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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青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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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漩握着手机想了想,然后飞快地回过去:“好,那下午一起走吧。”
此时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妇人按下了手机的挂断键。
天光从落地窗口漏进来,却改变不了阴天的昏暗。中午的医院本该是安静的,但空气之中,却分明能听到那种气流卷动的,属于风暴的声音。那个巨大的黑色的风暴,正在近乎疯狂地吸纳着气流,并且以逐渐加快的速度,向着陆地移动。
下午放学的时候,天几乎已经全黑下来了。十二月的白昼已经非常的短暂,甚至让人觉得白昼只存在了一瞬间,而更漫长的时间,都被黑夜的沉寂漆黑所填满。
穆泠和风儿慢慢地往学校后门走去,不时聊些什么,从今天课堂上老师的口误聊到学校十分不合理的晚自习时间。那条长长的巷子里已经亮起了昏黄的路灯,在暖色的灯光下,那些忙碌着的卖文具和小吃的小贩的身影,也蒙上了一层温馨的色彩。
他们走到医院后门的墙根下时,突然被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材胖大的妇人拦了下来。那妇人大约四五十岁,可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了五六岁,一张小市民特有的、尖酸刻薄的胖脸上此刻杀气腾腾,双眼死死瞪着风儿,好像眼中可以喷出火来将她烧成灰烬,如果此时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怕她会从白大褂下抽出一把闪亮的手术刀,然后狠狠地刺进风儿的胸口或者咽喉。风儿显然被这种可怕的目光吓着了,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她是谁啊?”穆泠显然也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小声地问了一句。风儿却没有回答,而是抬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对面那个杀气腾腾的妇人也开口了:“我问你,你认识我女儿吗?”
“你女儿?”风儿一头雾水,不知道面前这个像头北极熊一样的妇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女儿叫什么?”
“我女儿叫迷漩。”妇人的回答毫无感情可言,只有逼人的杀气,“我问你,你认识她吗?”
“认识啊,她是我朋友……”风儿还没说完,便被尖锐的骂声打断了。这声音差点震破了她的耳膜,也让身边的穆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原来那个不要脸的贱人就是你啊!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搞什么同性恋!居然勾引起我女儿来了!你脸皮够厚的,连老娘的女儿你都敢动!我告诉你,我女儿可不会像你这么下三滥,想勾引她门儿都没有!”这妇人骂起人来竟是如行云流水一般,中间竟没个停顿,而且声音分外尖锐,听起来就像一万根尖针刺着耳朵,“你以后离她远点,听见没有!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勾引她,我打断你的腿,再把你的脸划花了,看你以后还有什么资本出来勾引人家!”
风儿面无表情地听她骂完,却并没有用更恶毒的言辞回敬,而是转过身,抬手环住穆泠的颈子,将他的脸拉近自己,然后踮起脚,吻上他带着人类温热的双唇。
而对于穆泠来说,这一瞬间,他的大脑只剩下了一片空白,仿佛故障的电视机。
少女的双唇是冰冷的,没有温度,却带着淡淡的、玫瑰的香气。她的亲吻没有一丝感情,因为她亲吻他并不是因为他们相爱。但是她的确在亲吻他,这是真实的。哪怕这个吻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这像是一个梦,却又无比真实。她并不爱他,却在与他亲吻。
这是风儿第一次亲吻他。虽然没有爱。
穆泠很快从大脑的空白中恢复了过来。他开始配合她的亲吻,仿佛他们是一对真正的恋人。他用自己温热的唇覆盖着她冰冷的双唇,温暖着那无助的冰冷。
可是,他们自己是知道的,他们之间存在的东西,不属于爱情,也不是友情,更不是兄妹的亲情,是一种无法定义却又真实存在的关系。它就像一条坚不可摧的锁链,将他们牢牢地束缚在了一起。
风儿松开穆泠,然后用一种冰冷的挑衅目光望着对面的妇人。
“你还要我做点别的什么吗?”她说,“我告诉你,我喜欢的是男人。我也有男朋友。现在你也看到了,你明白了吧?你满意了吧?”
那妇人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幕会出现,气得浑身发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一连说了几个“你”字。她从震惊中镇定下来之后,恶狠狠地撂下了一句:“总之你给我记着,离我女儿远点!”
之后便杀气腾腾地转身走进了医院的门诊大楼。
那妇人走后,风儿望着一脸茫然的穆泠,再次露出那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个……”穆泠显然对风儿的举动颇为不解,“你这算是什么意思呢?我记得你说对我没有意思的啊……”
“我对你当然没有意思。”风儿漆黑的双眸深处闪烁着阴暗与纯真交织的光芒,“只是我要你帮我证明我喜欢男人而已。”
“可是……”
“可是什么?你想说我夺走了你的初吻,我要负责是吧?”风儿有些不屑地瞪了穆泠一眼,“多大了,还玩这种小女生的把戏!我告诉你,这次不代表什么,你休想要我负什么责!”
“还有,今天谢谢你。今天的晚饭我请客吧。”
她浅浅一笑,笑意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的唇角,仿佛一缕轻雾。
迷漩停在走廊的尽头,望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那个穿着冬季校服的身影。
那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比她还要矮一些,剪着中性化的短发,再加上身体尚未发育出女性特有的曲线,远远望过去倒像是一个少年一般。提早降临的夜色让迷漩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知道那是谁。
她在这个冰冷得一如这个城市的班级里唯一的挚友,许霄云。
“走吧。已经不早了。”许霄云走到她面前,说。
她点了点头,然后跟着许霄云一起往楼梯走去。
“对了……”走到一楼的时候,迷漩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如果我说我喜欢的是女人,你会信么?”
“不信。”许霄云回答得非常迅速,“死也不信。”
“是个人都不会信的。”迷漩挑起眉梢,似是不屑,又似是戏谑地一笑,“这么说,要是我说我喜欢我姐姐,你也不信吧?”
“当然不信啊。”许霄云转头望着迷漩,目光中有一丝不解,“怎么你今天突然问这个?”
迷漩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对于迷漩来说,除了姐姐和小爱,若要说这世间还有谁能够如此明白她,那也只有许霄云一个人。她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只需要眼神和手势,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就算彼此都面无表情,也能知道对方到底是开心还是悲伤。这种默契有点像她和风儿与小爱的血缘羁绊,两个人被一根看不见的纽带联系在一起,而这根纽带是坚不可摧,还是不堪一击,她们自己却不知道。
在魔界,因为生命的漫长,所有的情感都可以是永恒的,拥有长达万年的生命意味着魔族可以拥有永恒,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让任何一种情感万年不腐。可是这里是人界,在人类的眼里,没有什么是不会腐坏的,包括情感,也许是因为生命太过短暂,他们认为,既然早晚都会腐坏崩溃,那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了。朋友是如此,爱人是如此,自由是如此。也许她们的友情可以延续直到迷漩死去、直到迷漩在天地四界之中不复存在,但更易于抵达的结果,却是这段友情会像潮湿空气里的金属一样,慢慢锈蚀,最后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对了,迷漩。”走在昏黄的路灯下,许霄云边问边低头在手机上按着什么,“那个经常来学校看你的人,就是你的姐姐么?”
“嗯,是啊,不过不是亲生的而已,是我的表姐。”迷漩说起风儿的时候,冰冷的脸上才浮现一丝柔和,“但是我觉得她对我比亲姐姐还好。”
“真是羡慕你呢。”许霄云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不像你还有个姐姐。”
街道繁华一如昔日,无数车辆亮着明亮的车灯从她们身边飞驰而过。在车站明亮的灯箱广告牌前,迷漩和许霄云停下脚步。许霄云也需要乘公交车回家,但是并不和迷漩搭乘同一路。她们站在一群神色漠然的学生和上班族中间,同时抬起头望着公车驶来的方向。
一辆绿色的公车停在她们面前,许霄云抬起头看了看车上的标牌,便跟在一群人之后走上了公车。她隔着车窗向着迷漩挥了挥手,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再见”。
公车重新发动起来,带着黑色的烟尘开始加速。迷漩背着沉重的灰色书包,站在雨棚下看着公车向着前面绿灯的路口开去,直到最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夜色愈发地深了,城市里的霓虹开始张扬自己的妖娆艳丽,仿佛热带雨林里那些剧毒的菌类和巨大的食人花。而那条街道那么长,根本无法望到尽头。而许霄云此时离她,也是那么遥远,远到目力所不能及,声音也无法传到那么远的距离之外。
——也许我们之间的距离,一开始就是那么遥远吧?就算你在现实的世界中离我那么近,近到我们可以数清楚彼此有几根头发,可是我们的距离,依然是那么远。远到我无法抵达你的身边,你也走不进我的世界。
——而你,也许也有那么一天,会永远地回到那个遥远的、我无法抵达的世界里去。
晚自习开始十分钟之后,颜璐突然走到风儿身边,小声地说:“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风儿一言不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跟着她走出教室。
待到她们在走廊上站定,颜璐转头看看了四周,确定周澜今天晚上不会来班里之后,才压低了声音问:“你真的要上台表演么?”
“是啊,周澜她这么决定了,我就答应了。”风儿说,“怎么了?”
“没什么,”颜璐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但是其中的不屑却分外明显,“我只是觉得她怎么会这么没眼光,居然会选你去代表我们班参加艺术节的演出——难道她不希望我们的节目在月末那天表演吗?”
“能不能通过二十五号的初赛,可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的。”风儿有些无所谓地抬起头,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空,“而且如果她选的人是你,你又有什么可以在台上展示的呢?成绩单吗?”
颜璐一时语塞,刚编织好了更尖刻的话语想要反驳,风儿却早已转身走回了教室,无声而优雅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了英语练习打开,开始对着题目埋头沉思。
渐渐漫长的夜如此安宁,伴着越来越浓厚的寒意。
对于风儿来说,她从来不会把任何人当做自己的对手甚至是死敌,颜璐之于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之至的同学而已,就算她们之前有过十年同校同班,那也只是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的事情,与现在的她无关。无所谓彼此争夺,也无所谓谁是谁路上的石头。只是对于颜璐来说,事实是完全相反的。风儿就是她的死敌,是她卧榻之侧安然沉睡着的刺客。她希望的,是风儿永远从她的面前消失,再也不要有出现的一天。
可是她的愿望却从来不会被上天听到。
小爱坐在书桌前,合上了面前的数学课本和作业本,然后伸手拉开了正对着自己的抽屉。
紫竹的长箫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在台灯的白光下泛出柔和的冷光来。
她轻轻地取出那支竹箫,放在唇边,却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