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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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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发浓重,欲滴下墨来,高悬的羊角灯在微风中摇曳,烛火岌岌可危。
相府的仆人是知道规矩的,自打变故之后,相清宫作息就与凡人无异,夜间是要休息的,下人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怕搅了相清宫的好眠。好在府中有阵法运作,也不怕宵小之辈。
轮椅又一次停在白日的阁楼前,夜风将芦苇荡扯得呼呼作响,倦鸟早已归林。
管家推着相清宫入内,身后的大门无声关闭,掩去最后一缕纯洁月光,两人拾级而上,一层又一层,直至白日苏慕所在之处。
管家将手覆在粉墙上,几息之后,那副字画快速消融,化成几道墨痕,如鱼入水,在泛起波澜的墙面快速游动,最后固定不动。
被打开通道的粉墙不复白日的清雅,大开的洞口阴风阵阵,从内泄露出的血腥味与这清幽的阁楼格格不入。
台阶下长长的甬道好似通向无尽深渊,侧耳去倾听,不知是兽的嘶吼还是人的哀嚎,唯一真实的,是墙上火把沉默的燃烧。
当走过第十八支火把时,火苗忽然蹿了一下。
一枚种子夹杂着凌厉的风飞来,在逼近相清宫眼睛时被管家伸手拦下。
前进的脚步停下,管家碾碎手中的种子,低声询问,“公子,要不要杀了他?”
管家的目光落在这照不到光的牢房,眼中是和当时一样的杀意。
相清宫连余光都不曾撇去,原先已睡去的尚付从体内醒来,血色羽翼伸展,在地上映出一道影子。
他对将死之人没有兴趣,眼下来此,是为几日之后的请君入瓮做准备,但白重景一而再再而三的进犯实在烦人,加之尚付醒来叫他心火渐生,于是道,“既然这么想死,就满足他。”
他的目光落向远方,那儿血腥味更浓,亦有似人非人的哀嚎,昭示着此处不详。
相清宫说,“送去血池,一道炼化了。”
这话过后,管家催动法术,不多时前方传来机械步伐,几个傀儡自暗处走来,在管家指挥下押着白重景前行。
火把架在墙上,四下皆是施了法的墙壁,腐烂的血腥散发的气味和其他味道混合在一起,糅合出一种死亡的绝望。
灵息被封的白重景无处逃亡,他伤的很重,却又没死,于是只能任人宰割,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动手,向相清宫发起进攻。只因玉灯珠是族人的魂灵。
当两侧的墙壁消失,甬道尽头是一个巨大血池,几行符文刻画在头顶上,照耀下方血池,无风起浪,池中血水翻滚,散发阵阵恶臭。
但白重景的注意力不在此,入牢以来的呻|吟越来越近,非人的哀嚎在这一刻终于化为人声,反复念叨的成为清晰的求救。
他看清了被绑在血池中的人。
那或者又不能称之为人,他的皮被血池腐蚀的一干二净,只剩肉与筋在跳动,当看见白重景时,那双眼睛瞪大,它用失去双唇的嘴向白重景求救。
“救我,救救我。”
白重景一时愣住了。
他还未有更多反应时,尚付已从相清宫身上脱离,垂落的羽翼搭在血池上,泛起一点涟漪。
那人瞧见了朝他张开血盆大口的尚付,于是越发激动,尖叫着,疯狂着,填满白重景的耳朵。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尚付羽翼扇动,一跃而起,触手之下的利齿探出,牢牢咬在了那人的腹间。
这是一种很残忍的进食方式,在猎物尚未完全断气时,吃尽它的五脏六腑,咬碎它的脊骨,吮吸它的骨髓。
诺大的血池上回荡着猎物的哀嚎,白重景终是不忍,他转头冷冷道,“若是想用这种手段逼我降服,你用错方法了。”
轮椅上的相清宫攥着锁链,津津有味看着尚付进食场景,当听到白重景的话时,他失笑道,“杀鸡儆猴,你以为他是你的同类,一个无辜者吗?”
相清宫忽然阴沉下来,“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那畜生的真面目。”
血池之中,尚付依旧在进食,但猎物已经弱了气息,那半张面孔在血水中沉浮,放大的瞳孔倒映着岸上的人,又一波涟漪散开,白重景看到了他眼角的异常。
那是剥去皮都无法掩盖的魔纹。
……
白日的山门迎回苏慕三人后,又在夜晚寻到了裴宸。
准确来说,裴宸是偷溜回来的。当他提着一壶美酒自僻静处现身时,刚好被巡逻学子逮了个正着。头顶月升中天,这位道子脸上露出了适时的笑意,晃了晃手中好物说。
“一道来?”
他人缘一向好,巡逻学子没有为难他,只让裴宸快些走,别被空冥子发现。
得了便宜的裴宸不忘卖好,摸出怀里一包吃食丢给对方,转头消失在山道上。
那巡逻学子中有一位是新人,见裴宸走的干净利落,不免惴惴不安,“师兄,这样没关系吗?照规矩,咱们不是该严查每个私自下山的学子,以防……”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师兄塞了一嘴甜糕,末了听对方笑道。
“你傻啊,别人是别人,裴师兄是裴师兄。”
这话裴宸没有听见,即便听见了也不会有太多反应。自向山道走去后,他脸上的笑便淡了,也许是灯光还未至,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显得有几分可怖。
当他停下来仰望这玉楼金阁,这额上留着三清天最尊贵印记的人,浮现的笑容志得意满。
……
几点荧光在屋前徘徊,从传送阵下来,裴宸便瞧见了树下等候的落影。
她看上去待了有一段时间,以致衣裙都沾了露水。
裴宸见了她搁下手里的酒壶,快速上前,替落影披上斗篷,温声道,“怎么一人傻站在这,也不进屋暖暖。”
“我这虽不经常来人,但还是小心为上,要是被人看见了,麻烦不少。”
从储物戒取来的斗篷温暖干燥,驱散了周身的潮冷,但落影用不着这些,修行之人早已身强体壮,百毒不侵。可她的脸色还是很冷,苍白毫无血色。她看着温声细语的裴宸,道出了她来时要说的话。
“你最近和相清宫走得很近。”
还在系带的手慢了下来,裴宸抚着斗篷上的褶皱,没去看落影的眼,只是温声道,“不是和你说了吗,白重景落到他手里了。”
“我听说了,今日常沁拜访相府了,一块去的还有白重景的族人……”
说到族人时落影顿了顿,补充说,“和她。”
裴宸应了声,他将落影的手护在怀里,见上头破了道小口子,便毫不吝啬用灵力疗伤。
“是探路,再过几天她们就要救回白重景了。相清宫的情况你也知道,到时我会出手帮忙,尽个道子的职责,惩奸除恶,给她留个好印象。”
他是如此体贴入微,又是如此善解人意。落影却不为所动,她看着裴宸,慢慢咬紧了下唇。
“初四让我告诉你,不要和相清宫走的太近。他说这是警告……”
蕴养落影指间的灵力突兀散去,一块散去的还有两人之间的温情。他垂下眼眸,脸上好似失落,“我只是想早点完成任务,让义父对我刮目相看。”
提起那个人落影下意识轻颤,交叠的手抽离,她看着裴宸,问道,“是真的帮忙,还是另有所图?”
裴宸笑了起来,“阿影你这话什么意思?”
落影,“你帮相清宫养尚付的事,初四早就知道了,而现在……相清宫快死了。”
“裴宸,你身为三清天道子,不应和魔有过多接触。”
她的目光落在裴宸的额间,那儿的道印不曾隐去,诉说主人的身份。
……
月轮当空,这原本是个极好的夜晚,一夜无梦。
如果的话……
或许是接触了血池的缘故,今日相清宫比往日更加虚弱,草草处理完城中事务后,他便在管家的服侍下沉沉睡去。
临睡前,血池中天魔的惨叫无端浮现,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恍如在尚付啃食血肉。
这些不祥拉着相清宫一块跌进梦境,残忍挖开淹没记忆深处的痛苦。
鼻尖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更近了,啃食的血肉声仿佛近在咫尺,有什么东西无比美味,顺着喉咙滑落,使得饥肠辘辘的胃都温暖起来,继续渴望着,贪图着。
这鲜嫩无比的血肉。
想要,想要,不顾一切的进食,但是好烦,那道声音好烦,吵死了。
进食中的野兽发出嘶吼,他睁开双眼,眼帘之下是一片血色,天已模糊的和高楼黏连在一块,大地被泼成和鲜血一样的颜色,零碎的肉块自手间滑落,带着温热和血腥。
它们来自哪里?
他机械低下脑袋,那具身躯死去多时,残破不堪,面容破碎的无法看清。
却像极了他的娘亲。
他的娘亲温柔鲜活,怎么可能是一具尸体。
可为何宗叔会少了一条手臂,还要捂住他的眼,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说。
“夫人不怪公子,她说不怪公子。”
迟来的痛苦终于贯穿相清宫整个人,他挣扎着想要拨开宗叔的手,自我了结,却发现无论如何,他都难逃禁锢。
宛如当年他被天魔抓住,困于阵法之中,硬生生剥去了灵息。
好恨,好痛,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遭遇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
自心底诞生的怨恨如藤蔓迅速缠绕整个胸膛,即便是刚种下的无定骨也难以压制魔气。
它们一步一步的,自下而上,想要彻底控制灵台,吞没仅存的意志。
直至那股清正之气的到来。
如狂风暴雨,倾落而下,叫大海臣服,让风浪颤抖。并从远方传来呼唤声。
“公子,醒醒,公子!”
一切消失的无影无踪,明灯依旧,不见月色。相清宫吃力睁开双眼,他望着青竹帐顶,意识昏昏沉沉,“我睡了多久?”
管家面色憔悴,“已有三日了。”
他扶起相清宫喂了药,往日的一枚换作了三枚,管家只当没看见,只念叨着,“待谷道长出关后请她来一趟,常道长的手法不太行,叫公子受罪了。”
相清宫没有应,他知道,不是常沁手法不行,而是他体内魔气越发严重,已到了无定骨压不住的地步。
他的时间不多了,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彻底堕化成魔,成为一个只知道血肉的怪物。
即便如此,他也要报仇。向毁了他一家的天魔报仇!
已经褪去魔纹的眼眸是如此漂亮,琉璃色瞳孔动人专情,那张温润如玉的脸诠释着什么是谦谦君子。
以及杀意。
“她还没来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