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大妮鸽鸽

7、初遇

　　开元寺前有一口井泉，也称“龙泉”，据说三月初三上巳节时取水来喝，能祛百病。这传说不知从何而来，但寺里方丈抱着普度众生的心愿，就顺着这传说，往泉眼里投些清心解毒的草药进去，造福来饮水的人，也是为寺里增添香火。于是今日泉水边围了一圈的人争着舀水喝。
　　陆蘩看完杂耍，听了小曲儿，又看完几场斗鸡，见这里密密麻麻挤着一圈人，好奇想看。她个子小，怎么跳脚都看不见人堆里围着什么，便再想钻进去凑热闹。她小身板儿挤不过大人，便嘴里“阿叔”“阿婶”“阿奶”“阿爷”地撒娇乱叫，众人见是个漂亮小女娃，便让一让她，给她艰难地闪出窄窄一条路放她进去。
　　陆蘩从这条人缝儿跻身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进去一瞧，不过是一小潭平平无奇的泉水，不由得怔怔地立住。便有热心老太太跟她笑道：“小妞妞，喝水。喝了水呀，包治百病，百病不生。”
　　陆蘩眨眨眼，不解道：“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若真有，郎中就没饭吃了。”
　　她是童言无忌，大人们听了却扫兴，尤其有些贫苦人家本就已经瞧不起病，抱着最后一点念想长途跋涉远道而来求一点灵验，却听见这样的乌鸦嘴。登时便有人“呸呸呸”，嫌她说话晦气，又有翻白眼的，又有上前来拉扯推搡的。
　　先头的老太太也变了脸，攥住她肩头拎着她便往外撵：“你不信，我们信。走走走，滚远点。小小年纪，说话不干不净，也没个忌讳。”
　　陆蘩不说是大户千金，至少也是小家碧玉，从小被家人捧在手心爱若珍宝，何时当众挨过这么多人的责难辱骂？满肚委屈，靠着一点倔强，咬唇不哭，扭身没好气地拨开两边人群要往外走，那些不高兴的大人还故意来挤她，挤得她胳膊被撞出几块淤青。
　　陆蘩好不容易逃出来，举目四顾，却找不见母亲和养娘，登时就像一把被抽走弦的弓，茫然无措地杵在那里。她来时是跟着大人，自己并没有记路，虽然知道此地离家不算远，却不能走回家去。
　　像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走，被满街的人拨来撞去，连母亲和养娘的影子都见不着——人实在是太多了。陆蘩满心焦急，越久找不到家人，心里越害怕，四处转了不知多久，结果又转回了龙泉边，终于扛不住恐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来来往往的行人扭头看她，有的停下来看，有的边走边看。有人只看，有人看了之后笑，也有人看了之后跟周围人指指点点。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从她面前过，愣是没人肯出声管她。那先前在龙泉边围着求水的人，认出她，生怕沾惹她的晦气，更是绕着走。
　　陆蘩起初还盼着有人可怜她，后来见状，心底凄凉，将头埋在膝盖里，再不看周围。

　　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四周的喧嚣稍稍落潮，听见头顶一个温柔的嗓音：“小姑娘，你怎么了？”
　　陆蘩像是跌落枯井的人突然得救，手背抹抹眼泪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穿一身圆领宽袖的青色干净襕衫，头戴皂色儒巾，正微笑看她。
　　那少年比章屹个子略高，身量颀长瘦削但不显羸弱，肤色白皙，一双黑眼睛，像夜空一般深邃，眼里的光芒，如满天繁星。比起章屹，他不算俊俏，嘴巴有些大，但那双明亮眼睛，让整张脸平添光辉，令阿蘩一瞬间，连哭都忘了。
　　“小姑娘，你怎么了？”他柔声再问。
　　“我找不到我娘。”陆蘩带着哭腔。
　　“哦，这样。你是在哪里和她分开的？”
　　阿蘩四处望望，又低头想想，说：“就在这附近，我不记得了……起初我看杂耍，后来又听人弹琵琶拉胡琴唱小曲，又看了斗鸡，后来又去一个水池子旁……”说着，心里翻腾起刚刚的委屈无助，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
　　“杂耍，胡琴，斗鸡……”少年略一思索，便道：“我知道了，大概是北头的算卦摊子附近。你随我来吧。我们去那里等你娘，她定会回那里找你的。”
　　于是阿蘩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上的土，随他去。

　　男女有别，少年不便牵她的手，又怕她被行人撞，再给挤得找不见，便在她身后虚张着衣袖，护着她。
　　路上，少年问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城本地人吧。”
　　“我是永平府的。”
　　“永平府……我倒还没去过呢。”
　　“小哥哥你是哪里人？”
　　“我是应天府人。”
　　“唔……我知道，是太/祖爷建都的所在，成祖爷迁都，咱们大明才重新定都北京的！”阿蘩从书里隐约知道有应天府这么个地方：“小哥哥，应天府有什么好玩的吗？”
　　“山川秀丽，市井繁华，人物风流。你喜欢听什么？”少年也是存心和她说说话，分散她的心思，不至于因迟迟找不到娘亲而害怕。
　　“我喜欢山！”陆蘩兴奋道：“小哥哥，应天府都有些什么山呀？”
　　那少年便娓娓道来：“首先是钟山，葬着咱们大明高皇帝和高皇后……方山，宣宗皇帝做皇太孙时曾在此地演武——你们永平府也常练兵的，是不是？……还有覆舟山……鸡笼山……”
　　阿蘩被勾起了兴趣，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渐渐连找娘亲这回事都忘了，两个人在算卦摊子前的大柳树边，从中午聊到太阳偏西，中间少年还给陆蘩买了糖芋苗和酒酿赤豆元宵吃。吃东西时，少年忽然笑道：“以后在京城，不要轻易跟陌生人走，小心被人牙子给拐卖了。”
　　吓得阿蘩身板一僵。
　　这小姑娘，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眼神纯净，像个透明的水晶人儿。少年被她逗乐，笑道：“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只是想跟你说，京城不像你们边地那样民风淳朴，怕你没防备，在这吃亏。”
　　阿蘩点点头：“多谢小哥哥提点。”又问：“京城民风不淳朴，小哥哥为什么还要到京城来？”
　　少年道：“我要入京赶考，另外还有些家事。”
　　“考状元？”阿蘩的认知中，“考科举”的说法就是“考状元”。
　　“对，考状元。”他像是被她嘴里“状元”这个词激励，笑了，又反问她道：“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到京城来？”
　　“我爹爹要给皇上的儿子看病。”
　　少年心中一动：“你爹爹，是小儿科的太医么？”
　　阿蘩道：“是呀。我们家就是永平府的‘小儿陆氏’。”

　　少年继续陪她等了一会儿，等到天色渐暗，太阳快要落山，百鸟归巢，开元寺的人群稍稍消散，总算等来了陆贯中和林娘子。
　　林娘子只有陆蘩这一个心肝宝贝，比爱自己的眼珠子还爱她，一旦找不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双小脚，扶着养娘，忍着脚疼苦苦在开元寺周围找了半晌，找不到，没法子，回家等夫君出宫，一起来寻。
　　如今掌上明珠失而复得，林娘子上前抱着阿蘩的肩就哭：“宝贝儿，你跑去哪？吓死娘了……”阿蘩也哭。
　　陆贯中忙冲少年行一礼：“多谢公子看护小女。在下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老先生休多言谢。”少年一面躬身答礼，一面忙虚扶一把。
　　陆贯中从怀里掏出银两要谢他，少年道：“老先生客气……晚生、晚生有一不情之请，在此欲有求于老先生。”
　　“公子请讲。”
　　“舍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自幼体弱多病，这次进京旅途奔波，似是中了风寒，便一病不起，晚生带她看遍了郎中，吃了许多药，至今迟迟未愈……适才听令爱说起老先生是‘小儿陆氏’的神医，如蒙圣手垂怜……”
　　“神医不敢当，愿为令妹尽力一试罢了。”陆贯中医者仁心，忙道：“令妹现在何处？请速速带我去看诊。”
　　少年跪下叩头道：“晚生感激不尽，先行代舍妹谢过老先生。”陆贯中忙扶他起来，随少年前去探望病人。陆蘩则由林娘子和养娘带着，回家休息。

　　陆贯中直至深夜才回，将那少年，连同少年的表妹，一同带了回家。

作者有话说

　　“老先生”是明代对男子的一种尊称，并不是说陆贯中真的一大把年纪哈。果然5月完结本文的flag要拔掉重立……