柔声地唤了一声,这一声呼唤,那个小姑娘就像是耗子听到猫叫一般,头也不回,手中的碧玉碗也摔了个粉碎,转眼就没了人影。
娥眉微皱,卢妃仙子没有去理会逃跑的终黎西枫,拉着娃娃走进了碾玉坊。
里边陈设拙朴,古意盎然,空桐潋滟躺在一张玉床之上,好像一个被玩旧了顺手丢弃的破布娃娃,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蜷曲翻翘,如蝶翼舒展,脂滑水嫩的肌肤,完全失去了血色,微翘的唇,还是嘟嘟着,比脸色还青白。
旁边除了银衣小鬟,还有那天见过抱着猫儿的魅影,她现在也抱着一只猫,一只通身如墨的黑猫。
人安静,猫也安静。
卢妃仙子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空桐潋滟的脸颊,冰凉如水,轻轻摇头:“傻孩子,人不能动妄念,如果为了明白这个道理而搭上性命,哎,让本宫心有不忍啊。”
她好像欣赏一棵花一样,从头到脚地看了看空桐潋滟,然后对着娃娃一笑:“娃娃,不要以为我对你有所图谋,舍不得杀你,给你给机会吧。”她说着话,松开了拉着娃娃的手“今天日落时,如果潋滟醒了,你的名字,就叫清霜。”
看都没有看空桐潋滟,娃娃冷冰冰地问:“如果她不醒呢?”
轻摇粉颈,卢妃仙子笑而微嗔:“那你还是娃娃嘛。”
她说完这句,转身出来,就站在碾玉坊的门口,淡淡地吩咐在外边侍立的白衣小鬟:“日落时,如果空桐潋滟还没有醒转,连着那个娃娃,一起杀死。”
是。
白衣小鬟们娇声应诺,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